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名為親情的細線,連接着身在老家的母親和遠在他鄉的孩子。各自生活的無奈讓這根繩子越繃越緊,孩子總是忍不住期盼母親這一頭退讓一點,再退讓一點。最後,壓力猛地消失,真的有人解脫了嗎?
人間故事鋪
storytelling
1
四月二十八日,上午十點,遠在武漢的曾鵬在單位廁所接到四川老家母親打來的電話,電話中母親一再要求自己五月一号帶着兒子和妻子回老家去。
母親耳背,曾鵬最初顧及在單位還壓着聲音,但幾次母親那邊都提着嗓子拉長語調:“你說啥子耶——”曾鵬才意識到,母親聽力的退化是迅速且悄無聲息的。他不得不打開免提對着喇叭,用提高到近乎于吼的聲音說話,母親才回答道:“聽到喽,你一定要五月一号回來啊。”
曾鵬以為這是老母親的“撒嬌”,可是母親少有的又強硬又哀求的态度讓他心裡咯噔一下,再三向母親确認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沒得事。”
一天工作後,曾鵬回到家中,妻子正在給6歲的兒子輔導作業,曾鵬去廚房做飯,餐桌上曾鵬向妻子提起了母親的事情。
“不行,現在疫情情況不明,哪能到處走,媽那邊我們給大哥打點錢,讓他送過去給媽,也幫你看看媽最近的身體情況。”妻子說。
曾鵬知道妻子說的是實話,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去。
曾鵬的大哥曾偉就在距離母親居住的農村老宅幾公裡外的城鎮上。他做了一輩子苦力,總是酗酒,喝完就打妻子,等妻子生下兒子,就打兒子,直到兒子長得比他還要高,他才意識到被打的疼痛,開始更大劑量地依靠酒精。
當兒子結婚分家,他故技重施甚至把拳頭伸向了母親。後來母親忍無可忍,不再接受大兒子的“孝順”,便一個人回老屋去了。
曾鵬想起大哥,搖搖頭,但自己把母親接到這邊來也不現實,第一是老人醫保都在四川,一生病就得往回跑,第二是家裡是兩室一廳,沒有地方給母親住。
曾鵬想着就又回了個電話給母親,電話響了一遍無人接聽,又打了第二遍,才通。
“細兒啊——”
曾鵬給母親說了他五一不能回去,電話那邊先是一頓,然後是長久的沉默,曾鵬還以為信号斷了拿起手機屏幕看秒數分明還在跳動。聽筒裡漸漸傳來低低的啜泣聲,哭聲越來越大。曾鵬的心一瞬間被揪起來擰,鼻頭一酸,嘴裡想說我錯了一定回去,但又理智地扪心自問:如果突然有疫情怎麼辦?單位能接受隔離14天嗎?現實的壓力将他的舌頭壓回原位,從緊咬牙關的面頰上強行擠出笑臉:“媽,今年過年我接你來這邊過,浩浩最近可想奶奶了!”
他轉頭對房間裡喊:“浩浩快點出來!你奶奶找你!”
兒子忙不叠從卧室跑出來,看着爸爸似笑非笑擠作一團的臉,歪着頭遲疑。曾鵬把手機塞兒子手裡說:“快給奶奶說話,奶奶想你了!”
“奶奶——”
“诶,诶——”
源源不斷的清脆童聲好像把房間中的酸澀吹盡。
2
四月二十八日,晚上九點,曾鵬給大哥曾偉打視頻。微信視頻請求響了三聲,屏幕上出現一張蠟黃色的臉,眼神迷離面頰泛紅,煙咬在嘴角,懸懸不掉。
對方一開口,露出缺了下門牙的一口老黃牙:“喲,稀客,有啥子事情?”
曾鵬看到大哥心裡還是有不舒服的感覺,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如何努力,他都跟這個人流着同樣的血,這不可否定的事實讓人絕望,好像自己跟對方是一體兩面,而對方的存在像是魔鬼在低語,告訴他:你遲早會跟我一樣。
但眼下,隻要母親還活着一天,自己就必須要跟對方有所聯系。
曾鵬調整出笑臉,告訴大哥自己打電話來的原因,把母親想要人陪和自己疫情不能回去的情況都一一說清楚。
“哎,媽真的白養你了,這麼多年你才孝順她幾回,哪次出事情不是我跑圓了的。”
“是是是,确實大哥辛苦。這邊我給你轉500塊錢你看什麼時候給媽帶過去,再買點奶什麼的,然後我再單獨轉你200。”
曾偉沒有說話,盯着屏幕裡的曾鵬笑,冷冷的。曾鵬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屏幕之外,曾偉媳婦的聲音傳來:“弟弟我們曉得了,等有空了就去。媽上個月生病了,還多兇。”
曾鵬對此一無所知:“什麼病?”
“腰椎間盤突出,走不得路,在床上哎呀哦的,我每三天給她送次飯,過去洗回澡,但這個病醫院說人來了不要醫,隻能用膏藥和中醫去理療,我給媽找了土方子,那個中藥才貴哦780三副,還得熬,她那點退休工資根本不夠……”大嫂走到屏幕裡,掰着指頭算賬。
曾鵬忙不叠笑着說:“辛苦辛苦。”不去理會句子背後想要自己分擔之意。
母親一個月退休工資有2300元左右,從确定由大哥照顧開始,那張銀行卡就被交到了大哥手裡,自己和妹妹每個人每個月再給大哥1000元。通常隻要每月一号晚上6點沒收到錢,大哥就挨家挨戶地收取。
至于老宅的繼承權,早就在大哥接母親進家門“孝順”後不久,他就拿着寫着母親歪歪扭扭的字的紙向其他兄弟姐妹炫耀:“媽說給我了,我也是順應媽的意。”
曾鵬聽着大哥罵了幾句不孝後,賠着笑臉掐着時間挂斷了電話,随後轉給對方700塊錢。對面秒收,沒有多說一句。
挂斷電話後曾鵬想給母親再打個電話,問工資卡母親拿回來了嗎,平時生活得怎麼樣,但也隻是想想。因為自己沒有解決辦法,所以幹脆不去看這些問題。
3
四月二十九号,晚上十點,妹妹曾荷給曾鵬打來視頻,說母親中午給自己打電話打了半個小時,希望自己五月一号回去。
曾荷現在跟老公在他老家重慶一起經營一家中餐廳,除過年外,基本全年無休。前些年賺了些錢買了第三套房,想接母親過去,女婿也對此并無異議。
但母親卻堅持認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己過去就是住女婿外人家的房子”,堅持還是要跟大哥住一起。後來商量了幾天,計劃還是作罷。
“媽她一直打電話不肯挂,我這邊訂餐的又多,隻能不停地挂了媽的接别人的電話,媽又打過來……”
曾鵬聽着妹妹的抱怨,腦子裡卻一直緊抓着“五一”這幾個字眼,怎麼又是這天,到底母親為什麼要大家在這天回去。
“你問媽為什麼了嗎?”
“我問了,她沒說,後面說自己腰椎痛。她耳朵又背了,我打算下次去看她帶她買個助聽器。我五月一号哪裡可能過去嘛,别人訂了壽酒,十桌,小巴(女婿的小名)一個人管不過來,而且我又不會開車,我跟媽說要不她等一等,等到忙過了這陣。”
“都懂,各有各的事,媽她身體沒啥大問題就行。”
曾荷在電話裡跟二哥說起自己隔壁那家老人去養老院高高興興,自己願意出錢,曾鵬還是每個月出一千,大哥那邊自己“沒打那碗米”。
曾鵬和曾荷心裡都清楚,他們的母親不可能同意這件事,一是母親一輩子體面,不想花子女的錢,給子女添麻煩;二是她之所以住在大哥那兒,就是想幫襯這個最不成器的大兒子最後一點。
母親曾悄悄對曾鵬說過,曾荷家是以女婿名字開的店,自己過去吃他的住他的,女婿難免對着曾荷有怨氣。
“媽還說什麼了嗎?”
“說了很多讓我注意身體的話,搞笑,她88歲,我們兩個哪個更需要注意身體。”
4
五月一号的早晨,曾鵬醒得特别早,仿佛聽到了遠處家鄉田坎邊的那聲雞啼。
盯着從窗簾裡露出的一線蒼灰色的天,曾鵬心裡靜不下來,莫名的焦躁搞得他心煩意亂,妻子還睡着,發出細細鼾聲。可以想象,一牆之隔的兒子也把自己圈在印着星星的被子裡。
他撐起手肘起床,合上卧室的門,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着,全程沒有開燈。他看着茶幾上的水晶煙灰缸發愣,自從兩年前查出肺部膜玻璃結節後,曾鵬就戒掉了這個要他命的煙草,但眼下他覺得非來一根不可。
曾鵬在沙發上坐了很久,還是回到卧室套上外衣外褲,拿上手機,關上了家裡的門。
清晨的空氣中還帶着昨天晚高峰的尾氣,涼氣沁人心脾,被風一吹,曾鵬才醒悟過來,自己并不是想抽煙,而是想打電話問母親,關于五月一日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拿起手機,四點四十一分,太早。于是出小區走到湖邊上,沿着湖走,一直走到天明。
早上六點半,曾鵬在小區附近早上開得最早的一家面館點了一碗牛肉面,等待時,調出手機通話記錄給母親打過去,這次居然在響了四聲後就接了。
“媽——”
“诶。回來了嗎?“
“沒。”
“哦。”
“媽,吃了嗎?”
“吃啦,早上吃牛奶和軟乎面包,吃得好咧,你放心。”
等挂斷電話,曾鵬才想起自己沒有問母親關于五月一日的事情,但跟母親通話後,自己心裡的焦慮切實減輕了。牛肉面上來了,曾鵬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周圍的聲音好像在一瞬間變得立體生動起來。
假期真的來了。
5
五月一日的早晨七點半,曾母的鄰居從老宅門前路過,看到曾母靠坐在大門右邊的春聯下的竹椅上,春聯已經毫無紅色,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顯得白裡泛黃,露出一絲死氣。
她的白色頭發被梳得一絲不苟,有種嚴肅的氣息。曾母的腿上放着一盒被插上吸管的六個核桃和一個達利園軟面包,手裡還拿着另一個面包,正緩緩湊到嘴邊。她吃得慢。
“何大娘吃得好耶!”鄰居記得自己是這麼跟老人說的。
而曾鵬的母親隻是笑着對鄰居點點頭。這是她們的倒數第二次見面。
吃完早餐後,曾母把垃圾帶回了屋子丢進撮箕,然後進到主屋的床上換好一身新衣服——雖然它早就應該不新了,這是前兩年曾鵬利用年假回老家去給母親買的,但母親一次都沒有穿過。
五月一号,下午五點半,鄰居帶着滿身城裡氣息的兒子回家探親帶來的零食前來分給曾母時——就像曾母從前對她們家所做的那樣——卻隻有一聲尖叫劃破房間内的寂靜:“何大媽死了!快來人啊!何大媽死了!”
五月一号,下午六點,曾鵬收到了母親服用老鼠藥死亡的消息。聽到警察說的話,他并不能分辨出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就像一個人被壓斷了手腳,卻以為它們都還在原地。
在現場,警察發現了母親的遺書,歪歪扭扭就像兒子的小學字迹。
母親寫,我很痛,不想醫,不想花你們的錢,我存了三萬塊錢在枕頭下面,你們一家拿一萬。對不起,不要怪我。
題圖 | 圖片來自《季春奶奶》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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