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歎批點水浒傳

金聖歎這個人很有意思，他是明末清初人，一般認為他是超級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先是評《水浒傳》，後是評《西廂記》，再是節評《國語》、《國策》、《左傳》等古籍，杜甫諸家唐詩都有評點，凡是能評的他一一評個遍，連清順治皇帝都贊他“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胡适認為他是“大怪傑”，有眼光有膽色，林語堂稱他是“十七世紀偉大的印象主義批評家”。

這麼多金燦燦的光環罩着，于他來說應該很不舒服。其實，金聖歎就是一個瘋子、一介狂徒，孤高、率性，狂放不羁，置生死于度外，戲谑人生，快意人生！

除了評書評文評古人，金聖歎還寫詩，多達380餘首，身後收入《沉吟樓詩選》。他的詩洋溢着閑情逸緻，抒發着懷古幽情，表達了無為而為、散淡超然的人生态度。他寫有《睡足》小詩雲：

綠梧桐葉三四樹，碧菡萏花一兩枝。

睡覺正逢冷淘吃，浴畢足有涼風吹。

大白話裡蘊含着對自然的尊崇，對閑适生活的安然。還有《今春》，詩雲：

今春刻意學龐公，齋日閑居小閣中。

為汲清泉淘缽器，卻逢小鳥吃青蟲。

龐公，即東漢末年著名隐士龐德公。他這學做隐士做得好，汲泉水時看到了小鳥吃青蟲，太悠閑太惬意了，這美美的畫面感令人充滿無限向往。

他訪友不遇，感慨道：

訪君無一事，不遇亦悠然。

野菜繞門出，小蟲當戶懸。

晝廚寒有鬼，童子倨如仙。

我亦便歸去，關窗獨自眠。

——《訪魏德輔不值》

他對田園裡的小青蟲非常有感情啊，尋友不值，看看友人門前的小菜園，瞅瞅像仙人似的童子，也是不錯的，金聖歎的心境閑适，恬然而自足。他在贈友詩《王子文生日》中說：“沉冥便是桃源裡，何用狺狺更問津。”不用去苦苦探尋，狺狺争論，活着就是王道，世間即是桃源！

他還有感慨人世的哲理詩，詩人借宿寺廟，正值狂風驟雨，信手拈來，寫下了《宿野廟》：

衆響漸已寂，蟲于佛面飛。

半窗關夜雨，四壁挂僧衣。

人們頂禮膜拜的佛也與凡人一樣，栉風沐雨，還要經受蟲擾塵蒙的侵襲，言外之意：世間哪有什麼神佛呀，你自己就是自己的佛！

他在《住天池别業》中寫道：

金銀今世界，冰雪道人心。

野鶴何天去，孤雲随處深。

臨風時拾橡，候月對彈琴。

徒有高山在，誰聞流水音。

看透了金錢世界、人情淡漠的現實，他隻想與古人為伍，隐匿山野，聽清風拾野果，對明月彈古琴，閑度人生。

金聖歎的快意之事還有哪些？其快樂觀、幸福感，大緻凝聚在其短小妙文《“不亦快哉”三十三則》裡，所記少有大事，多為雞毛蒜皮小事，卻讓他屢屢“不亦快哉”。撷取幾則，可見一斑。

“夏月科頭赤足，目持涼傘遮日！看壯夫唱吳歌，踏桔槔。水一時坌湧而上，譬如翻銀滾雪。不亦快哉！”身在炎夏，而所見所聞所感，無不清涼自在，呵呵，這小确幸真是實惠！

“朝眠初覺，似聞家人歎息之聲，言某人夜來已死，急呼而訊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絕有心計人。不亦快哉！”人呀，心機太多最狹隘最短壽，見之礙眼，思之堵心，悟之清明，故一覺醒來，他死我活着，豈不幸福！

“冬夜飲酒，轉複寒甚，推窗試看，雪大如手，已積三四寸矣。不亦快哉！”冬日大寒飲酒，寒有寒的妙處，推門見雪，雪大如席，可見造化循環，悲喜複轉，快樂來得就這麼簡單！

“夏日于朱紅盤中，自拔快刀，切綠沉西瓜。不亦快哉!”朱紅盤、雪亮刀，瓜綠沉沉，已得悅目如許；舉手之間，則别開生面，咔嚓脆響，涼意飕飕，複當快意何如？

還有一些不足挂齒的小事，也讓聖歎先生快樂得不得了，比如“看人作擘窠大書，不亦快哉！”“推紙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還有“作縣官，每日打鼓退堂時，不亦快哉！”敢情是下班了也是快樂的事啊，和現今年輕人的心态怎麼一個樣呢？更有意思的，是“看人風筝斷，不亦快哉！”這看人笑話、幸災樂禍之舉，也讓他得一快樂！不禁讓人掩嘴竊笑，先生真乃性情中人也！

先生最出彩的快意之事，大概蘊藏在正史與民間傳說相得益彰的“哭廟案”中。“哭廟案”是吳縣諸生為聲讨該縣縣令任維初的貪酷，而組織的一次地方性請願活動。秀才們無力造反，隻能到文廟中的先聖牌位前痛哭流涕，發洩自己的怨恨與牢騷。然而，秀才們哭廟之際正值順治帝駕崩之時，當時皇帝逝世的哀诏已然到達蘇州，秀才們的舉動被認為是觸犯了順治帝的靈位，犯下了大不敬之罪，金聖歎與諸生因此被捕，被“拟不分首從斬決”。

據史書載，金聖歎在臨刑前泰然自若，笑傲衆官，凜凜然向監斬官索酒暢飲，邊酌邊大呼曰：“割頭，痛事也；飲酒，快事也！割頭而先飲酒，痛快痛快！”其視死如歸、豪氣沖天之氣概，無不令人扼腕喟歎！

民間傳說之一：慷慨就義前，金聖歎為家人吟了一幅聯：“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内酸。”在這幅對聯中，“蓮子”便是“憐子”，“梨兒”即是“離兒”。一生玩世不恭的金聖歎在臨死之前，借這幅對聯表達了與兒子離别的痛苦之情，也就此結束了其诙諧幽默的一生。

民間傳說之二：臨刑時，金聖歎留下了一封家書。縣太爺任維初接過一看，封面上書：“字付大兒看”，再看内容寫道：“花生米與豆幹同嚼，大有胡桃滋味。得此一技傳矣，死而無憾也！”任維初尴尬至極，哭笑不得。金聖歎笑傲江湖、玩世不恭又一次表現出來：不管順境、逆境，都幽默處之，哪怕是死，臨終前也要樂他一把！

民間傳說之三：金聖歎面不改色被押上刑場，展眼一看，這麼多人，還要排隊啊！他的幽默感來了，晃了晃拳頭，和顔悅色對劊子手說：“我手裡有張銀票，隻要你先砍我的腦袋，銀票就歸你了。”劊子手竊喜，答應一聲，手起刀落，趕緊掰開金聖歎的手，果見手裡攥着一個小紙團，大喜，打開一看，上書：“好痛！”好個性情乖張的大才子，死了還要嬉笑怒罵一番。

據傳，臨刑前金聖歎還作了一首“絕命詩”。那年雪早，大雪紛紛揚揚，金聖歎即興吟誦《詠雪》, 詩曰：

天悲悼我地亦憂，萬裡河山帶白頭。

明日太陽來吊唁，家家戶戶淚長流。

吟罷刀光一閃，一代才華橫溢、不畏權貴的文壇巨星隕落了，他的快意人生給我們留下一串意猶未盡的省略号......

-作者-

劉琪瑞，男，山東郯城人，一位資深文學愛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聲》《鄉愁是彎藍月亮》和小小說集《河東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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