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在金子般燦爛的二十歲時,突然失去了雙腿。 苦難中,當他明白生命中最不堪的殘酷與傷痛都是不能選擇的必然、沒有任何改變餘地的時候,他決定嘗試着改變自己的态度。 他從母親毫不張揚的愛裡,從母親承受艱難命運的意志中,懂得了自己必須活着,必須活得有意義,于是他選擇了寫作。
正因為這種開朗的真誠的生命意識始終貫穿在史鐵生的沉思中,作者自由的心魂漫遊在世界與人生的無疆之域,把一個精神性的自我從飽受苦難的肉身的自我中分離出來,把不堪忍受的一切苦難都扔給命運,然後設法調整自我與命運的關系,力求達到物我同一的生命的和諧。 這種沐浴在苦難生命中的開朗,将生命自身的殘酷和傷痛融入一個更大也更恢宏的意義世界之中,超越小我,喚醒公衆普遍生命意識的覺醒。
一、地壇:“我”的再生之母地壇,在史鐵生的心中,不僅是一座廢棄了的故園,更是精神栖息的家園和撫慰心靈傷痛的思想歸宿。生死之思往往源于生命遭遇了慘烈的痛苦與挫折,而這種痛苦與挫折,或源自肉體的折磨,或源自精神的創傷,或二者兼而有之。“我”殘廢了,忍受着疾病的嚴酷折磨;作為一個有思想的人,“我”的精神煎熬自然更烈,“我”不但要在痛苦中思索“死亡”問題,還要在痛苦中尋覓生存的理由。
在“我”孤獨地藏匿到罕有人至的地壇、獨自舔舐傷口之時,一個在青春花季忽然殘廢、瀕臨絕望的年輕人,與一個曾經雕闌玉砌、如今卻斷壁殘垣、荒蕪冷落的園子神奇地相遇了。
于是,那“淡褪了朱紅”、沉默了四百年的地壇與“我”的心靈産生了深深的共鳴。“我”和地壇都曾有過美好的過去,現在,都面臨着同樣的失意。不同的是,“我”與地壇雖然有着同樣的遭遇,但卻有着不同的内蘊與氣質。“我”煩躁,“地壇”沉靜;“我”逃避,“地壇”從容。這是一次最為傾心的相遇,從相識相伴,到相知相融,地壇于“我”已不是一座簡單的荒廢的古園,也不是一個冰冷的非生命的存在,它是“我”的良師,是“我”的摯友,是“我”的母親———“我”的精神再生之母。
就這樣,在大地母親的懷抱裡,“我”獲得了有關生命意義的重要啟示。 在“我”的眼中,地壇雖然看似“荒蕪”,“但并不衰敗”;看似沉寂,卻處處湧動着生命的喧嚣。 看,“蜂兒如一朵小霧穩穩地停在半空”———生命總在奮鬥中,即使身處萬花叢中,也無絲毫留戀花枝、 駐足香巢的念頭;“螞蟻搖頭晃腦捋着觸須,猛然間想透了什麼,轉身疾行而去”———生命的過程就是行動和思考的交替過程;“瓢蟲爬得不耐煩了,累了祈禱一回便支開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不管是爬行還是飛翔,都是真實的生命體驗過程;“樹幹上留着一隻蟬蛻,寂寞如一間空屋”———曆經痛苦的蛻變,獲得生命的再生,生生不息才變得如此凝重,如此可貴;
“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縱然渺小如露珠,短暫而平凡的生命過程也能孕育出陽光般的輝煌和永恒;“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哪兒做過些什麼,然後又都到哪兒去了”———人生也有漫天飛雪的寒冬,關鍵是你在經曆生命的過程中, 是否步履堅定, 是否留下了堅實的人生足印;“譬如秋風忽至,再有一場早霜,落葉或飄搖歌舞或坦然安卧, 滿園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正是生命過程所呈現的最優雅的狀态。
地壇的草木昆蟲平凡、卑微且處在荒蕪之中,但它們都按自己的方式生存着,活躍着,向人們展示着缤紛的生命世界,無聲地訴說着生命的美麗。 作者在此發現了生命的本真狀态,從中體驗到了生命的意義就在于創造過程的美麗和精彩。
隻有摯愛着生活的人,才會以如此溫馨的筆調描摹如此細微的生命搏動。 作品中這些精美而生動的文字,真實地記錄了枯萎幹涸的心田重新滋潤和複蘇的過程。 倘若說,搖着輪椅走進地壇的時候,“我” 的眼角隻有一滴行将被災難風幹的苦澀之淚,那麼,搖着輪椅走出地壇的時候,那滴痛苦的濁淚已經化為一片蔚藍的大海,那裡,有無數的生命在湧動,有無數的希望在萌芽。
他終于明白“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既然還可以忍受,就不必急着追求解脫,而應該像那落日寂靜的光輝、落寞的雨燕、雪地上孩子的腳印、始終鎮靜站立的古柏、暴雨激起的草木和泥土氣味、秋天早霜後的落葉一樣,形體雖被“肆意雕琢”,生命處于低谷甚至瀕臨死亡,但對生命與歡樂的渴望,對實現生存價值的追求,卻“任誰也不能改變”。
史鐵生終于在自然之中,為自己找到了活着的理由,并将自己對生命與苦難的體驗和思考,作為一筆精神财富,饋贈給我們所有讀者,讓我們在分享中獲得無窮的啟迪。
二、母親:“我”的靈魂之柱倘若說, 活躍在地壇中的自然的生命喚起了史鐵生重生的欲望,那麼,母親至醇的親情則引領他走上了一條自立自強的人生之路,在《我與地壇》的第二部分,史鐵生以凝練、沉重的筆觸,冷峻而平緩地描述了艱難困苦中的母子深情。 這些文字,與其說是在寫母親,倒不如說是在寫史鐵生對母親的“理解”,寫史鐵生對母親對待生命、對待命運的态度的“理解”。
母親的愛是沉默而深邃的人生大愛,苦難,而又堅忍。 母親在遭遇到兒子 “長到二十歲時突然截癱” 的命運打擊的時候,沒有逃避,沒有退縮,而是默默地承受了“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苦難,用她柔弱的肩膀,無言地承擔起了難以想象的生活和精神的雙重重壓。 母親的勇敢,在于她的堅忍不拔、默默承受而永不屈服。 母親苦難的愛是如此震撼人心,那些送往迎來的深情凝望,那些将心比心的深切理解,那些焦灼不安的徘徊顧慮,一個姿态,一副表情,一份感受,都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具有中華民族優秀傳統的偉大母親的崇高美德。
母親的愛又是通達、睿智、善解人意的。 她尊重兒子的人格,理解兒子的内心痛苦。 她明白,必須讓兒子懂得“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得有一條走向自己幸福”的道路。 她甯可在“心神不定坐卧難甯,兼着痛苦、驚恐與一個母親最低限度地祈求”中度過無數難熬的白天,也從不阻攔兒子出去,甚至鼓勵說:“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她愛得小心翼翼,精心呵護着兒子作為一個男子漢的尊嚴,努力回避着!
諸如“踩”、“踏”之類的字眼。 哪怕是她不放心單獨在外的殘疾兒子,惶急地走遍整個園子尋找兒子時,這個善解人意的母親看到兒子後,卻又悄悄地躲起來,默默地走開。 她用頑強堅韌的意志承受着兒子的不幸帶給她的痛苦與打擊, 她用天使般的笑容想重新喚起兒子對生命的信心,這是多麼崇高偉大的母愛!
正是母親如此通達的愛,才使兒子最終走上一條自立自強的人生之路。母親在有限的生命中,以自己無言的母愛,為兒子樹立了一個學習的榜樣。 她以自己的行動告訴兒子:人在逆境之中,要以堅韌不拔的毅力,承受苦難,戰勝困厄苦痛,擺脫傷殘羁絆,走出心靈的陰影。 同時,她也以自己的行動讓兒子明白,該如何以聰慧和通達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事物,從而擁有一顆寬容的心。
在《我與地壇》後四節内容中,作者描寫了一群常來地壇的人們,如相濡以沫的老夫妻,練嗓的歌唱家,運氣不佳的長跑者,捕鳥的壯年漢子,先天弱智的美麗少女……這些人的生活或喜或悲,或平靜或跌宕,或有激動的際遇,或有遺憾的歎息,但他們都坦然應對。
作者飽含着濃烈的感情,為他們的成功高興,為他們的苦難擔憂。 在這些五彩斑斓的人生畫卷裡,作者對生活的意義有了進一步的理解:世上的人和物千差萬别,無法平等,也不可能完美。 但生存的意義就在于不斷争取,不斷奮進。
三、圓潤的結構與動人的細節
表面上看,一寫地壇,一寫母愛,這兩部分相對獨立,各自成篇。 但實際上二者卻是互為說明,互為映照。 前者用象征的手法描寫地壇———自然母親的偉大,後者用寫實的筆觸再現生身母親的崇高。 不論是地壇,還是母親,都是給予作者生存感悟、重獲新生的精神源泉。 這兩部分之間不但存在着有機聯系,而且形成了一個具有象征類比意義的渾然整體。
在文中,地壇的古柏、荒草,殘疾者的痛苦、絕望,母親的痛楚、摯愛,這一切交織在一起,達到了人與環境,生命與自然的完美契合,構成一幅巨大而悲壯的圖畫。 當作者失去行走能力的時候,他來到這古園;當他失去母親的時候,他依然來到這古園。 從地壇荒蕪而不衰敗的景象中,作者感悟到“我殘疾但不能頹廢”,應該像地壇那樣,讓生命張揚出活力;而從母親苦難堅強的一生中,作者明白, 自己應該像母親那樣, 勇敢堅強地面對人生的不幸,讓“坎坷”變得燦爛。
“這園中不單是處處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這彌漫着淡淡的憂傷和自責的深情追憶,就成了作者将文章兩部分巧妙融為一體的高明之舉。因而這篇文章盡管篇幅長,容量大,行文奔放灑脫,卻不失嚴謹,充分顯示了作者的功力。
史鐵生散文的藝術成就,來自于散文内容的清新而富于哲理,生活化且具厚實感;來自于散文語言不凡的張力,細膩,工巧,靈氣而動人;來自于散文精神中的過人之處,世事洞察卻不練達,一番鉛華洗淨之後的滄桑與無奈。
但《我與地壇》除了上述種種特色外,尤為成功的就是動人的細節描寫。 本文寫母親沒有選擇驚天動地的“大事件”,而是努力捕捉生活典型,通過細節描寫來表現其愛心的深沉。 每次“我”要動身去地壇,母親便無言地幫我準備,幫助“我”上了輪椅,看着我搖車拐出小院。“有一回,我搖車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麼事又反身回來,看見母親仍站在原地,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處牆角,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應。”這一典型細節,充分表現了母親對兒子的擔憂和無奈。
她用雕像般站立不動的姿勢,用一如既往的深情凝眸,用深藏不露的牽挂目送“我”遠去。 她站在小院裡,沉默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顆焦灼而熾熱的心。 她沉浸在看不見“我”的世界中,專注而深情,思念而焦慮。
類似上述的細節描寫還有很多,母親的一個姿勢,一種表情,一份感受,或一舉手一投足,無一不折射出她的内心世界。
母親就是這樣一個愛到心靈,愛到骨髓,愛到實處的人。 她沉默不語,堅實行動,不炫耀,不張揚;她隐忍頑強,獨擔苦難,不抱怨,不悲歎。 她以堅強的意志迎戰苦難的命運,她以嘔心瀝血的愛來喚醒自傷自卑的兒子。
母親,作為一個真實存在的生命個體,以她的苦難和智慧,以她的剛強和至愛,為史鐵生,也為我們譜寫了一曲悲壯而輝煌的生命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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