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喜歡

“喜歡”這個詞語

看着，便讓人喜歡

喜歡是完全憑内心的感覺

可以不講道理的

它比“愛”要柔和，要自由

它會随時空的轉變而改變

就像讀詩，年輕時喜歡花間詞

對“小山重疊金明滅”長籲短歎

卻嫌棄杜詩的沉悶蒼涼

年長後忽然有一天，懂得了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的好處

此時此刻，我最喜歡的古詩詞

是這十首（組），你呢？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晖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扔掉哪首都舍不得，于是兩首都放在這裡。

蔥嫩清麗，娉婷綽約，

集中地體現了古典詩詞的美感。

喜歡《憶江南》這個詞牌的搖曳生姿，

劉禹錫的“春去也,多謝洛城人”

白居易“江南好，風景舊曾谙”

況周頤的“娉婷甚，不受點塵侵”，

都招人喜歡。

尤其李煜的：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

千裡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

笛在明月樓。

尺幅千裡，就是一幅層次分明的水墨畫，

可與溫庭筠的這兩首相提并論。

詞牌，還喜歡《虞美人》《臨江仙》《相見歡》《點绛唇》，

長調特别喜歡《金縷曲》的抑揚頓挫。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鬓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用少年、中年、老年，三幅聽雨的畫面，

寫生命的三重階段，迷惘、求索、頓悟。

仔細體味，和王國維提出的“人生三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衆裡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有異曲同工之處。

少年時，很讨厭雨，

打不成球，騎不成車，

天昏地暗，壓抑郁悶，衣服長黴，

有段時間，膝蓋還隐隐作痛。

讀了這首詞之後，慢慢改變了态度。

覺得下雨很抒情， 雨滴像淚，

而陰沉的天空，也很像悲劇的人生的背景，

這種環境，很适合一個人看書、看花、看遠方。

如果雨滴不冷，

還經常穿着雨衣出去，

看山川田野，看雨中的農民和秧苗，

喜歡打赤腳踩着軟泥上的感覺。

有雨的詩中，還喜歡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喜歡它的回環往複和深情款款。

總覺得蔣捷是一個被低估的詩人。

看過一本宋十家詞，有吳文英、史達組，

卻沒有他，很不平。

他的《金縷曲》裡有句

“看牽絲傀儡，誰放誰收”

道盡世間百态。

“流光容易把人抛，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妩媚不可方物。

（寄吳漢槎甯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顔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隻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劄，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隻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已别，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醜，共此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詩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清順治年間，吳兆骞（字漢槎）蒙冤流放。

十餘年後，他的朋友顧貞觀，

給他寫了這兩首《金縷曲》作為書信寄過去，

并呈給當時的大詩人納蘭性德求助。

納蘭讀後，大為感動，

施手援救，終使吳兆骞獲贖還鄉。

當時納蘭也寫了一首《金縷曲·贈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從這三首詞中，得出了三個結論：

一，詩是有用的；

二，友誼有時會和愛情一樣動人；

三，金縷曲這個詞牌，節奏張馳有度，讀起來一詠三歎，很有意思。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鲛绡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那時還讀小學，爺爺在一棵柚子樹下，

給我講這兩首钗頭鳳，講得老淚縱橫。

多年後，也就是前年，

在紹興的沈園，

看到這兩首題在白牆上的詞，我默默地念，

念着念着，淚水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唐婉的詞，功力明顯要弱一些。

但如果沒有唐婉的詞補充，

陸遊的詞也黯然失色。

所以，這裡把兩首都放上，

人雖勞燕分飛，詞仍珠聯璧合。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得失不複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昔在無酒飲，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肴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鄉。一朝出門去，歸來夜未央。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嶣峣。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複朝。千年不複朝，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陶詩非得上了年紀才能讀出味。

曾一度誤認為他是王維式的山水詩人，

後來才知，他沉郁之處，更類杜甫。

喜歡武俠，常把李煜的詩比作小李飛刀，

優雅、短小、封喉。

相比之下，陶淵明的這組詩，樸實無華，

全篇幾乎沒有什麼可以摘出來的佳句，

但是組成了一個整體，

如一記悶錘，泰山壓頂，

同樣讓人無法躲避。

最令人激賞的，是詩中陶淵明對待死亡的态度。

死亡是藝術、哲學以及宗教的終極命題。

不知死，焉知生，

死亡是未來，生活是現在，

隻有看透了死亡本質的人，

才會真正理解生命的意義，

隻有看透了未來的人，才能把握現在。

把死亡擺在眼前的人，

會把每天當成末日過，

會真正懂得珍惜當下，熱愛生活。

反過來，珍惜了，熱愛了，

又會覺得死亡雖然讓人悲傷，

但還是可以輕松面對、坦然接受的。

這組詩中，有三個動人之處。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以小搏大，舉重若輕；

“千年不複朝”，一直在隐忍，

突然一句反複，如平地波瀾，讓人猝不及防；

“親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這句大氣磅礴，提升了全詩的境界。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李煜，他的語言自然，清麗，厚重，悲壯，

喜歡看武俠，總喜歡把他和兵器譜中排名第三的李尋歡相比。

他的詩詞象飛刀一樣，既短，且小，

但有着讓人無法躲避的殺傷力。

這十八個字，每個字都選得很美，

晶瑩剔透，都嵌得嚴絲合縫，

重要的，每個字都很簡單，

更重要的是，每一個字又都很沉重，

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化腐朽為神奇。

其實，他的《虞美人》亦可入選。

但從中學課本就開始讀，

讀多了，也就有點厭倦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東坡，是中國文人的典範。

一個人能在詩、詞、散文、書法、繪畫

五個藝術門類登峰造極，

可能連文藝複興時的絕世天才

達芬奇、米開朗基羅都很難達到。

年輕時喜歡他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念奴嬌·大江東去》

甚至還喜歡過他精緻如宋瓷的《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

現在喜歡這首《江城子》

鉛華洗淨後直抵内心的真情。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鬥望京華。

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随八月查。

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隐悲笳。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千家山郭靜朝晖，一日江樓坐翠微。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蓬萊宮阙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

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顔。

一卧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照朝班。

瞿唐峽口曲江頭，萬裡風煙接素秋。

花萼夾城通禦氣，芙蓉小苑入邊愁。

朱簾繡柱圍黃鶴，錦纜牙樯起白鷗。

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織女機絲虛月夜，石鲸鱗甲動秋風。

波漂菰米沈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

關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昆吾禦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鳳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

彩筆昔遊幹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

此組詩，每一首單獨出去，幾乎都是上品，

合起來，便成了極品。

起承轉合，法度森嚴，

疏可走馬，密不透風。

“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關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如潑墨山水，磅礴遼闊，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波漂菰米沈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

又如工筆花鳥，細緻入微。

因為最後一首，露出了力衰氣竭的迹象，

所以僅排在第三位。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進酒，君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

鐘鼓馔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谑。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将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全詩氣勢雄奇，境界遼闊，

幾近沖口而出，

從一開始，就高亢入雲，

到最後，也沒有衰減，

全篇除了一些過渡的語言外，全是佳句——

“公真乃谪仙人也!”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潇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第一名，已經不需要用言語來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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