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司馬遷著《史記》,凡一百三十篇,計共五十二萬餘言。《史記》雖然是記載真實曆史的史書,所謂“文章同史”,所以也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俗語說: “千古文章兩司馬。”或說:“文章西漢兩司馬。”也有人說:“唐詩晉字漢文章。”如有人問漢代的最佳散文作品是哪部?則非司馬遷的《史記》莫屬。
我人從《史記》這部書已可解決有關西方文學的難題。西方人一直認為道德意識是不能加進文學中去的。如西方的莎士比亞、歌德等大文豪,無不有如此想法。自從《史記》面世以後,其書有道德思想融入作品中,卻并不損害其文學價值,即如我國的屈原、杜甫等大家,亦是把道德思想融入于其文學作品中。在文學中可以将道德與人生合一,講公的人生,有其最高的人生境界,《史記》講的是整個時代的大生活。
西方又有一問題,就是:“曆史需要文學嗎?”這亦可從《史記》得到充分的答案。可以說,最高的文學就是最高的曆史。前面已經談到“文章同史”,且《史記》中所記載的曆史都是真實的,都是活的、生動的。并且從文學作品來說,“描寫人物”難于“創造人物”,《史記》是極為形象生動地來描寫人物,施耐庵的《水浒傳》則是創造人物,所以肯定地說:《史記》的價值高于《水浒傳》。
我國自古以來的散文,從《論語》以來,一直沒有變,不如韻文那麼多變。我國古代著名文學著作,如《莊子》是散文,後來演變為《離騷》,仍是文學的;又如《孟子》,是質樸的白描,是最佳的記言體文學作品。
太史公司馬遷,陝西韓城縣人,父為史官,名談。司馬遷少年時在韓城耕牧,後随父到長安,聽董仲舒講孔子《春秋》,曾住過昆明、浙江等地。太史公遵父命之囑要繼寫史書,後因李陵事忤帝意,下獄,并判死刑。按法可以五十斤黃金贖罪,卻無人願資助。故為求免死,他隻得自請宮刑做太監,武帝準之。後在宮中任中書令。太史公認為此乃奇恥大辱,但為的是要完成父親遺命,故太史公在《史記》中所寫之酷吏、貨殖、遊俠及封禅諸作,都是為了發抒自己之感慨,但全是如實的信史,富有情感,且把自己也加入進去,卻公正而不偏私。
談到《史記》中的“列傳”,從上古到作者所處的時代,其所描寫的各式各樣人物之個性、思想與事态,都是惟妙惟肖的。《水浒傳》之佳,其人物都是創造的,不過均屬同一類型;至于《紅樓夢》中的人物,亦是創造的,雖個性各有不同,但都是女性;而《史記》卻是描寫人物,且是多方面的,太史公把自己的感情也放了進去,卻并不偏私。太史公有史才,有史識,兼有文學的情趣和史學的理智,他雖然喜愛項羽多過劉邦,但也闡述了劉邦的成功之長處和項羽的失敗之短處。他用細膩的筆法描寫人生,批判時卻隻用寥寥數語,亦即是說:太史公描寫人物分析得極為詳盡,批判卻極之簡明。
又如太史公作《孔子世家》,而不是作“列傳”,因為孔道之傳比爵位更長,又特别為孔子作《仲尼弟子列傳》,其他如墨子、孟子、荀子等,太史公都沒有為其弟子作列傳,以表示對孔子的特别崇敬。這就是太史公具有卓越的史學眼光。他又替傳講孔學的寫了一篇《孟子荀卿列傳》;并且還将感興趣的人物亦加入描寫之列,如《刺客列傳》等;他亦将“搜孤救孤”的傳說加入《趙世家》中。“搜孤救孤”即“杵臼程嬰”的故事,雖非真
實,但太史公好奇而舍不得割愛,亦無傷大雅。
太史公寫《項羽本紀》,認為項羽可做皇帝;他寫《陳涉世家》,說陳涉是首先揭竿起兵以抗秦的發難者。世上無十全十美的著作,或許有些瑕疵,但正是表現其缺憾美,《史記》正是如此。天下沒有不偏的事,亦絕無既不左又不右的事。撰寫曆史要具備史才、史學與史識,且太史公還具有史德,并不以感情意氣用事,故其撰寫《史記》能達到真善美的境界,他在《孔子世家》中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太史公寫到項羽時說:“乃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他認為項羽這樣的說法并不對。
《史記》共分五部分,凡一百三十篇,計有“本紀”十二篇,“世家”三十篇,“列傳”七十篇,“表”十篇及“書”八篇。吾人如隻熟讀“列傳”,已經可以得益。
他的寫作方法是将一人分述于各人之傳記中,如寫漢高祖劉邦之事迹,不集中在一篇中寫,雖使人讀來感到枯燥些,但卻是公平的、客觀的,并不重英雄觀念。這也是科學态度,與西方的崇拜個人英雄主義不同。此種寫法,讀來雖使人頗不感興趣,不過卻是嚴謹而公平的寫法。
凡寫曆史,必須嚴格遵守兩個條件,即是:
(一)不可以隻着重于單一的領袖和以單一的團體為單位,須顧及其全面性。
(二)要着重于事件進展的過程,不能單看其結論。
此為太史公著史所能做到的,後人亦多能依循此種寫法。《史記》中以列傳的描寫最為精彩。我們可留意其同一史實,作出如何不同之描寫。如寫二人合傳,亦是太史公的傑作,例如兩人在其間有分有合的廉頗與蔺相如合傳;又如善始兇終的《張耳陳馀列傳》。尚有一篇列傳附記多人者,如《衛将軍骠騎列傳》後附入征匈奴的大将;甚至有相隔數百年的合傳,如《屈原賈生列傳》,雖然屈原與賈誼遭遇十分相似,且富有愛國思想的激情,但主要是,賈誼之賦乃師事屈原者;又如《刺客列傳》中寫入一大批人,把春秋戰國時的刺客一并列入;再如《滑稽列傳》亦由多人合成寫一篇;《貨殖列傳》則是講從春秋時期直到漢代的商業情況。所以說,太史公的《史記》是一部極嚴格的史學,且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他是能用文學眼光來看史學,又拿文學情調來描寫人生。
事業成功并非單靠一個人。有的人卻因失敗而遭後人同情、敬仰,而傳芳後世。如一成功,即大家都有功勞,而非個人了,就不會有英雄了。
我們讀曆史除要注意寫的以外,須懂得不寫進去的。不然,便不懂得如何取舍;要懂得何者不寫,才懂得何者不應寫。在《史記》中沒有寫進去得太多了。如曆代丞相,有十分之六七,并不列入;但有的蔔者與滑稽家亦有列入的。這就是公平客觀。
太史公的《史記》是一種浪漫派的寫法,但其中無一假話,《史記》将文學與曆史融合在一起,亦将文學與人生加以融合。
我可以肯定地指出來,中國有兩大人物,即是兩位大文學家:
一位是屈原,他解答了文學與道德的問題。
一位是司馬遷,他解答了文學與曆史能否合流的問題。
中國的曆史是應用的、實用的,詩歌文學亦是應用的、實用的。正如中國的藝術産生于工業,如陶器有花紋、絲有繡花與鐘鼎有器具、鍋等。并不如西方那樣專門為了欣賞而刻畫像。中國的藝術是欣賞與應用不分,應用品與藝術品合一,亦即是文學與人生合一。中國的古硯與古花瓶,是古董,但同時又可使用,并不如西方般專為擺設之用,故中國曆史與文學始終是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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