談“嚴監生”,就要先談一個詞,叫“吝啬”。
百度百科:吝啬(parsimony),是一種消極的人格特征,指個人對自己的财産、物品、 知識等過分看重,該花的不花,該用的東西也不用,從不願把金錢、情感、知識、物質奉獻給他人、集體和社會,缺乏自我犧牲精神,缺少社會責任感和義務感。
吝啬的人遇事患得患失,并以此為前提與他人交往,因此難與人相處,缺乏吸引力。
在百度百科中,還提到了在文學作品中,有四大吝啬鬼 。分别是:《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死魂靈》中的潑留希金;《悭吝人》中的阿巴貢;《守财奴》中的葛朗台。而我們幾十年來用來表達吝啬的嚴監生并沒有入選,這應該是公正的,是理性的。因為從以上對“吝啬”的解釋,嚴監生确實與吝啬不搭邊,吝啬多指情感與财物之于别人的态度,而非對于自己的态度。對自己在物質上的過分節儉叫苛刻!
吳敬梓是當時的一大才子,少年之時:“讀書才過目,辄能背誦”,博聞強識且胸襟開闊。當其寫《儒林外史》的時候,給予每個人的身份當然都或多或少的加上了“儒”的标簽:真儒、假儒、俗儒、僞儒。這裡僅将嚴監生與嚴貢生兄弟的标簽做一下解讀。
子曰:奢則不孫,簡則固。與其不孫也,甯固。
《儒林外史》中的嚴監生兄弟就是對于這段話的解讀:一奢一儉,一不遜一固。
嚴貢生第一次出場在第四回,範舉人和張靜齋兩個人去高要縣找湯縣縣令打秋風,不巧,湯縣令出差了,兩個人就在關帝廟喝茶等候。期間,并不相識的嚴貢生進來并讓人撤了茶具,相互認識并讓家人帶來食盒和一瓶酒,和兩個人講自己如何與湯縣令相熟,湯縣令又是如何地看重自己。又講自己為人率真,在鄉裡之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所以,曆來的父母官都蒙相愛。正說得興高采烈,他的家人過來催他回家,說:早上關的豬,人家來讨了,在家裡吵呢。嚴貢生說:他要豬,拿錢來。張靜齋與範舉人當然也不明就裡,正好湯縣令回衙門,兩個人便急着去衙門,也沒有時間聽嚴貢生的解釋了。
事情發生在去年,嚴貢生家生的小豬跑到王小二家裡去了,王小二趕緊把小豬送回來,嚴貢生家裡人說,小豬到别人家去了,再送回來不吉利,就作價八錢銀子強要王小二買下了;這頭豬在王小二家長到一百多斤的時候,不知怎的,又跑回了嚴貢生家,嚴家就把人家的豬給扣下了,王小二的哥哥王大去要豬,嚴家人說豬本來就是他家的,如果要豬,就要按照時價給他銀子,然後才能把豬領回去。王大家裡本來就窮,那裡有銀子給他?就在嚴家吵着要要回自己的豬,被嚴貢生的幾個兒子抄起家夥打了個半死,腿也打折了,躺在家裡。王小二去衙門告嚴貢生。
王小二去衙門告嚴貢生的時候,還有一人也去告嚴貢生,叫黃夢統,這個黃夢統住在鄉下,去年九月來縣裡交錢糧的時候,因為錢不夠,就委托中間人向嚴貢生借二十兩銀子,并将借約送到嚴府。這時,黃夢統碰到一位鄉裡的親戚,聽說他要向嚴府借錢,說,千萬不要借嚴家的銀子,這個親戚手邊有幾兩銀子,就先借給黃夢統讓他先去應付一下,餘下的回去想辦法。就這樣,黃夢統與親戚辦完事就回家了,待了大半年想起借約了,就過來要,嚴家非要黃夢統支這幾個月的利錢,黃夢統不給,就将黃夢統的驢和米搶了去,還說不夠,也不将借約還給黃夢統,因此,黃夢統也來到衙門告嚴貢生。
知縣聽了說道:一個做貢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鄉裡間做些好事,隻管如此騙人,其實可惡。便準了狀子,派公差去嚴家拘嚴貢生,嚴貢生知道無法抵賴,就跑到省城去了。
嚴貢生因為出了一個貢,便拉人出賀禮,把總甲、地方都派分子,縣裡狗腿差不消說,弄了有一二百吊錢,最後還欠下廚子錢,屠戶肉案上的錢都沒有還,過上兩個月,就為了錢吵上一回。
當初嚴貢生、嚴監生兄弟兩個分家的時候,田産是一樣的,一個人整天胡吃海喝,到後來,嚴貢生白白地把家吃窮了,田地也沒有了,還把家裡花梨木的椅子偷偷地搬出去換肉包子吃。
一母同胞,做人的差距就是那麼大!嚴貢生是那種見了駱駝不吹牛的人,生活奢靡而不知收斂,到處招搖撞騙而不自省,能騙則騙,能裝則裝,不能裝騙就跑,毫無責任心。幾個兒子也是難得好的家教,即便兒子有所悔過,也會在嚴貢生的言傳身教下歸于無,羞恥之心從來就沒有來過嚴貢生家。
再到後來,嚴監生兒子夭折,其妻趙氏想把大哥嚴貢生家的老五過繼過來,對于一貧如洗的嚴貢生家來說,這應該是一件大好事,嚴家雖不能說感恩戴德,卻也是解決了他家的一個大問題。可是,嚴貢生卻不是這樣想,嚴貢生從省城回來,直接要老二繼承兄弟嚴監生家的一切,成為家裡的主人,而讓已經轉為夫人的趙氏重新定位身份為妾,給老二請安。用現在的話說,這個人一點數都沒有,不是腦子進水了,是根本就沒有腦子!貢生也算是有點學問的人了,更應該懂得禮義廉恥,而這些卻離嚴貢生十萬八千裡,嚴貢生做了那麼多事,沒有一件是靠譜的。
嚴貢生從省城迎親回來,和王仁、王德兩兄弟喝酒,嚴貢生先把王氏兄弟編排了一頓。王氏兄弟談起王小二、黃夢統案子說,湯縣令發怒了,多虧了你弟弟(嚴監生)把事情壓下了。這位嚴貢生卻不領情:我這弟弟也是沒有本事,如果我在家,和湯縣令說了,把王小二、黃夢統這兩個奴才的腿砍了!一個鄉紳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因為王小二、黃夢統告狀而吓跑的嚴大,等到弟弟把事情都處理好了,他不但不領情,還說弟弟迂腐,如果是他可要辦得漂亮多了。既然如此,你跑什麼?
弟弟嚴監生喪事未完,嚴貢生便領着二兒子去省城周府迎親。迎親的那一天是好日子,吹打的很緊俏,八錢銀子一班叫吹手還叫不動;嚴貢生給了四鬥子二錢四分銀子,又還扣他二分戥頭,硬要四鬥子找一幫吹打的來。四鬥子說叫不來,大老爹發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來遲了,連你一頓嘴巴!”四鬥子咕嘟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說道:“從早上到此刻,一碗飯也不給人吃,偏偏有這些臭排場!”說罷去了。直到上燈的時候也沒有找了來,迎親的等不及,沒有吹打的,就隻能這樣去周府迎親了。到了周府偌大的庭院裡,雖然有燈,還是顯得很暗,迎親的人隻管在那裡喊叫,卻沒有吹打的,很搞笑的樣子,周家裡面有人吩咐道:“拜上嚴老爺,有吹打的就發轎;沒吹打的不發轎。”正吵鬧著,四鬥子領了兩個吹手趕來,一個吹箫,一個打鼓,在廳上滴滴答答的總不成個腔調;兩邊聽的人,笑個不住。周家鬧了一回,沒奈何,隻得把新人轎子發來了。嚴貢生可謂吝啬到家了,八錢銀子才能請到吹打的,他給了四鬥子兩錢四分銀子,自己還扣下二分戥頭。這如果是嚴監生,也不會這樣沒臉沒皮,迎個親還弄得讓人鄙視。可嚴貢生就無所謂了,臉皮厚的好處就是沒有羞恥,管别人怎麼說,我行我素。周家此時也是騎虎難下,隻能由着他胡來了,規矩對于嚴貢生來說都是自己定的,我無恥,誰還能比我更無恥?所以,在某些時候,無恥者往往如願以償。
在省城住了幾天,讓來福找了兩艘去高要的船回家,剛走出二三十裡,嚴貢生坐在船艙裡,忽然一時頭暈上來,兩眼昏花,口裡作惡心。吐出許多清痰來。來富同四鬥子,一邊一個,架著膊子,隻是要跌。嚴貢生口裡叫道:“不好!不好”。叫四鬥子快去燒起一壺開水來。四鬥子把他放了睡下,一聲接一聲的哼;四鬥子慌忙和船家燒了開水,拿進艙來。
嚴貢生将鑰匙開了箱子,取出一方雲片糕來,約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剝著,吃了幾片,将肚子揉著,放了兩個大屁,立刻好了。剩下幾片雲片糕,擱在後鵝口闆上,半日也不來查點;那掌舵駕長害饞痨,左手把著舵,右手拈來,一片片的送進嘴裡來,嚴貢生隻裝不看見。等到了碼頭,二公子和新娘子的上了岸,來福等把行李擡上岸,船家來讨喜錢,嚴貢生轉身走進倉裡,問四鬥子他的藥在哪裡,四鬥子道:“何曾有甚藥?”嚴貢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藥?分明放在船闆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剛才船闆上幾片雲片糕,那是老爺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膽就吃了。”嚴貢生道:“吃了?好賤的雲片糕?你曉得我這裡頭是些甚麼東西?”掌舵的道:“雲片糕不過是些瓜仁、核桃、洋糖、面粉做成的了,有甚麼東西?”
嚴貢生發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個暈病,費了幾百兩銀子合了這一料藥;是省裡張老爺在上黨做官帶了來的人參,周老爺在四川做官帶了來的黃連。你這奴才!豬八戒吃人參果,全不知滋味,說得好容易!是雲片糕!方才這幾片,不要說值幾十兩銀子?‘半夜裡不見了輪頭子,攮到賊肚裡!’隻是我将來再發了暈病,卻拿什麼藥來醫?你這奴才,害我不淺!”叫四鬥子開拜匣,寫帖子。“送這奴才到湯老爺衙裡去,先打他幾十闆子再講!”
掌舵的吓了,陪著笑臉道:“小的剛才吃得甜甜的,不知道是藥,還以為是雲片糕!”嚴貢生道:“還說是雲片糕!再說雲片糕,先打你幾個嘴巴!”說著,已把帖子寫了,遞給四鬥子,四鬥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幫船家攔住。兩隻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齊道:“嚴老爺,而今是他不是,不該錯吃了嚴老爺的藥;但他是個窮人,就是連船都賣了,也不能賠老爺這幾十兩銀子。若是送到縣裡,他那裡耽得住?如今隻是求嚴老爺開開恩,高怡貴手,恕過他罷!”嚴貢生越發惱得暴躁如雷。
搬行李的腳夫走過幾個到船上來道:“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是如著緊地問嚴老爺要酒錢喜錢,嚴老爺已經上轎去了。都是你們攔住,那嚴老爺才查到這個藥。如今自知理虧,還不過來向嚴老爺跟前磕頭讨饒?難道你們不賠嚴老爺的藥,嚴老爺還有些貼與你們不成?”衆人一齊逼著掌舵的磕了幾個頭,嚴貢生轉彎道:“既然你衆人說情,我又喜事重重;且放著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帳,不怕他飛上天去!”罵畢,揚長上了轎。行李和小斯跟著,一哄去了。船家眼睜睜看著他走了。
之所以大段引用吳敬梓先生的原文,是因為吳敬梓先生寫的特精彩,借以共賞。如上故事,嚴貢生使詐都是帶套路的,雲片糕就是藥,反正吃進你的肚子裡了,再無證物,我說是什麼就是什麼,我使了詐還理直氣壯,我還要讓縣衙來抓你,讓你賠我藥,是幾百兩銀子配成的藥。現在我們常說,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嚴貢生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他沒有因為年齡的增長而變得仁義,相反,他肚子裡的壞水卻是越來越多,并且不管是身邊的人,朋友還是其他人,隻要沾上他的邊,倒黴和晦氣就會随之而來。俗話說,甯得罪君子,毋得罪小人。就是這個道理,君子知道什麼是羞恥,君子講理;小人本來就不知道什麼是羞恥,凡事都由着性子來,隻要是對他有利的,不管是對與錯,該與不該,他都會義無反顧地去掠取,如果得不到,就會倒打一耙,讓你有口也說不出來,即使說出來,也會變得不明不白。明明知道他信口雌黃,你卻有口難辯。嚴貢生就是這種人最貼切的代表!
奢則不孫!嚴貢生完全徹底地踐行了這句話。奢靡而不知禮,驕橫而不知理!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嚴貢生不得中行,也非狂狷,他根本就沒有路可走!而嚴監生走的應該是狷者有所不為也。
再來看看嚴監生嚴緻和。
從《儒林外史》中所描述的嚴監生,其行事雖有些懦弱,卻也中規中矩,入情入理,除了對自己比較苛刻之外,對于身邊的人及他人均很寬容,用“克己複禮”來講,當然不是恢複周禮,而是一般的事禮,還是講的過去的。
監生是入國子監學習的學生,在曆朝曆代,能夠進入國子監學習的人是極少數的,可謂國之精英盡彙于此。進入國子監學習的人多數都是滿腹經綸,知書達理的,而那些“色取仁而行違”的,絕非不知禮,隻是欲望讓他們喪失了禮而已。嚴監生似乎做事似乎一直入情入理,溫文而少怒,守成有餘而進取不足而已。
“王小二案”嚴貢生望風而逃,留下個爛攤子給了嚴監生。嚴監生找兩個大舅哥來商量解決方案,最後采納了王德的意見,私下賠了錢了事,總共用了十幾兩銀子,這也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當然,如果他把這件事推出去不管,官府也拿他沒辦法,畢竟兩兄弟分家過日子,嚴監生沒有義務去給老大擦屁股,可這不是他的性格,總是念着兄弟之情,能解決就幫着解決了。如果這件事反過來,嚴貢生就不會這樣處理了!當然,嚴監生也不會去做那樣沒皮沒臉的事情。事情完結,還是要請王氏兄弟過來答謝一番,這就是人情。
後來,王氏病重,每日四五個醫生,用藥都是人參、附子,總不見效。寫到這裡,想起那個葛朗台來了,葛朗台妻子重病時,他首先想到的是請醫生要破費錢财。同樣是面對親情,一個是不惜錢财,一個是愛惜錢财,而很多人喜歡把兩個根本不同的人劃在一個标簽下,是人雲亦雲?還是心智不足?
王氏病越來越重了,給嚴監生生兒子的妾在旁侍奉湯藥極其殷勤,看她病勢不好,夜晚抱了孩子在床腳頭哭泣。哭了幾回,那一夜道:“我而今隻求菩薩把我帶了去,保佑大娘子好了吧。”王氏道:“你又癡了,各人的壽數,那個是替得的?”……“大娘若有些長短,他爺少不得又娶個大娘。他爺四十多歲,隻得這點骨血,再娶個大娘來,各養各的疼。自古說‘晚娘的拳頭,雲裡的日頭。’這孩子料想也不能長大,我也是個死數,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還保得這孩子一命。”……次日晚間,趙氏又哭着講這些話。王氏道:“何不向你爺說,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個填房。”趙氏忙叫請爺進來,把奶奶的話說了。嚴緻和聽不得這一聲,連三說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請二位舅爺說定此事,才有憑據。”王氏搖手道:“這個也随你們怎樣做去。”
寫到這裡,讀者往往在“趙氏忙叫請爺進來”,“嚴緻和聽不得這一聲”而生歧義,是不是趙氏伺候王氏就為了這句話?是不是嚴緻和也在等這句話?吳敬梓先生這樣寫是什麼道理?不過,以此來表明趙氏與嚴緻和迫不及待地等王氏這句話卻也沒有必要,即便王氏不說這句話,嚴緻和同樣可以在王氏去世後将趙氏做填房。而趙氏怕王氏去世所擔心的,除了對病人王氏的情感,更關切的是自己的兒子,一旦王氏去世,“他爺四十多歲”,如果再娶一房,就可能再生下孩子,而那時,自己的兒子就要被冷落,甚至會受到虐待也未可知。
王氏的離去已經是不争的事實,故而也不用避諱,王氏說出來,在情感上,總比嚴緻和說出來要好很多。如果是嚴緻和提出來,無疑,讓病中的王氏生無可戀;而王氏提出來則入情入理。而嚴緻和的“聽不得這一聲”或許讓王氏心痛,也許,嚴緻和隻是為了完成王氏心願而已。如果不是為了完成王氏心願,完全可以做戲,說些個不可之類的話,讓王氏寬心。我想,嚴緻和是為了完成王氏心願的思慮更多,從小說描寫可以看出,嚴緻和與王氏之間的感情很好,相互間心裡想什麼都是明了的,所以,沒有必要去做戲。趙氏填房對于這個家庭哪一方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而在王氏生前把這件事情做了,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猜測,不管是舅爺還是家族成員。故而,請兩位舅爺來定下此事,并按照兩位舅爺說的,又支給他們五十兩銀子,“遍請諸親六眷”,婚禮當天黑壓壓幾十人,隻有嚴緻和的五個親侄子一個沒有來。禮畢,大廳、二廳、書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擺了二十多桌酒席。嚴監生陪客人,趙氏陪王氏,三更時分,王氏斷氣,嚴監生哭着走進去,隻見趙氏扶着床沿,一頭撞去,已經哭死了。衆人且扶着趙氏灌開水,撬開牙齒灌了下去,灌醒了時,披頭散發,滿地打滾,哭得天昏地暗。連嚴監生也無可奈何。……隻有兩個舅奶奶在房裡,乘着人亂,将些衣服、金珠、首飾一擄精空,連趙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滾在地下,也拾起來藏在懷裡。
吳敬梓筆下的兩位舅奶奶出場不多卻賺足了眼球。逝者屍骨未寒,她們沒有任何的悲傷,卻像強盜一樣的擄掠王氏室内所有的東西:衣服、金珠、首飾,甚至趙氏掉落的赤金冠子。鄙陋者的貪婪是不分場合的,不用掩飾,不問出處,目光所及皆歸己有。
“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這也是對于君子而言,對于舅奶奶之流卻也講不得道理的。王充在《論衡》曾言《論語》中此言的謬誤,應該是:不以其道去之,則不去也。夫子所言是得之去貧賤之法,而王充卻也是去之貧賤之實。兩位舅奶奶心中的去貧賤之法是擄掠,擄掠親戚的财物而已。如果是外人的财物,給她們個膽也不敢去擄掠。如果是在嚴貢生家,兩位舅奶奶卻也不敢如此妄為,因為嚴貢生和她們同道且更高一籌。如果把嚴監生與趙氏的寬容看作是懦弱也未嘗不可,但是,人們解讀為吝啬,又怎麼說得過去?
王氏去世,第一天參靈;第二天送孝布;第三天成服,趙氏定要披麻戴孝,兩位舅爺斷然不肯,道:“名不正則言不順”,你此刻是姐妹了,妹子替姐姐隻戴一年孝,穿細布孝衫……辦完喪事用了四五千兩銀子,鬧了半年。
不覺到了除夕,嚴監生拜過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嚴監生同趙氏對坐,奶媽帶着哥子坐在底下。吃了幾口酒,嚴監生掉下淚來,指著一張櫥裡,向趙氏說道:“昨日典鋪内送來三百兩利錢,是你王氏姊姊的私房;每年臘月二十七八日送來,我就交給他,我也不管他在那裡用。今年又送這銀子來,可憐就沒人接了!”三百兩銀子在那個時代也是一筆巨款了,很多人言必嚴監生吝啬,吝啬鬼是锱铢必較的,且不會把錢放在别人的手裡,哪怕是身邊的親人,而嚴監生卻給予王氏每年三百兩的私房錢且不問其用途。這樣的吝啬鬼哪裡有?我想要一紮!
趙氏道:“你也别說大娘的銀子沒用處,我是看見的;想起一年到頭,逢時遇節,庵裡師姑送盒子,賣花婆換珠翠,彈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離門,那一個不受他的恩惠?況他又心慈,見那些窮親戚,自己吃不成,也要給人吃;穿不成的,也要給人穿;這些根子,夠做甚麼?再有些也完了!倒是兩位舅爺,從來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這銀子也不必用掉,到過了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幾回好事。剩下來的銀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舉年,就是送給兩位舅爺做盤程,也是該的。”嚴監生聽著他說。桌子底下一個貓就趴在他腿上。嚴監生一腳踢開了,那貓吓得跑到房内去,跳上床頭。隻聽得一聲大響,床頭上掉下一個東西來,把地闆上的酒壇子都打碎了。拿燭去看,原來那瘟貓,把床頂上的闆,跳蹋了一塊,上面掉下一個大竹簍子來;靠近看,隻見一地黑棗子拌在酒裡,蔑簍橫放著。兩個人才扳過來,棗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紙包;打開看時,共五百兩銀子。嚴監生歎道:“我說他的銀子那裡就肯用完了?像這都是曆年積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來用的;而今他往那裡去了!”一回哭著,叫人掃了地。把那乾棗子裝了一盤,同趙氏放在靈前桌上;伏著靈床前,又哭了一場。
很多人認為趙氏在王氏活着的時候,殷勤地伺候王氏,是為了讨好王氏。那麼,王氏去世以後依然念着王氏的好處,又為了讨好誰呢?她沒有因為當鋪來的三百兩銀子而高興,嚴監生也沒有因此而欣喜,反而是兩個人都在共念王氏得好。趙氏對丢掉的赤金冠子沒有計較,看到當鋪送來的銀子想到的是替王氏做幾回好事,剩下的讓兩位舅爺參加科舉當盤纏。看到王氏藏起來的五百兩銀子,嚴監生也隻是說:“像這都是曆年積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來用的。”念得還是王氏得好,如果嚴監生是吝啬鬼的話,看到王氏私藏銀子,早就反過來記恨王氏了;或者,看到銀子會欣喜若狂了。都沒有!因為有的隻是傷情,錢次之。
如果是嚴貢生看到這麼多的銀子,首先會大罵背着他藏銀子的人,還會想:不知道背着他還藏了多少銀子呢!在嚴貢生眼裡别人的心腸都是壞的,都是心懷叵測的,隻有他的想法才是對的,不管多麼不靠譜!
現實生活中,嚴貢生這樣的人很多,頑固不化,卻自認為看透一切,自作聰明。而能夠做到嚴監生這樣情懷的人卻沒有太多。今人多罵嚴監生是吝啬鬼,而對乏善可陳的嚴貢生卻視若罔聞,是這個社會病了?還是見不得别人好?
有喪,嚴監生新年不出去拜節,在家哽哽咽咽,不時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甯。過了燈節後,就叫心口疼痛。初時撐著,每晚算賬,直算到三更鼓。後來就漸漸飲食少進,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銀子吃人參。趙氏勸他道:“你心裡不自在,這家務事就丢開了罷。”他說道:“我兒子又小,你叫我托那個?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氣漸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隻吃兩碗粥湯,卧床不起。……那一日早上吃過藥,聽著蕭蕭落葉打得窗子響,自覺得心裡虛怯,長歎了一口氣,把臉朝床裡面睡下。趙氏從房外同兩位舅爺進來問病,就辭别了到省城裡鄉試去。嚴監生叫丫鬟扶起來,勉強坐著。王德、王仁道:“好幾日不曾看妹丈,原來又瘦了些,喜得精神還好。”嚴監生忙請他坐下,說了些恭喜的話,留在房裡吃點心。講到除夕晚裡這一番話,便叫趙氏拿出幾封銀子來,指著趙氏說道:“這倒是他的意思,說姊姊留下來的一點東西,送給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盤費。我這病勢沉重,将來二位回府,不知可否會得著!我死之後,二舅照顧你外甥長大,教他讀讀書,掙著進個學,免得像我一生,終日受大房裡的氣!”兩位接了銀子,每位懷裡帶著兩封;謝了又謝,又說了許多安慰寬心的話,作别去了。
年節,嚴監生在家中哽哽咽咽,不時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甯。過了燈節之後,就叫心口疼痛。有的人解讀為嚴監生因為王氏去世辦喪事花了四五千兩銀子而心口疼,這些解讀者更像是嚴貢生的影子,讀書讀到這個份上,還能說什麼呢?還有人說嚴監生踢貓是因為趙氏說把三百兩銀子做好事,并給王氏兄弟做盤纏生氣而踢得。如果是那樣,他就不會再将銀子送與王氏兄弟了。小說中絲毫沒有看到嚴監生和趙氏對于錢的迷戀和吝啬,而說嚴監生骨瘦如柴卻舍不得銀子吃人參,人參固然是好東西,對于一個骨瘦如柴的人,也是不能吃人參的。從心口疼到骨瘦如柴皆源于傷情和思念,心病治不好,吃什麼都沒有用。
自此嚴監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毫無起色。諸親六眷,都來問候,五個侄子,穿梭的過來陪郎中弄藥。到中秋以後,醫生都不下藥了;把管莊的家人,都從鄉裡叫了來,病重得一連三天不能說話。晚間擠了一屋子的人,桌上點著一盞燈;嚴監生喉嚨裡,痰響得一進一出,一聲接一聲的,總不得斷氣。還把手從被單裡拿出來,伸著兩個指頭;大侄子上前問道:“二叔!你莫不是還有兩個親人不曾見面?”他就把頭搖了兩三搖。二侄子走上前來問道:“二叔!莫不是還有兩筆銀子在那裡,不曾吩咐明白?”他把兩眼睜得溜圓,把頭又狠狠地搖了幾搖,越發指得緊了。奶婦抱著兒子插口道:“老爺想是因兩位舅爺不在跟前,故此惦念?”他聽了這話,兩眼閉著搖頭。那手隻是指著不動。趙氏慌忙揩揩眼淚,走上前道:“老爺!隻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盞燈裡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說罷,忙走去挑掉一莖;衆人看嚴監生時,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合家大小号哭起來,準備入殓,将靈柩停在第三層中堂内。次早打發幾個家人、小斯,滿城去報喪。族長嚴振先,領著合族一班人來吊孝;都留著吃酒飯,領了孝布回去。
說嚴監生是吝啬鬼,皆源于“兩個燈芯”的描寫,有的說一個人臨死也不忘那一點燈油,不是吝啬鬼是什麼?“鳥之将死,其鳴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嚴監生彌留之際連兩個燈芯費油都放心不下,我想那是誤讀了嚴監生。嚴監生和王氏都是那種勤儉持家的人,理性往往大于感性,給予親戚的資助也是權衡之後再做出,“君子周急不繼富”。趙氏則是感性大于理性,自從填房以來,可謂出手闊綽,既要替王氏做善事,又要補貼兩位舅爺的用度,嚴監生雖然沒有說什麼,卻也知道那樣是不可持久的,畢竟收入的銀兩是有數的,在彌留之際,嚴監生指着燈芯,不過是讓趙氏懂得勤儉持家罷了。而至于趙氏能否意會嚴監生的用心,就要看趙氏的悟性了。
嚴貢生如果要貼一個标簽的話,那就是“假儒”。在他的身上絲毫沒有看到儒者的影子。隻看到:貪婪,奸詐,暴戾,吝啬,唯利是圖。
嚴監生如果要貼一個标簽的話,用“俗儒”比較合适。在他的身上看到的是:隐忍,克己,多愁善感,和善友愛,勤儉持家。
一本好的書,總是有欲言又止的地方,讓讀者無法釋懷!于是,各種各樣的猜測與解讀接踵而至,讓文章在争論中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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