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無事,便取出蘇轼的《寒食帖》來看。這是蘇轼于神宗元豐五年(一〇八二年)貶到黃州所寫的詩稿。字迹看來颠倒随意,大小不一,似乎粗拙而不經意;但是,精于書法的人都看得出,那倚側頓挫中有妩媚婉轉,收放自如,化規矩于無形,是傳世蘇書中最好的一件。
……空庖煮寒菜,破竈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裡,也拟哭塗窮,死灰吹不起。
詩意苦澀,是遭大難後的心灰意冷。書法卻稚拙天真,猛一看,仿佛有點像初學書的孩子所為,一洗甜熟靈巧的刻畫之美,而以拙澀的面目出現。飽經生死憂患,四十六歲的蘇轼,忽然從美的刻意堅持中了悟通達了。原來,藝術上的刻意經營造作,隻是為了有一日,在生死的分際上可以一起勘破,了無牽挂;而藝術之美的極境,竟是紛華剝蝕淨盡以後,那毫無僞飾的一個赤裸裸的自己。
蘇轼一生多次遭譴谪流放,以後的流放,都比黃州更苦,遠至瘴蠻的嶺南、海南島。黃州的貶斥,隻是這一生流放的詩人之旅的起程而已,對蘇轼而言,卻有着不凡的意義。
黃州的被貶,肇因于忌恨小人的誣陷,發動文字獄,以蘇轼詩文對朝政、皇帝多所嘲諷,要置他一個“謗讪君上”的死罪。蘇轼自元豐二年七月在湖州被逮捕,押解入京,經過四個多月的囚禁勘問,詩文逐字逐句加以究诘,牽連附會,威吓诟辱交加,這名滿天下的詩人,自稱“魂驚湯火命如雞”,以為所欠唯有一死,在獄中密托獄卒帶絕命詩給兄弟蘇轍,其中有“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這樣惋恻動人的句子。
這應當死去而竟未死去的生命,在驚懼、貪戀、诟辱、威吓之後,豁然開朗。貶谪到黃州的蘇轼,死而後生,他一生最好的詩文、書法皆完成于此時。初到黃州便寫了那首有名的《蔔算子》:“……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那甫定的驚魂,猶帶着不可言說的傷痛,但是,“揀盡寒枝不肯栖”,這生命,在威吓侮辱之中,猶不可妥協,猶有所堅持,可以懷抱磊落,不肯與世俯仰,随波逐流啊!
在黃州這段時間,東坡常說“多難畏事”或“多難畏人”這樣的話。他的“烏台詩案”不僅個人幾罹死罪,也牽連了家人親友的被搜捕貶谪。他的“多難畏人”,一方面是說小人的誣陷,另一方面,連那深愛的家人親友學生也甯願遠遠避開,以免連累他人。與李端叔的一封信說得特别好:“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則自喜漸不為人識。”
穿着草鞋,跟漁民樵夫混雜在一起,被醉漢推罵,從名滿天下的蘇轼變成無人認識的一個世間的凡夫俗子,東坡的脫胎換骨,正在他的被誣陷、受诟辱之後,可以“自喜漸不為人識”吧。
《寒食帖》寫得平白自在,無一點做态,也正是這紛華去盡,返璞歸真的結果吧。卷後有黃庭堅的跋,對《寒食帖》贊譽備至。黃庭堅是宋四大書法家蘇、黃、米、蔡中僅次于蘇轼的一人,書法挺俊而美,但是他對《寒食帖》歎為觀止。正是黃州的東坡竟可以連美也不堅持,從形式技巧的刻意中解放出來,美的極境不過是“與漁樵雜處”的平淡自然而已吧。
在擁擠穢雜的市集裡,被醉漢推罵而猶能“自喜”,也許“我執”太強的藝術家都必要過這一關,才能人于美的堂奧,但是,談何容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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