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桂花
宋代 李清照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迹遠隻香留。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詠物詩詞一般以歌詠某種物品所擁有的一些特質為主,借這些特質表現作者自己的人品、修養、道德情操等,比如陶淵明愛菊、劉禹錫愛蓮這一類。還有一類詠物詩詞以抒發作者自己的見識、格調、思想、觀點為主,以物品的特點或神韻表現作者對某一類人群、某一種事物的看法、觀點、議論等,比如蘇東坡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是詠物詩詞中以描寫神韻見長的巅峰之作,表現了東坡被貶黃州時期“憐花亦自憐”的人生狀态,讀之便使人陷入一種“遺蹤何在?一池萍碎”的傷懷之中;比如晚唐詩人鄭谷的《鹧鸪》,則是以鹧鸪鳥的特性暗喻人世際遇的凄涼,讀之便能使人深刻感受到那些落魄的文人才子、佳人歌女天涯漂泊之感,也便與他們一同地“遊子乍聞征袖濕,佳人才唱翠眉低”;再比如梅堯臣的《範饒州坐中客語食河豚魚》以河豚魚含有巨大毒性的特點諷喻一些官場人士表象端正實則包藏禍心的險惡特質,“斯味曾不比,中藏禍無涯”,也表現了詩人自己内心守正的高尚人格。
李清照這首《鹧鸪天·桂花》也是詠物詞的上佳作品,通過描述桂花的特點,表現了李清照自己不凡的見識、一流的人格、以及不輸于男性的氣度。
這首詞作于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幽居青州時期。這是一段“賭書消得潑茶香”的日子,她們夫婦二人在此研讀書畫,校訂古籍,鑽研金石,遠離朝廷,不問世事,也不被世事所擾。在此之前,他們二人在汴京時期,朝廷發生了嚴重激烈的黨争。李清照父親李格非,為人為官皆與蘇轼相近,是“後蘇門四學士”之一,于是他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舊黨一派。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則與之相反,此時他已官至右仆射,身居宰相之位,是另一位宰相蔡京将他推薦于皇帝的,不過趙挺之在拜相之後即與蔡京發生激烈的政治鬥争,兩個人輪番上位,但在打擊舊黨一派的手段上卻都不遺餘力。就這樣,李清照與丈夫趙明誠在汴京的這幾年,既在雙方父親新舊黨争的陰影下生活,又要承受動蕩的政局所帶來的壓力。最終,李格非以舊黨身份被蔡京、趙挺之等人打入“元佑黨人”行列貶出京城,其子女也不得在京居住。不多久,趙挺之也病逝,蔡京獨攬宰相之權,極力打壓趙氏一族,趙明誠失去依靠,便攜愛妻清照回原籍青州幽居起來。
這樣的經曆對他們夫妻二人來說卻算是因禍得福,丈夫趙明誠也終于可以抽出身來鑽研他所喜愛的金石碑文,撰寫他的大作《金石錄》,清照便從旁協助,兩個人志趣相投,也算是過了近十年神仙眷侶一般的日子,平靜而安甯,充實而自得其樂。李清照自己在形容這一段日子時也“自謂葛天氏之民”,此句出自陶淵明《五柳先生傳》,“銜觞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這個“葛天氏”是傳說中的一個上古時代,其時人民生活安定,社會風俗淳樸,天地清明,便像是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樣子。夫婦二人以此自謂,也可證這段時光他們的生活之恬淡美滿,真是“樂莫樂兮心相知”。在青州時期,她們夫婦二人極其仰慕陶淵明,清照自稱“易安居士”便是取自陶淵明文中的“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而這首《鹧鸪天·詠桂花》便作于這一時期,從詞中也能讀出李清照自己的思想見識與雄傑氣概。我們來細細解讀這首詞。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迹遠隻香留。”開首兩句描寫桂花的形、色、态、韻,精準抓住了桂花的外在特點進行描繪。這是一種“直描手法”,直接對所詠之物的形象特征和物品特性進行文學藝術的提煉和描述。但其實大部分的詠物詩詞并不這樣做,我們讀到的大多數同類詩詞都是以作者的口吻去直接抒發感情、抒發議論,而并不将筆墨付諸于物品描寫,如果忽略詩題有時候會誤認為作者在寫自己。比如陸遊的《蔔算子·詠梅》“無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鄭夔的《竹石》“交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黃巢的《不第後賦菊》“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劉禹錫的《賞牡丹》“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等。
但其實,精準地描繪物品外在形态是要難于隻抒發議論的,隻有細緻地觀察和高度藝術化的語言提煉,才能成功的描繪出物品外在的特點,并且把物品之格賦予到這些特點之中,使讀者讀來不會産生像是隻在聽别人發議論一樣,因為大部分議論都是平庸的,上面列舉的那些都還是境界較高的作品。
所以這種“直描手法”運用在詠物詩詞中能否成功,全看詩人有沒有一雙發現美、提煉美的眼睛,有這樣一雙藝術的心眼,才能發現生活中的美,也才能在平淡的生活中擁有更加高階的情趣。而李清照詞中這兩句顯然做到了這一點,她發現了桂花體态上的美,“暗淡輕黃體性柔”,以及它的香味中隐含着“情疏迹遠”的特點,于是這些特點便濃縮成了這兩句詞。
我們都知道,桂花主要有三種,開白花者名銀桂,開黃花者名金桂,開紅花者為丹桂,分布在我國北方的主要是金桂。秋天開放,花朵小巧,花朵本身的美往往會被它的香味所掩蓋,人們隻聞其香而不賞其色。桂花屬于自身嬌小,但能量巨大,你隔着很遠便能聞到它的清香,所以叫“情疏迹遠”,并且這種香味是非常清冽适宜,不濃不烈,小小的身體藏着巨大的能量,又不招搖,不“逐人而來”,這樣桂花的格調一下子就出來了。所以李清照形容桂花“暗淡輕黃體性柔”,暗暗的待在角落裡,不與争鋒,小巧的花朵使它的體态顯得很輕柔,顔色雖是金黃,但卻是輕淡的,它并沒有春花那般的鮮豔明麗,也不與其他花朵為群,獨自生長,不争不搶,它“情疏迹遠”的特性便被描寫出來。它好像是疏遠的、疏離的,它也不主動開放去迎合世界的欣賞,它也并不孤傲、也不刻意離群,它的本性就是遠遠的,但它的美、它的香卻能使欣賞它的人找到它。
“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這兩句便在桂花那些特有的品質之上開始抒發議論,但這樣的議論又完全是李清照風格的,有着強烈的她本人的色彩,是雄贍(shàn)的,高瞻的,見識不凡的,就像她那首《夏日絕句》中寫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她是有心氣的,她就是巾帼不讓須眉,心中是第一流,才能看到第一流的人物,才能看到事物第一流的品質,于是她看到并無淺碧輕紅色的桂花是第一流的,她看到人生下來一定是要做人傑的,即便死去也要有最雄壯的樣子。這就是一位弱女子的胸襟氣度。
“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這三句是我個人覺得是詞中欠佳的部分,真正的雄傑,真正的英豪,真正的人物,是不會去和别人比較的。并不是因為孤傲離群而不去比較;也不是瞧不起對方而不去比較;也不是當代人特有的那種“不屑于”。不需要假扮清高,自有一種孑然獨立就好,不争不搶,自守一方,自己的本分就是開好自己的花朵,這樣就夠了。
“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騷人,指屈原。這兩句意思是說,大詩人屈原啊,你可真是有點無情無義呢,為何在你那篇優美的《離騷》中,沒有收錄桂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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