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海師範大學光啟語文研究院 詹丹
在《紅樓夢》中,故事情節的推進,人物個性的呈現,常常是圍繞着一些具體物件而展開,其中就涉及頗具民俗特色的放風筝活動。
關于放風筝,最先出現在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畫冊中,繼而出現在第二十二回探春所寫的謎語詩中。小說推進到第七十回,當賈寶玉和衆姐妹等入住大觀園的第三個春末(他們在第二十三回的春天入住大觀園),有關放風筝的娛樂活動,終于得到了生動而富有層次感的表現。也許這一娛樂活動本身含有童趣,所以該段落以《紅樓春趣》為題,節選進教育部組織編寫的《義務教育教科書語文五年級下冊》,引發語文界乃至紅學界關注,出現了多篇學者撰寫的論文和教師發表的教學案例。作為一種草蛇灰線般的藝術處理,放風筝活動首先是跟探春的命運有着關聯。此前,筆者曾撰文《詠絮詞的翻案與斷線的風筝》,分析了該回的詠絮詞、斷線風筝與探春命運的藝術關聯。但作為男一号賈寶玉在這一放風筝活動中的意義探讨,還未及展開,故在此再予讨論。
需要說明的是,關于放風筝段落,脂抄本系統與程高本系統有很大差别。概而言之,程高本系統不但完全删除了有關探春放鳳凰風筝的過程,而且也簡化了寶玉、黛玉和紫鵑等人物在放風筝活動中的表現。删除探春放風筝的描寫,可能是考慮到八十回後的續書部分,并沒有遵循原作者的構思而讓探春遠嫁,所以删除後,能形成前後邏輯的自洽(盡管從顯示活動的豐富性來看,保留下來未嘗不可)。但簡化寶玉等主要人物的活動表現,使得通過這一活動展現的人物心理層次,趨于平面,也弱化了情節的吸引力,其思想藝術性明顯不及脂抄本,所以,筆者在此的讨論,以脂抄本為依據。
第七十回寫賈寶玉和衆姐妹放風筝,起因是他們突然撿到了一隻從空中掉下來挂在屋外竹梢上的蝴蝶風筝。丫鬟撿到後,并不知是誰家的,于是接下來有了這樣一段對話:
寶玉笑道:“我認得這風筝。這是大老爺那院裡嫣紅(一作“嬌紅”)姑娘放的,拿下來給他送過去罷。”紫鵑笑道:“難道天下沒有一樣的風筝,單他有這個不成?我不管,我且拿起來。”探春道:“紫鵑也學小氣了。你們一般的也有,這會子拾人走了的,也不怕忌諱。”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誰放晦氣的,快掉出去罷。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晦氣。”紫鵑聽了,趕着命小丫頭們将這風筝送出與園門上值日的婆子去了,倘有人來找,好與他們去的。
寶玉所說的“嫣紅”,即是賈赦因讨鴛鴦為妾不成而花錢買來的年方17的小妾。在小說中很少出現,一般也不參與到大觀園的各種活動中,賈寶玉居然一眼看出這風筝是嫣紅的,說明他平時對女孩子以及女孩子身邊的物件都十分留意,真可稱得上心細如發。但從禮儀上說,嫣紅似乎不應是寶玉該關注的。再則,賈赦是口碑極差的人,既好色成性又極端自私,且剛愎自用,當初賈赦讨鴛鴦不成,就誤以為是她看中了寶玉,害得鴛鴦發了一個大毒誓,以後見到寶玉,也總以躲開為清淨。跟賈赦本來沒關系的鴛鴦都要遠離寶玉,更何況是他身邊的小妾。也許對寶玉來說,他關注女性,并不太在意這些忌諱,沒有邪念,自然就坦蕩蕩,但于稠人廣衆間,似乎又該是一個回避的話題。而紫鵑的反駁,看似有理,但如果兩個人繼續較真分辨,就有可能把話題引入尴尬。所以恪守禮儀的探春及時開口,轉移話題,不再糾纏于風筝的歸屬問題,而是嘲笑紫鵑他們自己也有卻還要别人,以及不忌諱撿别人放晦氣的風筝等,引出了黛玉吩咐放自己風筝的提議。說起來,紫鵑倒也未必小氣,隻是拿到一個無主的風筝,可以讓自己自由支配,用不着等主人來發号施令,才是她可能有的心理動機。也因此,她後來果斷剪斷黛玉手中的繩索讓風筝随風而去,可以認為她不像黛玉考慮那麼多,所以做事比黛玉要幹脆,也不妨認為,放飛風筝本來就是她喜歡的,所以得了為黛玉放走病根的理由,可謂一舉多得。至于對那隻撿到的風筝,她最終沒有直接送回嫣紅那裡,而是采用折中辦法,讓小丫頭把風筝送給看守園門的人,隻是等有找來的人取。不知是因為并不完全認同寶玉的說法,還是她即便心裡認同寶玉,但究竟是嫣紅玩耍時掉下的,還是本來就作為晦氣放棄的,她并不能判斷。所以,等人來取的處理,可能是最明智的。
雖然紫鵑以及其他小丫鬟們都是等小姐吩咐才去拿風筝來放,但寶玉身邊的丫鬟卻不然。寶玉吩咐丫鬟去拿大魚風筝,卻被告知已經讓晴雯放掉,寶玉不由得感歎自己都沒放過一次,探春趕緊安慰他,這是幫他放晦氣。寶玉又吩咐拿螃蟹風筝,卻又被告知是襲人做了人情,送給賈環了。在這裡,晴雯的随性自由與襲人做人情,在處理風筝時,也見出區别,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正因為平日裡寶玉較少耍主子威風,所以大丫鬟們對物品的處理可自作主張,不但無需征得寶玉同意,甚至都不必跟他打招呼。最後拿來了管家婆林大娘剛送到的美人風筝,雖然做工精緻,讓寶玉十分喜歡,卻因為頂線不好,就是放不起來。總之,單單寫寶玉吩咐丫鬟拿風筝的過程,也一波三折。因為作者是貼着人物個性在寫,這種過程展現的波折,就令人感覺既意外又自然。
但有關放風筝活動的描寫,令人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在丫鬟、在黛玉等言行映照下,寶玉的個性呈現。
當大家的風筝都放飛到天空時,獨有寶玉的美人風筝飛不起來,他急得出汗,引來衆人一片笑聲。在這種尴尬中,小說寫道:
寶玉恨的擲在地下,指着風筝道:“若不是個美人,我一頓腳跺個稀爛。”
這與其說他愛屋及烏,還不如說他為情所困,困住了自己的手腳,連身處窘迫中的他對物發洩一下出口氣也不能,最後隻能換一隻來放飛。
放風筝活動雖然以放掉晦氣為由頭,但風筝的放飛,也是受困于地面的狹窄空間裡的心情的放飛。所以當衆人看着林黛玉手裡被剪斷繩索的風筝随風而去漸飛漸遠,從雞蛋大縮小成小黑點,又很快不見時,嘴裡說着“有趣有趣”,卻引發了寶玉的一陣悲哀,感歎道:
可惜不知落在那裡去了。若落在有人煙處,被小孩子得了還好,若落在荒郊野外無人煙處,我替他寂寞。想起來把我這個放去,教他兩個作伴兒罷。
于是寶玉也剪斷了自己風筝的繩索。寶玉這樣的舉動,已經不是放飛自己的心情,也談不上有趣,那種“教他兩個作伴兒”的無奈和感傷,不過是把掉落在地上的美人風筝的寂寞當然也是許多女性的寂寞納入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來重新品嘗而已。
黛玉說“這一放雖有趣,隻是不忍”,她的不忍心,可能想的是遠去的美人風筝,更可能想到的是自己手中接下來的空空,是自身的寂寞。但寶玉,想到更多的,是風筝在雲端中的跌落,就像他曾經郁悶、氣惱于無法從地面起飛的風筝,在這裡,寶玉呈現的另類思想和情感,是作者借助藝術處理,讓賈寶玉始終面對了地面的而不是空中的風筝來思考。而他開始時讓丫鬟把撿到的蝴蝶風筝送回給嫣紅,是否也有自己的那種寂寞心理的投射呢?并以此想象了邊緣世界的嫣紅的寂寞而希望給她一點安慰呢?誰知道呢?也許寶玉沒多想,不過是筆者想多了,就此打住。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社科學術社團主題學術活動資助課題“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系列研究”,項目編号20STA049)
來源: 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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