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三四四年,亞曆山大的随軍地理學家尼爾庫斯,第一次在想象的地球上劃出了一條緯線。公元前三世紀,古埃及亞曆山大城圖書館館長埃拉托斯特尼,繪制了一張有七條經線和六條緯線的世界地圖。公元一二〇年,克羅狄斯·托勒密提出在地圖上繪制經緯度線網的概念,并将之付諸實踐。随着科技的發展,借助這樣兩條創造出來的線,人可以定位地球上的任何位置。更有意味的是,如此創造的東西一旦出現,人就能夠用來開闊地思考問題,比如現在要談到的陳福民《北緯四十度》(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
書中附有一張“北緯四十度”手繪圖(上圖),沿着這條線出現的地名,有襄平、平岡、燕山、幽州、土木、平城、雁門關、呼和浩特、包頭、陰山山脈、高阙塞、賀蘭山、祁連山脈等等。與這條線相伴的另外一道風景,則是燕長城、趙長城和明長城。熟悉點兒中國文學和曆史的人,從這些地名就隐約能聞到些烽煙的味道。風化在文字裡的那些塞外的風景,豪邁的期許,悲怆的感歎,隐忍的思念,以及與此相關的著名戰争,或多或少,都與上面的地名有分扯不開的關系。那些長條或環狀,鋸齒一樣分布在此線兩側的長城,更不用說,本身就昭示着戰争的攻守之勢。
這真是一條奇特的分割線。線的北部,緯度越來越高,氣候越來越寒冷,生存條件相對惡劣;線的南部,緯度逐漸降低,慢慢過渡到平原,氣候更為宜人,生存壓力相對較小。北緯四十度附近的地帶,是貧瘠與豐饒的交織區,那些水草肥美的地方,不免會引得遊牧民族觊觎,居于南邊的民族當然要想方設法阻擋。長城修築,人喊馬嘶,殘酷的戰争成了常态。
毋庸諱言,北緯四十度線,就是這樣一條民族戰争線,《北緯四十度》也難免是一部關于民族戰争的書。全書十一篇,自戰國到有清,大半與戰争有關。無論是劉邦身經的“白登之圍”,李廣、衛青、霍去病的縱橫叱咤,西東晉的邊疆亂局,還是唐玄宗養虎為患的“安史之亂”,明英宗幾乎咎由自取的“土木之變”,都是結結實實的殘酷戰争。即便看起來稍顯溫和的篇目,像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王昭君出塞和親,以及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宋遼結下“澶淵之盟”,也無不與戰争密切相關。兩千多年的曆史中,“北緯四十度北邊的主人從匈奴換成了鮮卑、突厥、契丹、女真和蒙古人……定居的漢民族就像一個小學生,憑借着長城不斷迎接各種兇險而重複性的考試。他們能得滿分的時候很少,越到後來維持及格就顯得越發困難”。
凝視對方過久,對方也将回以凝視。在北緯四十度線頻繁争戰的雙方,都不得不專注地凝視對方,尋找對方的漏洞,發現對方的優點,交流與融合在自覺不自覺間發生了。大概因為曆史著作大多是南邊的民族書寫的,也可能因為生于南邊的民族自然環境優越,有更多的時間思考文明問題,因而創造了同曆史時期更出色的文化和制度,所以乍看起來,很長一段時期一直是北邊民族向南邊民族的單向靠攏——更主動,當然也更兇猛:“騎馬沖過來的人發現,他們以前完全不明白的東西竟然那麼新鮮有趣,他們開始嘗試把自己變成對方,并開始保護他們先前不懂的事物。因為他們發現,在他們更北方那些蠢蠢欲動的兄弟們,跟他們有着相同的熱望,區别隻是比他們更兇險也更加不懂。”
看起來也果然像是這樣。不用說出身匈奴的劉淵建立政權之後仍然宗漢,北魏孝文帝遷都之後還要改(漢)姓易(漢)服,這是顯而易見對南邊民族的學習和認同。即便是“白登之圍”後的和親政策,不也可以被解釋成一種更文明的解決方案?即便是簽訂了讓南邊民族屈辱的澶淵之盟,遼國從皇上到群臣不都改成了漢族裝束,不也有契丹粉絲在蘇轍出使時打聽蘇轼的情況?“潛台詞相當明确:我是打不過你,但我比你有文化。”
沒人能造出隻有一頭的棍子,交流也從來都不會是單向的,以上的情形有具體的事實,但也不可否認,其中或多或少包含着南邊民族傲慢的無知或偏狹的自信。實際是,從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開始,南邊民族對北邊民族的學習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盛唐之世首都裡的胡樂胡語,蘇轍出使路上看到漢民百姓改穿契丹民族服裝,正是這一交流方向的真實體現。即便戰勝之後的劫掠與搶奪,“客觀上卻是早期文明交流最經典的方式之一——那些或多或少、水滴石穿的人員、器物與技能的流動與接受,必将改變一些事物”。書中這段話雖是說南邊對北邊的改變,觀看方向一轉,情勢其實是相似的。
不甯唯是,在北緯四十度線兩邊,南邊民族和北邊民族自身也在交流融合。從南邊來說,在戰争或發展的壓力下,經濟文化的發展一直不停地南擴,中原文化與更南邊的文化碰撞後激發出更複雜的思想形态。從北邊來說,雖然記載沒有前者那麼繁密,但根據史料可以推測,“在其彼此的文明演進過程中,他們的互相滲透與交融從未中斷,一直默默進行着”。就在這樣多方面的交流融合中,最終,不斷變換名稱的北邊民族與王朝更替的南邊民族融合在一起了。
這樣看,北緯四十度線,也是一條民族交流融合線,《北緯四十度》也就是一部關于民族融合的書。始終是這樣,從某個方向看,戰争是日常的例外狀态,是長長融合過程中的插曲或中斷,帶來的是殺戮和流離失所。換個方向看,戰争是這個漫長融合期的一部分,以排山倒海的能量加速或阻礙了這一過程,帶來災難的同時也催生了繁榮。蹲踞在這條橫貫線上的是門神雅努斯,沒有人能夠隻留下它的一面而切除另一面,它總是一邊朝向天地不仁和聖人不仁,一邊也朝向生意盎然和生機勃勃。
不隻這條橫貫線,《北緯四十度》本身也有着自己的雅努斯面孔。一面,這書要叙述準确的曆史事實,避免出現資料性的失誤;一面,這書也要盛放進文學的想象和心思,以期與每一個具體的人觌面相見。一面,這書探讨每場戰争背後的決策過程,具體分析每一個決斷者的是非曲直;一面,這書也推衍戰争對此後世界的影響,把曆史事件放進更大的坐标中衡量得失。一面,這書要為守護這條線的将士立傳,寫下他們的不朽功業;一面,這書也追索将士們背後的深曲心事,看取他們的魯莽或審慎……雅努斯是曆史的必然面相,而曆史的事實正是“從矛盾的陳述中間清理出來的”。
公元1690年的烏蘭布統之戰,雙方動用了火炮、滑膛槍等熱兵器,“以此為标志,北方遊牧民族永久性地告别了它們引以為豪的騎射優勢”,從而也成為中國曆史上最後一次北緯四十度線上的戰争:“在嶄新的長射程、精确性與無情的速度面前,悠久漫長而剽悍坦率的舊世界,終于在烏蘭布統結束了它的征戰大戲,那些偉大的古典武士失掉了他們的舞台。”那時候的人們或許不會想到,伴随着舊世界的結束,此前居功至偉的偉大長城,将會在未來遭到不由分說的質疑。這時,蹲踞在北緯四十度線上的舊雅努斯,面孔似乎已然合二為一,神情複雜地注視着烽煙裡的往事。
從1690年再前行将近五十年,英國鐘表匠約翰·哈裡森發明了第一台準确測量經度的儀器,借助越來越先進的交通工具,人們可以在現實中沿經度線準确駛向北緯四十度上的任何一個點,對屬于中國傳統的北緯四十度線來說,“新世界将從海上、天空以及四面八方降臨,變得更加文明也更加險惡而且深不可測”。那麼,讓我們再次打開書中的那張手繪圖,把北緯四十度線在想象中延伸下去,我們将陸續看到安卡拉、伊斯坦布爾、馬德裡、紐約、華盛頓……遼闊的海洋上汽笛長鳴,北緯四十度生成了新的雅努斯,一面望向過往,一面望向未來。
作者:黃德海
編輯:謝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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