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今天是汶川十年祭。

幾天前，我們發起了“汶川記憶地圖”項目，想打撈十年來的民間記憶。很快，我們征集到近兩千封留言，他們是遍布在這張世界地圖上各個角落的坐标點，在英國、德國、俄羅斯，在加拿大、美國，在中國的西北、東北、西南、東南、港澳台……

每個坐标點背後都是一顆跳動的心，一段難忘的記憶。他們關乎親情、愛情、友情，也關乎陌生人的善意和溫情，它讓我們看到生命的美好，也感受到它的脆弱，它讓我們反觀自身，如何面對自己的人生。

有些記憶是悲傷的，結了痂回看還會隐隐作痛，但日子還要繼續。有些記憶是慘痛的，留下來的是無盡的思考，面向過去，也面向未來。

有個網友說，“淡忘該淡忘的，記住該記住的”。

2008年5月12日，綿陽市科委立交橋長虹大道，地震發生時，驚恐中的人們沖出房屋，沖向空曠的地帶。圖為一男子陪着懷孕的妻子站在街頭。

逃·避

四川省廣元市利州區 學生 14歲（編注：本文身份信息均為事發時的）

我們光着腳丫沖出寝室……腳丫子踩在曬得發燙的水泥地闆上，雙腳不停地來回切換，根本不能同時着地。内心非常緊張，也很茫然，如同到了世界末日。

四川省樂山市市中區大學生村官24歲

當時在機關開會，所有老同志都來了，會議室在老舊的辦公樓裡。會議室後有個斜坡，坡上是停車場。

剛開始鋁合金窗子啪啪作響，大家還以為是壓路機開上坡了。辦公室姐姐驚恐萬狀地說：“地震？跑不跑喃？”頭兒脫口而出：“怕是要跑哦！”一刹那間，樓道上擠滿了逃生的身影，有年輕的、滿頭銀發的，有拄拐杖的、穿高跟鞋的。樓下一個落差一米的假山水池，裡面的水激烈地蕩了出來，潑得到處都是。老舊的樓房像果凍一樣晃動，陽台外側平時繃緊的電線嗖地縮成一個曲線，馬上又嗡地一下繃直。

所有的人在打電話，沒有人打通，地皮還在晃動，地下傳來火車駛過一樣的悶響。我開始擔心遠在學校讀研的女友，想到老家的爸媽。

四川省自貢市富順縣 學生 17歲

當晚同學住校的就睡在大操場，不管男女，有的人靠着籃球杆三個人圍一圈用被子裹着也睡了。

四川省成都市青羊區 小學四年級學生 9歲

當天晚上我們不敢睡在家裡，在一樓搭了一張床。我爸媽在地上放了一碗水，輪流守夜，但除了我應該也沒人睡好。

重慶市沙坪壩區川外 學生 20歲

外婆每天晚上還要煮幾個雞蛋放在床頭，以防地震來了房子垮了，人在等待救援的時候還有吃的，不會餓着。現在想來又感慨又好笑。

2008年5月16日18時許，10歲的尚婷在震後約100小時獲救。這是映秀鎮小學獲救的第212名學生。

施救與被救

四川省綿陽市涪城區 高校教師 28歲

我們學校雖然是地震的受害者，也是地震後全國第一所迎接災民的高校。當時我們迎接了八百六十多名重災區的災民，其中包括了200多名小學生。現在依然清晰地記得當天晚上，他們坐着大巴車一輛一輛來到學校，那種恐懼、無助、擔憂的眼神。

四川省德陽市什邡市 軍人 20歲

部隊營房塌了，我們顧不上。接仁和小學通知，我們部隊第一個趕到現場！3點半，地震剛剛過去1個小時，學校已經坍了。聽到孩子們的呻吟聲，看到一幕幕從未見過的血腥畫面。我要把他們救出去！他們太疼了！用手刨，用肩抗！與死神争分奪秒！後來我們又轉戰蓥華中學，場面更讓人痛心！5層的教學樓，坍塌到隻有兩層半那麼高！孩子們，我們盡力了，隻願10年前的逝者安息！

四川省成都市雙流區 軍人 21歲

在大地還在腳下晃動的時候，我就抓起手機撥通了老家蘭州的電話，告訴父親地震了，我一切安好，馬上就要去救災，不要擔心牽挂，剛說完就斷線了，直到三天後才再次和家裡取得聯系。

救災的那段日子，我和戰友們奮戰在災區一線，每天最多能打兩小時左右的盹，餓了嚼兩口饅頭和鹹菜，一次次走到生命危險的邊緣，但我們沒有退縮。

山東省濟甯市任城區 工程機械國企員工 37歲

5月18日中午工廠接到了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的命令，急調八台130馬力推土機去唐家山堰塞湖搶險。正在值班的我主動請纓帶隊前往，除了我之外就是四台拖車和8個社會上的拖車司機。一路上我們克服了餘震塌方疲倦等困難，比國家防總要求的48小時提前10多個小時抵達唐家山。在協調下，随着米26大型直升機的騰空而起，我們的推土機作為最适用的設備第一批被吊上堰塞湖。那一刻，現場沙塵四起，我淚如雨下…

四川省成都市都江堰市 22歲

很慶幸經曆了生死卻沒有見到任何血淋淋的慘狀，卻很不幸失去了我的精神支柱——媽媽。很感謝民兵、警察、消防隊和媽媽的同事、親人對我和爸爸的救助，更感恩我當時的男友，現在的老公對我長達10年的心靈輔導。經曆了生死，方知活着的可貴；經曆了失去，方知擁有的可貴。10年，仍不願意面對結痂的傷疤。

2008年5月23日，四川綿陽市陳家壩，一受災群衆回鄉取走結婚照。

愛情

山東省濟甯鄒城市 小學四年級學生 10歲

我男票是當年受災最嚴重的北川羌族自治縣人，我想告訴他：無論十年前發生了什麼，你失去了什麼，你還有我，接下來的路，我陪你走！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麻煩頂我上去，我想讓他看到)

四川省成都市錦江區大四學生23歲

地震時踉踉跄跄跑去找女朋友差點被二食堂外牆掉下來的水泥塊砸到，跑到她宿舍陽台下喊她，原來早就出來了。見到那一刻我們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對了，我們孩子都三歲了。

四川省成都市錦江區 自由職業 41歲

地震後有兩個晚上記憶深刻，一次是陪着打牌，淩晨從茶樓出來才發現風雨交加，像世界末日一樣，開車回家，就覺得全城的車都在路上，一路左沖右突；站在房檐下的老婆看到我時，嘴一癟，哭了：“你個瓜娃子，你不管老子了嗦？”趕緊上前擁入懷裡......

另一次是電視台滾動播出政府緊急通知，說當晚可能有較大餘震，叫市民不要呆在家裡，老婆催我出門，我耍賴：“你忍心讓我一個人死在屋頭啊？”老婆立馬說：“說這些，哪個怕哪個？老子陪你。”

甘肅省蘭州市安甯區 19歲

那時候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在南充讀大學，地震後因為網絡中斷的原因，隔了挺長一段時間才和她接通電話，聽她講她一切都好，那一刻，我突然才發現我愛着她。

甘肅省武威市涼州區 小學六年級學生 10歲

十年了，災區早已經重建好了，但是，這場地震卻已經在人的心裡紮下了根，網易雲音樂的熱評上，依然可以看到有人還在等十年前的那個人，盡管人已經不在了。

校園情

四川省廣安市華蓥市 小學生 12歲

地震來時，我們跑到操場。班裡唯一有手機的同學借給我們一個個給家裡打電話。

湖北省武漢市武昌區 學生 18歲

當時正在上體育課，體育老師演示了一套武術拳法，突然學校正在修建的新食堂倒塌了。我們還在偷笑老師的拳風如此厲害，卻不知道那是地震的前兆。大概十幾秒後，大地開始搖晃，當時腦子裡一片空白，就連怎麼哭，都忘記了。

地震結束後，有三件事，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1.我們體育老師馬上沖向了教學樓——他是我們的副校長；

2.我和當時的班長緊緊地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他是我現在唯一聯系的小學同學；

3.我的母親是第一個沖進學校大門的家長

四川省成都市都江堰市 學生 19歲

地震一個小時之後得知老師被埋在了舊宿舍樓，大家帶着一絲希望瘋狂的扒着磚石……但……但……我們還是失去了她……這成了我們一直抹不去的遺憾和愧疚……

陝西省鹹陽市渭城區 學生

地震時，我們班有一個同學腿有些殘疾，是我們班長把他背出來的，至今我還記得我們班長的名字——翟金。

北京市東城區景山街道 學生 15歲

當時隔壁班在上物理課，平時我們都不喜歡老師垮在腰間的擴音喇叭，時常說一個班上課，三個班都能聽。可是地震那天老師一個人站在樓道裡用擴音器組織了學生疏散。現在依舊很懷念那個喇叭。

2008年5月15日，年過八旬的朱學群在映秀小學尋找被埋的孫子。

親情

河北省張家口市 高二學生 19歲

爸媽正好在汶川打工，聞訊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他們，都已無法接通。整整24天，始終不願放棄。終于有一天等到了他們報平安的電話，最後終于等到了全家人的重逢！感恩上天！

四川省成都市雙流區 企業法律顧問 54歲

那天我正在成都雙流國際機場候機。突然間整個候機廳劇烈晃動，行李也沒拿就往大廳外跑（行李是随後幾天去認領的），沿途都是散亂的物件和鞋子，我一路狂奔跑出了候機樓。

我攔截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正好也要急着趕回我家附近去學校接他女兒。一路疾駛回到家，家人安好。

5·12大地震帶給我們的不僅是災難，還喚起我們對生命新的審視和尊重，對生活的熱愛和親情的渴望！

北京市海澱區 在讀研究生 28歲

地震那天我在北京，給成都所有能聯系的人打電話，撥出都是一陣急促挂斷音才感覺事态嚴重。好在最後家人平安，我從此養成每周給父母打電話的習慣。十年了，想起那些逝去的生命還是很難過。要好好活着。

四川省廣元市蒼溪縣 學生 12歲

那天剛好是媽媽到學校開家長會，她是第一個意識到地震的。

很多人都往樓道處跑去，在本就擁擠搖晃的樓梯上，媽媽崴了腳，滑倒在階梯上一時不能站起來…她對我說“快跑!”說這話時，她的眼睛裡噙着淚水，我還是奮力拉起媽媽跑到了操場上。那幾分鐘真的是漫長，我人生中真正近距離接觸死亡，活着雖不易，但是能活着真的已經很好了。

四川省成都市青羊區 一個孩子剛出生不到一個月的新手媽媽 26歲

孩子出生不到一個月，我還在家裡坐月子。突然地震，搖晃得相當厲害。

我第一感覺是活不成了。我抱着孩子躲進衛生間。衛生間正對着廚房，隻聽見碗櫃裡的碗唰唰地響動。接着，碗巴拉巴拉地掉下來，摔得粉碎。

幾分鐘後，我帶着孩子逃下七樓。這時樓下廣場已經聚滿了人。大家紛紛拿出手機想要聯系親人，才發現已經沒有信号。就在我孤立無助的時候，老公從公司趕來，迎面跑向我和孩子。那一刻，眼淚忍不住嘩嘩直流。

四川省德陽市綿竹市 15歲 學生

我是聾啞人女孩，在2樓宿舍休息時，我同學發覺地震了，喊我們跑了，老師和叔叔阿姨突然上來保護我們去操場。

我父親也是聾啞人，但他突然來學校接我回家了。路遇很多車禍，沒車了，我爸爸一直帶着我走路到家，5個小時多才到家，看我弟躺在床上了怎麼不動了……

湖南省長沙市 23歲

十年後，我來到了成都生活，且另一半來自當年地震的重災區，有時晚上閉燈後還會向他打聽當年地震的情形。聽完後感覺自己很幸運，也慶幸當年的他安然無恙。

黑龍江省黑河市 24歲

汶川地震時我正在工地和測量人員校正鋼柱，測量師傅說經緯儀出問題了，水平氣泡跑來跑去。

五分鐘後，有人給監理打電話說四川地震了。監理是四川人，他焦急的神情我到現在都忘不了，有時候災難真的離我們很近。

上海市靜安區 記者 28歲

我會一輩子記得，推開一扇虛掩的門，我看到一位老爺爺在淘米。我忐忑地說明了來意，艱難的詢問“你有家人在地震中離開了嗎？”他沒有遲疑，平靜地招呼我進屋，平靜地講他的老伴和小孫女一起走了。

老兩口平時熱愛跳“鍋莊”（藏族民間舞蹈），經常都是一起去。5月12日那天，因為小孫女來家裡，老伴在家照顧，他自己去廣場跳舞，然後就是天人永隔。

半個小時，老人不斷地講述着，沒有眼淚，沒有波動，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臨結束時，他突然站起來，問我需不需要喝水，然後，自己走去了另一間屋。他久久沒有回來，我站起來，走到門邊，看見了他的背影。他背身向内，上身微微顫抖，不停地用袖子擦臉，盡力不發出聲音。

克制的悲傷，裹挾着傷逝，那一幕凍結了時間，我永遠無法遺忘。

同胞情

黑龍江省哈爾濱市松北區 私營企業主 33歲

那天是我三十三歲生日，在那之後我沒再過過生日。

内蒙古自治區包頭市東河區 33歲

包頭去往成都方向的1717号綠皮火車中，比往常更加地擁擠。回鄉的四川籍打工兄弟們攜帶了全部家當塞滿了整個車廂，被褥、行囊、工具、家電……甚至是油漆桶和暖水瓶，塞滿了整個過道無處下腳。

中途停靠，有人即将下車，順手就把随身帶的水果和飲用水，連同幾百元錢塞給了身邊的民工兄弟，而後便消失了。

廣東省廣州市天河區 大學生 20歲

2008年5月14号，我跟随學校球隊到國外比賽，進行的第一個活動是向512地震死難同胞默哀。

廣東省揭陽市惠來縣 學生 19歲

那年我還在上學，每個星期夥食費隻有七八十塊，我捐了50。接下來的日子我隻記得吃了好多天泡面，但依舊覺得值得。

四川省成都市都江堰市 店主

那時候所有的車輛，看見我們志願者小紅帽招手即停，出租車也從不收我們志願者的錢。有各種各樣的人：各種職業，還有和尚、尼姑、道士，來捐贈物資。那時候最幸福的就是能吃上附近村民送來的飯菜。

安徽省淮南市田家庵區 鐵路職工 40歲

當時我是在合肥到成都的列車上工作，地震後的5月19日我執乘的客車到達成都，當天是汶川大地震哀悼日，14點28分汽笛長鳴，防空警報響徹天空，車輛停駛，行人默默地站立。

四川省遂甯市船山區 10歲

地震發生時正好在上學的路上，剛好路過一片瓦房區，所有的瓦片都在掉。當時腿已經軟掉了，被一個不認識的大叔拉着跑。跑到空地後，把我交給警察，還不停叮囑我不要亂跑。

上海市靜安區 記者 27歲

當時聽說有同行要前往災區采訪，召集了十個小夥伴，每人出了一些錢，買了帳篷、消毒棉簽等急需用品。消毒棉簽的賣家聽說是送去災區，自己開車當天就把東西送到了朋友那裡。那時候，覺得所有人的心都特别齊。

2008年5月21日，北川縣擂鼓鎮，這對夫婦劫後餘生，在廢墟中開始了新的生活。

改變

四川省綿陽市涪城區 19歲

地震後很多事情都想開了。以至于後面高考成績公布，别人半夜睡不着去查，我倒是蒙着被子睡，一點也不關心了，生死看淡，快意人生，佛系青年就此誕生了！

（編注：這位讀者留下的聯系方式寫着——在四川，哪裡都可以找到這樣的我。）

北京市東城區 記者 25歲

地震發生的時候，我正在北京的雜志社辦公室裡。很快，全寫字樓的人都開始走安全樓梯往下撤離。

印象最深的是同事李虎軍一邊抱着電腦下撤，一邊開始給國家地震台網中心打電話核實情況，我們撤到路邊的時候，已經初步核實好消息在發稿了，這也是當天國内最早發出的地震消息稿之一。

山西省太原市迎澤區 學生 15歲

雖然中考在即，放學回家還是盯着電視直播，第一次為新聞裡的每一個人揪心、難過。大概也是在那時，開始埋下了想學新聞的種子。

北京市海澱區 編輯 24歲

剛剛參加工作不到2個月，後來根據突發新聞搜集現場照片，連夜制作災情專題，夜晚在4平米沒有窗戶的出租屋内一邊搜集照片一邊流眼淚。頭七日，全辦公室的人起立默哀。

上海市浦東新區高橋鎮 學生 12歲

2015年進入大學前去了一次映秀，參觀了公墓和漩口中學遺址，我覺得我該做些什麼了。現在大學即将畢業，我是一名中級應急救援員，一名美國心髒協會急救導師，我希望能普及減防災與急救知識，在災難面前，我能盡自己的一份力。

四川省雅安市雨城區 學生 14歲

十年中，我一直覺得意外比幸福來得更快，一直感恩地活着，一直思考我可以為國家、社會做些什麼。十年了，如今我成為了一名人民警察。

四川省成都市都江堰市 學生 15歲

特别感謝當時那麼多趕到都江堰救援和捐款的人。當時上海對口援建都江堰，也因為這個原因，我報了華東師範大學的自主招生。如今正式成為一名高中英語教師。現在的老公是外地的，家裡很窮，但是當時也給地震捐了款。逝去的人安息，活着的人好好珍惜生命，珍惜當下，感恩所有。

本文圖片均來自視覺中國、東方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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