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陽明 撰
注釋:于自力 孔薇 楊骅骁
出版:中州古籍出版社
薛侃錄
二八
蕭惠問:“己私難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來替汝克。”又曰:“人須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蕭惠曰:“惠亦頗有為己之心,不知緣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說汝有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謂頗有為己之心。今思之,看來亦隻是為得個軀殼的己,不曾為個真己。”
先生說:“真己何曾離軀殼?恐汝連那軀殼的己也不曾為,且道汝所謂軀殼的己,豈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聲,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樂,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聲令人耳聾,美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發狂。‘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豈得是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為着耳、目、口、鼻、四肢時,便須思量耳如何聽,目如何視,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動。必須非禮勿視、聽、言、動,方才成得個耳、目、口、鼻、四肢,這個才是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終日向外馳求,為名、為利,這都是為著軀殼外面的物事。汝若為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禮勿視、聽、言、動時,豈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視、聽、言、動?須由汝心。這視、聽、言、動皆是汝心。汝心之視發竅于目,汝心之聽發竅于耳,汝心之言發竅于口,汝心之動發竅于四肢。若無汝心,便無耳、目、口、鼻、四肢。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血團還在,緣何不能視、聽、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姓,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在目便會視,發在耳便會聽,發在口便會言,發在四肢便會動,都隻是那天理發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體,原隻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汝若真為那個軀殼的己,必須用着這個真己,便須常常保守着這個真己的本體,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惟恐虧損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禮萌動,便如刀割,如針刺,忍耐不過,必須去了刀,拔了針。這才是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認賊作子,緣何卻說有為己之心不能克己?”
譯文:蕭惠問:“自己的私欲難以去除,該怎麼辦?”
先生說:“把你的私欲拿來,我替你克服。”又說:“人一定要有為自己的心才能克制私欲,才能成全自己。”
蕭惠說:“我也很有為自己的心,卻不知為何不能戰勝私欲?”
先生說:“你先說說你為自己的心是什麼?”
蕭惠沉思很久才說:“我一心想做個好人,就自以為很有為自己的心。現在想來,也隻是為一個軀體的自己,而不是為真正的自己。”
先生說:“真正的自己什麼時候離開過軀體?恐怕連自己的軀體也不曾為過。再說你所說的軀體的自己,難道不是耳、目、口、鼻和四肢嗎?”
蕭惠說:“是啊,眼要看美色,耳朵要聽美音,嘴要品嘗美味,四肢要安逸享樂,因此不能克制私欲。”
先生說:“美色使人眼瞎,美聲使人耳聾,美味使人口味敗壞,騎馬打獵使人瘋狂,這都是危害你的耳、目、口、鼻、四肢的,怎麼是滿足你的耳、目、口、鼻、四肢呢?如果為耳、目、口、鼻、四肢,就應該考慮耳朵怎麼聽,眼怎麼看,口怎麼說,四肢怎麼運動,隻有符合禮儀的不看、不聽、不說、不做,這才是實現它們的功用,滿足它們的要求。你現在每天向心外探求,求名求利,這都是為了心外的物欲。你如果是為了耳、目、口、鼻、四肢,就應該不看、不聽、不說、不做違背禮儀的事。難道它們自己能不看、不聽、不說、不做嗎?這是由你的心決定的,看、聽、說、做就是你的心在活動。你的心通過眼睛去看,通過耳朵去聽,通過嘴巴去說,通過四肢去活動。如果沒有心的指揮,就沒有耳、目、口、鼻、四肢的活動。所謂你的心,也不是專指那一塊血肉,若專指那一塊血肉,現在已經死去的人,它的那一塊血肉還在,怎麼不能去看、去聽、去說、去做?所以你的心就是那個能看、能聽、能說、能做的心,這就是人性,就是天理。有了這個性才會産生性的生理,這就是仁。人的生理表現在眼睛便能看,表現在耳朵就能聽,表現在嘴巴就能說,表現四肢就能動,這都是天理在起作用。因為它主宰人的身體,所以稱之為心。心的本體,原本就是天理,原本沒有違背人性天理的地方。這才是你發‘真我’,這個‘真我’是身體的主宰。若沒有‘真我’就沒有軀體,有了它人就有生命,沒有它人就會死去。你如果真為自己的軀體,就必須依靠‘真我’,經常存養‘真我’的本體,在獨處時謹慎敬戒,在别人聽不見時也恐慌畏懼,唯恐對其有一絲傷害。于是,有一絲違背禮儀的念頭萌生,就像針刺、刀割,疼痛難忍,必須去刀拔針,這才是有為自己的心,才能戰勝自己的私欲。你現在認賊作子,為何卻說有為自己的心,而不是戰勝自己呢?”
二九
有一學者病目,戚戚甚憂,先生曰:“爾乃貴目賤心。”
譯文:有一個學者眼睛有病,非常擔憂,先生說:“你這是看重眼睛而輕視本心。”
三十
蕭惠好仙、釋。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為不足學。其後居夷三載,見得聖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歎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大抵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隻有毫厘之間。汝今所學,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竊腐鼠耳。”
惠請問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說聖人之學簡易廣大,汝卻不問我悟的,隻問我悔的。”
惠慚謝,請問聖人之學。
先生曰:“汝今隻是了人事問,得汝辦個真要求為聖人的心,來與汝說。”
惠再三請。
先生曰:“已與汝一句道盡,汝尚自不會!”
譯文:蕭惠喜好佛、道。
先生提醒他說:“我從小專注于佛、道,自認為頗有所得,認為儒學不值得學。後來我在貴州龍場待了三年,領悟了聖人的學說是如此簡易廣大宏深,才開始感歎後悔自己錯花了三十年的功夫。大緻來說,佛道兩家的學說,其精妙處與聖人之學差别甚小。你現在所學的不過是佛道兩家的糟粕,卻還自信喜好到這種程度,真像貓頭鷹捉到了一隻腐鼠。”
蕭惠請教佛道兩家的精妙之處。
先生說:“剛給你說過聖人之學簡易廣大宏深,你不問我所領悟的,卻隻問我所後悔的。”
蕭惠向先生道歉,請教聖人之學。
先生說:“你現在隻是為了敷衍我才問,等你有真正有做聖人的心願時,我再給你說。”
蕭惠再三請教。
先生說:“已經一句話對你說完了,你還不明白。”
三一
劉觀時問:“‘未發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養得此心純是天理,便自然見。”
觀時請略示氣象。
先生曰:“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
時曰仁在旁,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
一時在坐諸友皆有省。
譯文:劉觀時問:“‘未發之中‘是什麼樣?”
先生說:“你隻要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存養己心至純至精為天理,自然就明白了。”
劉觀時請先生簡單說明一下“未發之中”的狀态。
先生說:“啞巴吃苦瓜,給你沒法說,你要想知道苦瓜的苦味,還得你自己去品嘗。”
這是徐愛在旁邊說:“這才是真正的認識,也就是實踐。”
一時間在坐的同學們都有所省悟。
三二
蕭惠問死生之道。
先生說:“知晝夜即知死生。”
問晝夜之道。
曰:“知晝則知夜。”
曰:“晝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隻是夢晝。惟‘息有養,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息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理,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什麼死生?”
譯文:蕭惠請教生死的道理。
先生說:“明白晝夜變化就知道生氣。”
于是蕭惠問晝夜更替的道理。
先生說:“知道白天就知道黑夜。”
蕭惠說:“白天也有不知道的嗎?”
先生說:“你能知道白晝嗎?迷迷糊糊起床,傻乎乎吃飯,開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習慣後仍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一天到頭昏昏沉沉,這隻是大白天在睡覺做夢。隻有時刻不忘存養本心,保持本心的清醒明白,天理沒有瞬間中斷,才是能明白白晝。這就是天理,明白了晝夜更替的道理,還有什麼生死問題不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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