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

小時候，我幾乎每天早上都會被汽車喇叭吵醒。

小區裡住着一個領導，官多大不知道，反正是個領導，有專屬司機和配車。每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司機準會風雨無阻地把車開到樓下，然後一直狂按喇叭，提示自己已經到位。直到領導把窗戶打開，示意知道，喇叭聲才停歇。

整個過程，少則幾十秒，多則幾分鐘，視那位領導的響應速度而定。總之，在這段時間裡，全小區的人也基本都被吵醒了，然而卻個個敢怒不敢言。

想想我們東北人也真是慫，平時在街上耀武揚威，喝多了後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然而真遇到這種欺負到頭上來的，反而屁都不敢放一個。

相反地，日子久了，好多居民還覺得挺光彩，出門逢人就炫耀：我小區裡有個大官，可牛逼了，還有車呢，專人專送。

我家受的影響相對還好，畢竟我上學點兒早，這個喇叭聲也就比我正常起床的鬧鐘早個十幾分鐘而已，而那時爸媽早就起來做早飯了。

就是鄰居家有個叔叔經常被吵得無名火起，每天都會把這領導的祖宗八代挨個問候一遍。那叔叔也是做小領導的，中氣十足，吐字清晰。每次他一開口罵人，即使隔着牆，我家也能聽得一清二楚。有時罵得太過不堪，爸媽還會皺眉打開收音機把聲音蓋過去。

我倒覺得沒什麼，隻是很好奇：他為什麼不推開窗子罵，好讓對方知道自己的不滿。

有時鄰裡之間互相走動做客，那叔叔每次都會把話題聊到早上的車喇叭上，然後痛斥那領導為官不仁魚肉鄉裡騷擾百姓雲雲，一副苦大仇深不共戴天的樣子。饒是夏桀商纣再世，也不會被他貶損得更慘。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忽然有一天，清晨的車喇叭依然繼續，而那叔叔突然不罵了，變得異常沉默。

早飯時聊天，爸爸說這叔叔升官了，現在也是大領導啦，然後意味深長地苦笑了一下。

我起初還不明白這苦笑是什麼意思。

然而，隔天清晨，當來自我家窗戶底下一聲刺耳的汽車喇叭與早先熟悉的喇叭聲遙相呼應時，我終于懂了……從此，小區裡的喇叭獨唱變成了雙響二重奏。

時光荏苒，自從我2000年進駐大學校園後，就再也沒聽過這些喇叭聲了。

其實那時已經開始普及了手機，并不再需要這種古老的信息傳遞方式，隻是他們依然故我。

爸爸說，這是領導之間的面子問題，将來你走上社會就懂了。

這些喇叭聲，一直響到2008年夏天，我回老家休年假看奧運時，依然還在。

聲音還是那個聲音，隻是不再嚣張，而僅僅是象征性地嘀嘀兩下。

再後來，就聽不到了。

據說老領導已經退了休，而隔壁的領導叔叔則是有一天突然人間蒸發，有人說是搬走了，有人說是被雙規了，衆說紛纭，莫衷一是。

總之，老爸老媽辛苦了大半輩子，如今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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