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小時候聽到過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講故事的是隔壁同學的舅舅。同學舅舅住在東邊四五十裡地以外的山裡，那個地方叫半溝子。也就是往山溝裡走了一半，在一個山坡上形成一個村子。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之間。

蘭蘭是村子裡老徐家的二閨女。

十三歲那年一個夏天，蘭蘭上山給家裡的幾隻羊割冬儲草。背着兩捆青草回來的路上，太陽已經西斜。蘭蘭從小就喜歡山歌，特别喜歡當時電影《劉三姐》的主題歌。

唱山歌哎，

這邊唱來那邊和。

山歌好比春江水哎，

不怕山高路又遠-----

她唱着唱着，突然停了下來。因為她看見遠處有一個灰乎乎的東西躺在地上。仔細一看，那不是一隻狼嗎。蘭蘭吓了一跳，心髒咚咚直跳，腿有些發軟，嘩一身冷汗冒了出來。她停下了腳步。

雖說山裡人沒少經曆過這種事，她也沒少見到過狼。但那畢竟是和别人一起見到的。狼這種畜生很狡猾，也很鬼。人多的時候，它隻要覺得很難得手，因此就不會輕易下手。不像狗那麼傻，喜歡沖動，不管人多人少，總喜歡瞎咋呼。

蘭蘭看着遠遠躺在路上的狼，心髒跳動的非常急促，似乎就在嗓子眼兒，嘴一張就會蹦出來。她本想躲開這頭狼，但這是一條回家的必經之路。

蘭蘭看了看山下遠處的村莊，定了定神，解開胸前的繩子，把背上的兩捆草慢慢放在路邊，盡量裝着鎮定的樣子，握緊了鐮刀，随時準備那頭狼發現她，并向她猛撲過來。她知道，在狼面前，你不管心裡怎麼想，怎麼害怕，但你絕對不能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慌張樣子。否則，狼會毫不猶豫撲上來把你撕成碎片。

蘭蘭的眼睛一邊緊緊盯着遠處的狼，一邊急速地思謀着對策。除了手裡這把鐮刀，她實在沒有什麼對策。她不知道滿頭滿臉的汗是什麼時候流下來的，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該怎麼辦。

她盼望着，也有人像她一樣，背着幾捆青草從山上走下來；或者是村裡放羊的，能夠從山上回來。自己至少不會落單。另外就是盼望着村裡有人出來。前面路上那頭狼隻要看見兩個人在一起，就會遠遠走開。

然而，等了一會兒，蘭蘭既沒有等到山上有人下來，也沒有看到村裡有人上山。

蘭蘭感到有些餓了。心想，先吃點東西，即使一會兒被狼吃了，也不會是個餓死鬼。

她從身上掏出一塊玉米餅子，狼吞虎咽吃了幾口。不過，由于沒帶水，加上在山上割草本來就出了不少汗，現在又出了一身汗，嗓子眼有些發幹。玉米餅隻咽了幾口就咽不下去了。

路邊坐了片刻，她這時已經完全鎮定了下來。她把半塊玉米餅裝進衣兜裡，注意力專注到了二三十米以外路上躺着的狼身上。

剛才由于緊張，她沒看清楚。這頭狼似乎并不像是那種有準備地等着她，随時要攻擊她的。倒好像是有什麼事似的，平展展側躺在路上，偶爾輕輕動一動一隻耳朵。

蘭蘭決定悄悄靠近那頭狼，看看它究竟蹲在那裡要幹什麼。

她站起身，右手緊緊握着鐮刀，戰戰兢兢一步一步向狼慢慢挪過去。這二三十米的距離，本來隻是十幾秒鐘的時間，她卻走了十幾分鐘。

離着那頭狼隻有十幾步遠時，蘭蘭停住了腳步。一眼不眨地盯着那頭狼。

狼看見她走近了，也有些警覺地眨了下犀利的眼睛，但它并沒動，隻是定定地看着她。

這頭狼已經瘦弱不堪。用骨瘦如柴形容它，一點兒也不為過。蘭蘭不知道它為什麼會瘦弱到了這種程度，也不知道它為什麼會蹲在這個地方不走。

狼喘息着，全然沒有了她曾經見過的那些惡狼的張牙舞爪。

一人一狼對視着。

狼顯得那麼無助，定定地看着她。

蘭蘭突然憐憫起這頭狼來。

“它身上沒有傷，莫不是餓的吧？”

一個念頭從蘭蘭腦海裡湧出。她不由自主地摸摸衣兜。衣兜裡還有兩塊玉米餅。一塊玉米餅是整的，圓圓的一塊；那小塊玉米餅，是她剛才吃剩的。不過隻聽說“狼走千裡吃肉”，不知道它會不會吃玉米餅？

蘭蘭掏出一大一小兩塊玉米餅，掰開幾塊，把手垂下來，一塊一塊向狼的嘴邊丢過去。她不敢扔，擔心手臂擡起來動作太大把狼激怒。

狼見玉米餅抛了過來，警覺地嗅了嗅，疲軟地擡頭看了看蘭蘭，喘息着，然後疲憊地張開嘴，一邊盯着蘭蘭，一邊含住了玉米餅，慢慢咀嚼着餅子。顯然，它或許是病了，也或許是别的什麼原因，總之，它吃東西時并沒有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狼吞虎咽。

蘭蘭一看狼吃東西了，心裡湧出一股說不清楚的感覺。是憐憫，是心疼，還是因為自己幫了一個本來不應該幫的野獸而糾結？她不知道。緊接着，一個聲音仿佛在耳邊說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蘭蘭一邊握着鐮刀，眼睛盯着慢慢咀嚼食物的狼，一邊慢慢小步移動着身子。狼同樣也是在一直盯着她，看着她越走越遠。

直到離開狼很遠了，已經接近村頭了，蘭蘭才扭過頭，撒開腿向着村裡跑去。進了村子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

父親聽了蘭蘭的述說，立刻叫了隔壁幾個壯小夥子，操着鐵鍬、鎬頭，打着手電筒，由蘭蘭領路，趕到了那個地方。

但是，狼已經不在了，隻留下一個它卧過的痕迹，和一些玉米餅的碎屑。

後來，蘭蘭再上山割草，再也不敢一個人單獨行動了。也見過幾次狼的蹤迹，但都離着很遠。

不久，村子裡傳出一個消息：山上有一群野狼，由一隻瘸腿老狼領頭，每天晚上到村裡襲擊各農戶的豬、羊、雞。

一天，蘭蘭和一個小夥伴一起上山割草，回來的時候，又遇到了狼。這次可不是一頭，而是三頭。在路上迎面碰上了。

蘭蘭和小夥伴大驚失色，愣在了原地。如果是一頭狼，她們還可以咋咋呼呼一下，或許會驚跑了狼，但是，面對三頭狼，她們一下子心裡沒了底，當然也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就在兩頭狼對着她們龇牙咧嘴要撲上來的時候，一頭瘸腿老狼向着那兩頭狼吼了幾聲。那兩頭剛才還張牙舞爪的狼立刻安靜了下來。瘸腿老狼看了蘭蘭她們一眼，三頭狼掉頭鑽進了路邊的高粱地裡。

在瘸腿老狼最後扭頭看了一眼蘭蘭的時候，蘭蘭突然醒悟過來了：它就是自己遇到的那頭餓得奄奄一息倒在路邊的老狼。

再後來，蘭蘭在山上又見過兩次瘸腿老狼，老狼每次都會慢慢來到她十幾米遠的地方默默待一會兒——就像她豢養的一條狗一樣溫順——然後慢慢離開。

對于後來和老狼的多次接觸，蘭蘭不知道究竟是一種什麼心理，她沒敢告訴任何人，也包括家裡人。

這群狼後來越來越猖狂。不僅經常在夜裡襲擊村民院裡飼養的家畜，有時候甚至中午乘人們歇晌的時候也敢溜進院子。它們出村時，有人看見過它們。它們大約有十六七頭，每次都由一頭瘸腿老狼帶領。

幾個月以後，這群狼已經糟害過村裡所有的五十多戶人家，但是奇怪的是，隻有蘭蘭家，這群狼從來沒有糟害過。按道理說，蘭蘭家在村子最東頭住着，而且院牆也并不高，最有可能被狼群襲擊。但是，在狼群肆孽的幾個月過程中，全村隻有她們一家安然無恙。

一天晚上，大隊長（現在叫村長）來找蘭蘭的父親。

大隊長告訴蘭蘭父親，這群狼裡領頭的那頭瘸腿頭狼，兩年前單獨進過咱們村子，它可能是餓極了，就沒有管是什麼時候了。那是一個中午，它進了村子襲擊一頭養了五六年的老母豬。那老母豬也不是好惹的，因為它當時正懷着豬崽子呢，就和那頭狼對峙了起來。這時候，老母豬的主人出來找豬，就遇到了這件事。乘着狼和老母豬對峙時，把一把鐵鍬向着那頭狼扔了過去。鐵鍬正砸在狼的大腿上，那狼受了傷，從此腿就瘸了。那畜生記了仇，現在它成了狼群首領，因此才沒完沒了地和咱們村子過不去。

蘭蘭父親老徐歎了口氣說：“沒想到這畜生這麼有心。”

大隊長接話說：“是啊，因此，俺才來找你商量這件事，看看該咋辦。”

老徐說：“大隊長您高擡俺了。可是，連你們都沒辦法，俺能有啥辦法？”

大隊長說：“俺知道你沒辦法，可你家蘭子有辦法呀！”

說罷，大隊長就把眼瞄向了外屋鍋竈旁洗碗筷的蘭蘭。

蘭蘭娘詫異地接話道：“俺家蘭蘭？大隊長，你們這麼多大男人都沒得辦法，俺家蘭蘭，一個閨女家，她能有啥辦法？”

大隊長問：“奧，你們兩口子真不知道，還是裝傻呢？”

蘭蘭爹娘互相看看，面面相觑，都不做聲。

大隊長不耐煩地說：“依俺看，你們就都别裝了！這半年來，全村哪家沒被這狼群糟害過？也就剩你家了！你們會不知道咋回事？”

蘭蘭爹娘看了看外屋的蘭蘭，又看着大隊長，沒說話。大隊長說的話是啥意思，他們心裡自然都明白。那狼群的頭狼，蘭蘭認識；那狼也認識蘭蘭。可是，就憑這，村裡人被狼群襲擊，也怪不着咱家蘭蘭吧？

蘭蘭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大隊長，還是沒敢說話。

大隊長說：“俺幹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這群狼，就聽那個瘸腿頭狼的；而你們家蘭蘭，曾經救過那個瘸腿頭狼。這件事全村人都知道哇。俺并不是怪罪你們家蘭蘭。蘭蘭也是好心，可這好心也用的不是地方。你救一個啥玩意不行啊？偏偏救了一頭狼。蘭蘭！蘭蘭！你進裡屋來！”

蘭蘭一聽大隊長喊她問她，隻好從外屋進來咧咧嘴說：“叔哇，當初俺也是看它可憐，誰知道現在它這麼厲害呢。”

大隊長說：“蘭子啊，俺的意思是，你不是認識那畜生嗎？咱做一個局，把那頭狼弄死，其餘的狼就會再選一個首領出來，它們就是再怎麼猖狂，也不會可着勁隻糟害咱們村子了。這山裡這麼多村子，它們現在隻認準咱們一個村子糟害，這哪行啊？”

蘭蘭啊了一聲道：“叔，您的意思是，弄死它？”

大隊長點點頭:“對！就是這個意思。”

蘭蘭想起和小夥伴遇到三頭狼那件事，還是瘸腿老狼救了她倆，心裡不忍。以後又多次遇到老狼，老狼都對她表示了充分友好。因此，她為難地看着大隊長，搖搖頭說:“叔，這哪行哇？不管咋說，它、它不也是一條命嗎？”

“一條命？它是一條命，咱養的那些牲口就都不是命了？”大隊長從炕沿上下來，一邊趿拉上鞋，一邊說，“蘭子啊，咱村實在受不了了，你好好想想這事。”

大隊長走了以後，爹娘也勸蘭蘭，既然大隊長這麼信咱們，咱們就該配合一下。蘭蘭歎了口氣，還是覺得不忍心。

過了兩天，大隊長又來了。仍然還是勸蘭蘭和鄉親們合作，一起想辦法對付狼的事。爹娘也勸。蘭蘭拗不過大隊長和爹娘，盡管心裡糾結，一百個不忍，但最後還是勉強同意了。

一場圍捕瘸腿老狼的行動就此拉開了序幕。

這天，有人從山上下來，回村向大隊長彙報，瘸腿老狼下山了！

大隊長立刻帶着蘭蘭，到了那條狼群通常下山的必經之路上。

路上已經有人布好了幾個簡易捕獸器。說白了，就是一個大的老鼠夾子。捕獸器用高粱地裡的高粱、雜草作為僞裝。

大隊長一聲命令，帶着砍刀、鐮刀、鐵鍬、鋤頭的幾十個人在四周的高粱地埋伏起來。路上隻剩下他和蘭蘭兩個人等着瘸腿老狼。

這是一個中午，太陽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蹲在路邊的蘭蘭和大隊長，盡管都戴着草帽，仍然熱得直冒汗。因為事先有準備，他們肩上的挎包裡有好幾瓶水。水一灌進肚裡，馬上就變成了汗水，嘩嘩地從皮膚上滲出來了。

這時，一個村民從村口跑來向大隊長報告：“它們從村裡出來了！”

大隊長問蘭蘭：“蘭子，聽說，你在山上和它遇到過好幾次？”

蘭蘭點點頭。

“那你有什麼辦法把它喊到這兒嗎？”

蘭蘭說:“這是它們上山的必經之路啊。”

大隊長說:“俺是擔心它看見咱們以後，不走這裡，從别處溜了。”

蘭蘭心情有些沉重，她覺得自己正在做壞事。但是看着大隊長祈求的眼神，她再次點了點頭。

“好，蘭子，為了全村的鄉親們，那你就施展一下你的特殊本事。”

蘭蘭扯開嗓子唱起了那支經常唱的山歌。

唱山歌哎，

這邊唱來那邊和。

山歌好比春江水，

不怕山高路又遠------

果然，不一會兒，遠處就出現了狼的影子。一頭、兩頭-----整整五頭狼。走在前面的，正是那頭瘸腿老狼！

蘭蘭停下歌聲，雙眼緊盯着遠處的五頭狼，心裡有些後悔唱這首山歌，可是，這時候說什麼都晚了。便在心裡暗暗祈禱着：來幹什麼？不要過來，快走開！

兩頭狼嘴裡各含着一隻雞，瘸腿老狼叼着一隻兔子。

當它們遠遠看見前面路上的蘭蘭和大隊長時，稍稍愣了一下，停住了腳步，警覺地觀察着動靜。

大隊長低聲道:“蘭蘭，不要停，唱！”

蘭蘭十分不情願地又唱了起來。

唱山歌哎，

這邊唱來那邊和。

山歌好比春江水，

不怕山高路又遠，路又遠-----

随着蘭蘭的山歌，那五頭狼慢慢向這邊走來。當前面的那頭瘸腿老狼臨近捕獸夾子範圍的時候，蘭蘭突然大聲喊叫起來：“不要、不要過來！快跑！跑！！”

瘸腿老狼聽到蘭蘭的尖叫，立刻警覺地停下了腳步。它遲疑了一下，掉頭就跑。

但是已經晚了！西、南、北三面突然湧出五六十人，操着家夥，一起對準了五頭狼。後面兩頭狼，張牙舞爪想要掉頭向西逃竄，當場被五六個人手裡的家夥砸中，哀嚎着倒在了地上。

瘸腿老狼一看不妙，一躍而起，向着東面蘭蘭和大隊長這邊撲了過來。

好一個頭狼！它逃竄的腳步并不是沿着直線，而是左拐一下，又扭一下，但行動極快。然而，它再怎麼詭詐，終究不是另一種兩條腿直立行走動物的對手。很快，它就觸動了一隻捕獸夾子的機關。隻聽得“啪！”的一聲，它的那條瘸腿被夾住了。瘸腿老狼“嗚——”地哀嚎一聲倒在了地上。

見它倒地，蘭蘭心裡像被鐵器狠狠紮了一下。她突然有些悲傷，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大隊長大喝一聲：“好了！收手！”

大家一聽大隊長的命令，立刻停下手來。人們一松懈，兩頭狼乘機從一個老人、一個小孩的中間逃了出去。有一頭狼後背流着血。

看着捕獲了三頭狼，特别是看到狼群首領瘸腿老狼的落網，大家都很高興。隻有蘭蘭一個人傻傻地盯着瘸腿老狼。

她不忍心看瘸腿老狼，但又實在控制不住自己，懷着深深的歉意，慢慢走近了它。瘸腿老狼的眼睛沒有關注任何人，隻是在人叢縫隙中搜尋着蘭蘭的身影，定定地疑惑地看着她，似乎周圍這麼多人都不存在似的。

村裡一個喪失了一頭小牛犢的農民憤怒地向它舉起了鎬頭。

就在鎬頭即将落下的時候，瘸腿老狼原本大惑不解地看向蘭蘭的眼神，轉瞬間變得十分憤怒和怨毒，然後，它低吟一聲，眼裡的光焰猶如一根燃盡了的火柴頭逐漸黯然下來，閃爍了一下，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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