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幽香，淡淡的清香。飄飄悠悠的香氣，不是非常的香。

我覺得幽香這個詞，用在蘭花上才是最合适的。幽香，怎麼說呢？其實就是介于濃香和清香之間的一種香氣。它比較虛無缥缈，若隐若現，是若即若離的那種感覺。就是一會兒能聞到，一會聞不到，似有若無的氣息，若斷若續，風煙缥缈。對于花本身來說，它得是心性淡泊、自甘隐藏的，無意于花香襲人，斷無蜂狂蝶舞，一派喧鬧，紅男綠女，遊人如織，否則，怎麼當得起這個“幽”字的清冷含蓄呢？

梅花大概也當得起幽香的形容，因為梅是冬天的冷香佳人。如王冕的《白梅》：“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裡春”。詩中寫白梅生長在有冰有雪的樹林之中，并不與桃花李花混在一起，淪落在世俗的塵埃之中，忽然這一夜，幽幽的香味散發出來，竟散作了天地間的萬裡早春。還有齊己的《早梅》：“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風遞幽香出，禽窺素豔來。明年如應律，先發望春台。”詩人用“幽香”、“素豔”兩個詞将梅花素雅高潔的風韻展露無遺。梅花綻放在寒冬中的美麗，讓人想起一種人生态度：清淡、堅貞、傲骨。不過，我覺得梅花的幽香就如桂花一樣，多有借季候時令之力，前者在冰天雪地中，後者在飒飒秋風中，一陣寒風、一場雨雪、一個小型的冷空氣之後，驟然降溫，伴随着冷風，花總是開得措不及防，傲霜淩雪。專門湊近聞，你可能聞不到，暗香浮動似有若無，但在不經意的時候，小風一過，香氣冷不丁撲鼻而來。經過了霜露冰雪的淘瀝，一襲幽幽冷香，顯得特别悠遠，聞之令人心生寒意。不過，無論梅花還是桂花，于其遠才淡如幽蘭，于其近還是濃郁襲人的。我就不喜歡桂花盛花期之時太重的香氣，而喜歡桂花開了好幾天之後，略有凋零之意，從濃香轉淡、冷香隐約的時候。此時桂花的氣質品性，才符合晚秋之花，淡泊之花。

真正以幽香為其本香的，是蘭花。這裡說的蘭花是中國蘭，中國傳統名花中的蘭花僅指分布在中國蘭屬植物中的若幹種地生蘭，如春蘭、惠蘭、建蘭、墨蘭和寒蘭等，這就是通常所指的“中國蘭”。這一類蘭花與花大色豔的熱帶蘭花大不相同，沒有醒目的豔态，沒有碩大的花、葉，卻具有質樸文靜、淡雅高潔的氣質，很符合東方人的審美标準。國外香水調香中的蘭花，都不是中國蘭，不是鈴蘭就是香雪蘭或者白蘭花，氣味是馥郁的。馬來西亞盛産2000多種熱帶蘭花，所以有專門做蘭花香水的公司，如Legendary的蘭花香水，但香味調得再淡，也不是中國蘭那種輕柔和潔淨的感覺。

中國栽培蘭花約有兩千多年的曆史。古代人們起初是以采集野生蘭花為主，至于人工栽培蘭花，則從宮廷開始。魏晉以後，蘭花從宮廷栽培擴大到士大夫階層的私家園林。直至唐代，蘭蕙的栽培才發展到一般庭園和花農培植。古人能在衆草之中發現蘭花，大抵是在密林深山之中，微風過處，聞到蘭香藹然遠送。孔子從衛返魯見蘭花簇生雜草叢中，想到周遊列國十餘載滿腹如蘭花般芬芳的學問沒有得到賞識，惆怅之餘以蘭花自況：“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衆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孔子欣賞蘭花與草木為伍，不與群芳争豔，不畏霜雪欺淩，堅忍不拔的剛毅氣質，他以蘭花言說心志，蘭香一縷，幽靜清雅，确有君子之氣。走進蘭花的語境，也就是走進中國傳統文化、傳統審美的語境。孔子之後的千古文人騷客，無論詠蘭、畫蘭、養蘭，其實都是一種寄托，他們以“芷蘭生于深林，非以無人而不芳”而自況，堅信“君子之學，非為通也，為窮而不困，憂而意不衰也”。

有很多花盛放之時香氣濃烈，一朝凋殘，再無殘香，枝葉淩亂也不再具有美感。而蘭花不同，蘭花的葉終年鮮綠，剛柔兼備，姿态優美，即使不是花期，也像是一件活的藝術品。蘭花的香味清而不濁，從芳香四溢到餘韻悠悠，富于變化，随着季候的變化而變化。一盆在室，坐久不知其香，等蘭花已經盛開過了，一些枯褐的莖梗上，隻剩下三五個殘苞，細聞之下，竟也幽幽的發着一絲冷香，甚至那一條條發得十分蒼碧的葉子，似乎也散發一股淡淡的草木香！

蘭花是含蓄蘊藉的，淡淡的幽香，一波一波地蕩漾開來，一點一點地沁人心脾。蘭之幽香，源自于其内在的精神氣質。我想最美的蘭花，應該是空谷幽蘭，沒有濃妝豔抹的俗世情懷，也沒有悲悲切切的憂傷和做作。隻有一股冷豔的清新撲面而來，越過了浮塵與狂躁，汩汩泉水沿着清冽溪石緩緩流入幽谷淨土，澆灌着水畔的盎然野蘭花，在陽光下随風搖曳，在蟲鳥飛舞間綻放，幹淨且從容，孤單飄逸而又自得其樂。

清泉映蘭

無翼，

心自飛翔，

虛實隻是一念，

蘭花的影子，

是每個中國人心裡的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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