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聲聲繞耳畔
文/戈止
準備下班回家,夫人發來晚上吃涼面吧?回複:OK。
進了家門,就聞到一股清香的味道從廚房飄過來。
小半盆面條,加入了黃瓜絲、胡蘿蔔絲、火腿腸丁、小花生米碎、小麻油、花椒油、大蒜末……看上去顔色鮮豔,非常誘人!
我急不可耐地撈起一筷子,稀溜一下進了口,所有食材的味道一下打開了所有味蕾,也打開了過去的記憶……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農村改革開放剛剛開始,農民生活雖有大的好轉,但是還不富裕,吃飽飯是沒有問題,要說吃好還是有差距的。當時分田到戶,誰家要是為集體上出工做事,比如修路挖渠之類的,村裡也總是安排一頓飯表示一下,算作勞動報酬。
那年暑假,父親參加村裡更換老舊電線,中午被安排到村電工家吃飯。那年我十五歲,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紀。快到吃飯的點了,父親卻回到家裡,說肚子不舒服,并交代我說,電工家要是來喊吃飯你就去吃。媽媽看了一眼父親,也沒說什麼。一會兒,電工家的兒子來喊吃飯,我就跟着去了。
本村裡七八個做工的人,或站或蹲在電工家的院子裡,每個人手端着一個大海碗,正在稀溜有聲地吃着涼面。院子中央放着一個半人高的大鋁桶,吃完一碗的人可以用桶裡的長筷子再加上一碗。大桶旁邊放着一個黃搪瓷大盆,内有黃瓜絲、煎雞蛋碎、小蔥花、大蒜末和芝麻醬混搭在一起的調料。
那天我和電工家小我一歲的兒子一樣,吃了三大海碗的涼面。
回來後,我問起母親父親真的是不舒服嗎?母親笑着說:放暑假了,還不是讓你去改善一下夥食。
随着年齡的增長,我才明白當時母親看了父親一眼的含意:分田到戶之前,像這樣集體上招待的事情,都是由我們家來做的。
生産隊的時候,因為我們家出身根紅苗正,經過社員推選,大隊和公社認可,我的父親當上了村小隊的保管員。從那時起,隊上所有接待的事都由我們家來做。主要接待來給隊裡耕地的拖拉機手、給果樹嫁接的技術員,以及為了豐富社員文化生活,來村裡說書唱曲的民間藝人。
記得有一次,一個唱單弦的盲人,利用晚上時間給社員表演節目,他在小徒弟的攙扶下,躊躇着摸進由粉條加工車間改成的會議室,故意大聲說:快把汽燈點上,我看不見大夥兒!逗得大家一陣哄堂大笑。
每當接待客人時,母親就不讓我出現在客人面前,怕客人給我夾菜吃。也從來不像電工家那樣,讓自家孩子和客人吃一樣的飯。可是,母親總是想辦法讓客人吃好。有一次一個說書先生說最愛吃腌黑了的鹹鴨蛋,母親就挨家挨戶給他去找。母親說:出門在外的人不易,要多給些照顧!
有時候我也想吃和客人一樣的飯菜,母親說那是給客人吃的,我們不能吃。母親說人要知足,隊裡是信任我們家才把這差事交給我們做,我們要做好!不要貪圖吃喝,那樣會心不安的。我們要珍惜好的名聲。
記得當時家裡最好的家具,是帶有兩個抽屜的一張藏紅色條桌。兩個抽屜:一個是緊挨着床邊,永遠挂着一把“永固牌”鎖,父親用的抽屜;另一個是放着頭飾和化妝品(也就是雪花膏、馬油兩樣),還有量裁衣服的尺子及針頭線腦等物品,母親用的抽屜。
父親的抽屜大部分是在隊會計“白大爺”來的時候才打開的。兩個人在煤油燈下,一個人讀數字,一個人打算盤,我經常在算盤的噼啪聲中進入睡夢中。
那時候,特别想知道父親的抽屜裡到底放着什麼寶貝。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趁着家裡沒人,就把能找到的鑰匙全部找出來,試着打開那把“永固牌”鎖。我終于找到一把合适的鑰匙,就揪來擰去嘗試着打開,一個不小心,鑰匙的前半部分折進了鎖眼裡,我滿頭大汗地搗鼓了半天也沒弄出來,吓得趕緊溜之大吉。
晚上,父親和“白大爺”對賬時,發現了我幹的好事。當時父親沒有責罵我,我以為事情就這樣過了,不成想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父親用鞋底狠狠給招呼醒了。此後,我再也沒有要打開那把“永固牌”鎖的想法了。
我剛上初中時,有一天父親把他随身帶的一把鑰匙給我,讓我打開了他的抽屜。抽屜裡滿滿都是發票和收據,還有紅色印泥盒、小訂書機、漿糊瓶、曲别針、大頭針、小夾子之類的東西。隊裡糧倉環形鑰匙串也在裡面。在抽屜右下角,用橡皮筋整齊地捆着一摞信,我知道那是當兵的哥哥寄來的信件。父親拿出最上面的一封信,讓我讀給他和母親聽。那是哥哥當了三年兵後,因表現優秀被提升為幹部的報喜信。聽着我嗑嗑絆絆讀着信,父親悠閑地抽着自己卷的旱煙,母親手頭的活做得也輕快,父親臉上的皺紋像那團煙霧一樣,在房間升騰舒展開來……
接下的幾年裡,隔三差五父親就讓我給他讀那封報喜信,有時候父親還向母親唠叨幾句:多虧了讓他上了高中,多讀了三年書,不然能這樣?!
看到父親母親開心,我心裡也是滿滿的暖意和對哥哥的羨慕……
後來小隊改為村委會,父親和“白大爺”也卸任了從事近二十年的保管員和會計職務。交接時,他們管理的賬目一分一厘不差,倉庫裡存糧、油類一斤一兩不少。這成為多年來村裡人一直褒獎他們的話題。
我們家族在我們小村子裡算是大家族,同姓人占全村的一半以上。真正在這個家族裡說話算數的,我認為不是我當保管的父親,而是在村裡當隊長的伯父和我的母親。家族裡有什麼大事,隻要伯父和母親定下了,基本上就沒有解決不好的事情。
我母親的父親是十裡八鄉有名的教書先生,周圍村裡幾代人都做過我姥爺的學生。母親三歲的時候,姥姥就去世了。後來姥爺給母親找了一個後媽,後媽對母親的兄妹仨人不是很好。本族中有一個嬸娘對母親好,母親就把這位嬸娘當親媽一樣看待,逢年過節都帶禮物去看望這位嬸娘。我很多年都以為這位瘦小的小腳老太太就是我的親姥姥。雖然現在我的母親和那位姥姥都不健在了,但是我和哥哥每逢回到老家,還是要去看望那家的舅舅,多少年都沒有中斷過。
本家有兩個遠房哥哥,一個父母早早過世,一個因家裡是地主成分一直沒有找到媳婦,都孤苦伶仃地一個人過活。母親總是放心不下他們,逢年過節就喊他們來家吃飯,到處張羅着給他們說媳婦成家。幾經努力,母親都給他們娶上了媳婦成了家,一族的人都非常高興。
母親雖然沒讀過幾年書,但是母親對讀書這件事非常看重,對有學問的人也非常敬重。
本家有一個堂哥,家裡父輩早年間賣過醬菜,置辦了幾畝薄田,被劃成地主成分。我小時候經常看到他們夫妻倆被大會小會揪起來批鬥,不懂事的孩子們也經常在後面罵他們家“狗地主”。母親從來不允許我加入罵人的隊伍。那家的嫂子經常向我母親訴苦,說道說道不好的心情和艱難的生計,母親總是要開導她。
冬天大雪封路閑暇時節,這位堂哥就教我們幾個小夥伴寫毛筆字、學打算盤。他先前做過老師,寫了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他兩隻手同時嘩啦嘩啦打兩個算盤,再大數目也算不錯。這讓我非常佩服他!
母親說他是個有學問的人,一堆有機肥他目測一下就知道幾方,一塊地他步量一下就知道幾畝。隻是他為人太傲氣,不然早就是吃公家飯的人了。囑咐我要尊敬有學問的人,好好向他請教。我的珠算就是跟着這位哥哥學的,我還記得他教的“鳳凰展翅”“九九歸一”等經典算題。我想好好向他學習毛筆字。大概是一生不得志,又被作為地主批來鬥去,最後他抑郁成疾而英年早逝,甚是遺憾!
我們家有個習慣——就是吃飯時一家人都聚齊了才開飯!第一碗飯都是給父親先盛。要是有人因串門回來遲了,母親是要批評兩句的。不過也有例外——我去鄰居家看書回來遲了就沒事。鄰居家的大伯在省城工作,帶回來兩大木箱子書,有小人書、連環畫,還有不少線裝的書。我至今記得那本線裝的有繡像插圖的《西遊記》。兩家隻有一牆之隔,跨過一道矮牆我就可以到他家。有時候因為看書入了迷,聽不到母親喊吃飯,回來晚了母親也從來沒有批評過我,隻是說一句:都到齊了,吃飯吧!
上小學的時候,廣播電台正流行說評書。我最入迷的是劉蘭芳演講的《嶽飛傳》,播放時間正午12點。那時候家裡沒有收音機,我就去電工家裡去聽。這個點正是他家吃午飯的時候。母親覺得打擾了别人,就勸我不要去聽,我放不下,堅持要去,母親就沒再說什麼。
沒幾天,父親就從百貨商店買回來一個大的收音機,六節電池的那種!這是家裡除手電筒之外的第一件電器。因為它耗電量大,我非常節省着用。我用這台收音機,聽完了《嶽飛傳》《楊家将》《三俠五義》等評書;聽了高中課程的一些講座;聽了根據路遙同名小說改編的廣播劇《人生》,讓我第一次對未來産生了思考。也第一次聽到了鄧麗君演唱的歌曲《甜蜜蜜》,并驚歎于歌曲還可以是這個唱法?!
這台收音機對我愛好文學作品有着深遠的影響。
我記憶中,父親有一雙用鞋帶編織的“涼鞋”。作為隊保管員,父親主要是負責隊裡場院(收割麥子、玉米、大豆、棉花時晾曬的場所)的事務,一般不下農田。有時候我們姐弟去換父親回家吃午飯,每當看見父親吃過午飯,上身着一件幹淨的月白色短袖,腳上穿着母親用鞋帶編織的“涼鞋”,挺胸擡頭走路的樣子,我就覺得父親好幸福。
父親是我們村第一個穿着這種“涼鞋”的人,聽母親說是她從我大姑姑那裡學來的。沒過多久,母親就教會全村的婦女做這種鞋子,後來村裡大人小孩兒,差不多都有了這樣一雙“涼鞋”,隻是沒有母親給父親做的那雙精緻好看些。
上小學中學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特别神氣!因為我總是穿着母親給我做的非常合體且時尚的衣服,背着母親做的我特有的書包上學,像個城裡的孩子。母親不管什麼樣式的衣服,她看上一遍就可以照樣做出來。所以村裡不管誰家娶媳婦嫁姑娘,都邀請母親去幫忙做被褥、做衣服。母親在村裡特有人緣和威望!
記得我家廚房對面,是鄰居家的一棵大榆樹,榆樹有二三十米高,樹上有三個喜鵲窩。每天天不亮喜鵲就開始叫喳喳,很是煩人!我就想用自制的彈弓把它們轟走。母親就說:不要那樣做。所有動物都是有靈性的,喜鵲早起也是為了給窩裡的孩子找吃食,不容易的。你想一下,每天喜鵲把你叫醒,你上學就不遲到了,多好!
後來,我習慣了喜鵲的叫聲,倒覺得非常悅耳好聽!再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喜鵲不見了。現在回到老家連小麻雀也難得看見一隻。可是當我每次站在老家的院子裡,總感覺喜鵲的叫聲在耳畔響起……
當兵的第二年,我考取了步兵院校。由于自己步兵課目基礎很不好,訓練壓力非常大,就有了退學來年再考技術院校的想法。我利用寒假時間回家,準備和父母商量這件事。到家後父母可能察覺到了我的想法,晚上父親就讓我拿出哥哥提幹的報喜信,再給他們讀一遍……假期還沒結束,我就提前返回了學校。回校後我加班加點地訓練,三個月沒有完成的訓練課目,我用十天時間就全部達到良好以上水平。學員隊隊長都說:你小子是回家找到了“動力”。
前些年,侄子給我打電話說:我爺爺天天很開心,老是把他兩個兒子挂在嘴邊,說大兒子是軍官,小兒子也是軍官,知足得不得了!在村裡遛彎覺得特有面兒。
服役期間,我一般選在夏收農忙時回家休假。因為高中畢業那年,我在家過了整整一個麥收季,體會到農民為了搶好天氣收麥的不易,可以說沒白天沒黑夜地勞作。我選擇這個時候休假,想幫家裡把麥子收了。可每次回家後,總是發現我們家的麥子早早就收完了。後來堂哥告訴我,聽說你要回來,你爸媽麥子還沒有熟好就動手收了……
我和哥哥都在部隊服役二十多年的時間。我們參軍離家時父母總是說:去吧,國家需要!要好好幹,不要挂念家裡。可家裡的事誰又能替你們分擔?!
記得我上高二的那一年,母親病了,父親當時也不在家,我用闆車拉着母親去鎮上醫院看病,後來又轉到另一家醫院。當我拉着母親走在灰蒙蒙的土路上,聽到母親痛苦的呻吟聲,我感到非常的無助,隻能看着自己的影子在馬路上無限拉長……當時我就想要是哥哥在家該多好啊!
1994年母親突發中風,父親母親都沒有告訴在部隊服役的兩個兒子!父親買了一輛三輪車,每天帶母親去看病、打針、拿藥。後來母親病重去世,我們都沒有趕上見上母親最後一面!
兩個讓老父親感到驕傲的兒子,在父親最需要的時候,沒有一個能守候在身邊給父親一點點的幫助!!
白駒過隙,時光飛逝,不覺我已是人到中年。
獨在異鄉的我,多麼想站在老家的院子裡,再次傾聽喜鵲喳喳的叫聲……
(2022年8月1日于武漢)
【作者簡介】戈止,男,漢族,山東省齊河縣人,1987年11月入伍,曾任空降兵某部戰士、文書、排長、政治指導員、機關政治工作組組長等職,空軍中校軍銜,2010年轉業到地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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