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作為華語電影史上不可多得的經典之作,從故事到表演到角色都可圈可點,每一幀每一幕都曾被大書特書,對此舒心醬不多贅述、而想聊一聊電影中很少被提及的三次轉場剪輯。
師父亡故之時,鏡頭以叩拜之聲為承接,上一秒是梨園故人的回光返照、下一秒是一代名伶的悲痛祭拜,以聲喻情、指向禮樂教化的儀式感。
從童年轉向少年之時,鏡頭聚焦青草碧池塘、以相同的場景和詩文為承接,上一秒是白雪紛紛中的稚嫩孩童、下一秒是芳草萋萋中的青蔥少年,以景喻年華、指向創傷的常态化。
從戲院走向花滿樓之時,鏡頭以角色的運動視角導出故事線,名滿京華的旦角和花魁有着同又不同的質感,以對比喻命運、指向終極的悲劇美學。
跪拜聲效轉場
師父突然倒地,鏡頭沒有浪費任何筆墨寫一群人圍上來驚呼“啊怎麼了發生了什麼”,而是徑直切入了段小樓、程蝶衣兩位弟子撲通一聲跪在靈前的畫面。
此處的轉場,用的是人倒下和跪下之後聲效上的接近感,以類似的動作和聲音來完成轉場時不同鏡頭畫面之間順承的延續感。
從技術手法的角度而言,幹淨、利落、直接,從情緒表達的角度而言,密度高、能量強烈。
一,現實和戲劇的臨界對比。
老爺子之死帶着濃烈的傳奇意味,被淘汰的人和被遺忘的戲,在斑駁的時光裡漸漸合而為一。
段小樓和程蝶衣兩位的祭拜,又有着濃郁的舊式做派的真誠感,此後程蝶衣用他師父的老一套來對他徒弟,卻在風雲變幻裡飼喂出野心勃勃的白眼狼。
上一個鏡頭,老師父離世之前的一出唱段,完成了這個角色從調教者、規訓者向癡迷者、獻祭者的讓渡,從“都是下九流”的下裡巴人的謀生小角色、轉變成人戲合一的陽春白雪的悲壯的英雄垂暮。
下一個鏡頭,段小樓和程蝶衣轟然跪拜的畫面,則完成了舊式禮儀、老派價值的最後一道弧光。
此後這套老舊的價值體系在浩劫中被粉碎,最後一絲悲傷的體面也蕩然無存。
這樣的轉場承接,形成了鮮明的臨界對比。
二,儀式感的名與實。
程蝶衣還叫小豆子的時候,被母親手起刀落砍去第六指三拜九叩拜師,磕頭的動作是環境強加的儀式感。
母親不懂,孩子不懂,甚至師父也不懂。
為的都是糊一口飯,沒有師道尊嚴、也沒有師徒情感,不過遵循慣例走過場。
染血的跪拜,卻毫無靈魂。
流光冷卻半生愛恨,師父離世時程蝶衣和段小樓的跪拜,卻是在儀式感之内注入了最濃郁最真摯的情感和歎惋。
師父送小豆子去老太監那裡的狠辣和下作,巴結戲院經理的卑躬屈膝,在陰陽怪氣的反諷裡傳遞對徒弟們的疼愛,鏡頭一秒也沒用廉價的閃回,但每個畫面的表現力都如刀削斧鑿般清晰。
怨過,懼過,敬過,信過,師徒一場、相伴半生。
說不得的千言萬語,都在這幾叩首中。
儀式感從“名”到“實”,是一個老派藝人不曾如願的一生,也是師兄弟二人最後的體面。
時間錯位轉場
從童年到少年時期的轉場過渡,發生在茫茫大澤前的青草叢裡。
一群兒童清早站在河邊練功,抑揚頓挫唱着“力拔山兮氣蓋世”,轉眼間鏡頭裡切換了少年模樣,他們依舊在字正腔圓唱着“時不利兮骓不逝”。
從童年到少年,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唱腔唱詞、同樣的人員站位。
一,時間空間的單維度變化。
從垂髫小兒到清秀少年,光陰荏苒的時間線在此處被抽離、表現為人員面貌的變化,地點卻始終固定在原地。
雨雪霏霏,楊柳依依。
夏有荷塘碧波萬頃,冬有落雪參差飛舞,不論寒暑這群孩子都在此處練功,環境的賞心悅目,對應着孩子們有違天性的對美景的無動于衷。
這一套學戲的嚴苛體系,起于棍棒打罵的恫吓,誘之以成名成角的風光甜頭,最後轉變成了對“戲”本身的癡迷。
非人的美和痛苦,都在其間。
二,被遮掩的創傷表達。
從兒童到少年時期,小豆子拿在手上的袖套始終沒有變化。
袖套此處既具有鮮明的标識功用、讓人認出這是小豆子,更具有對痛苦戕害的不動聲色的描摹意義。
無論是當日母親橫刀砍去手指,還是師哥将滾當的煙鬥塞進口中懲罰說錯了的“我本是女嬌娥”,都是将自然身體狀态視為畸形,卻強行塑造扭曲的心理認知并将其常态化。
最愛的人為了“成全”他,留給他的傷疤和勳章一體兩位、觸目驚心。
行動路徑轉場
段小樓和程蝶衣在台上唱着霸王别姬、當着戲裡愛人,戲外愛人菊仙在台下一群癡狂的觀衆裡反方向往外走,走向複雜的愛恨糾葛。
上一段鏡頭裡是菊仙走路的行動腳步,下一段鏡頭切到了花滿樓的屋子。
此處的轉場手法并不稀奇,剪輯走路行動過程和目的地,這是常規的行動路徑式轉場,值得注意的是鏡頭裡諸多細節元素暴漲的情緒含量。
一,性格互文。
上一個畫面,最後定格在人山人海的觀衆席,橫幅上處處寫着程蝶衣,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下一個畫面,開始于菊仙推出滿滿一堆錢、逐一摘下項鍊、耳環等諸多首飾。
台上的虞姬願以死殉情的烈性風骨,埋得婉轉。
台下的風塵女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勇氣,則潑灑得直接又熱辣。
一個婉約一個直白,複調對比很微妙。
不瘋魔不成活的程蝶衣,和風塵中自有性情之人的菊仙,如若換一個場合相識、或許會是最親密的知己。
兩個人個性裡,都有着倔強又熱烈的部分,彼此互文。
但一個單純一個辛辣,又有着諸多不同。
二,處世對比。
菊仙能看破花滿樓頭牌身份的肮髒、虛妄,她願意将所有風情潑辣都牢牢鎖進一個人的故事裡,不是因為那人被萬千人追捧,而是因為他曾以最鮮血淋漓一無所有的方式護她周全。
程蝶衣看不破戲本身和戲外榮耀的複雜勾連,他單純投入戲裡、卻不明白打着戲的名義追捧他的萬千人随時可能成為他的墳墓。
兩個人最大的區别,是菊仙會用手段來安排自己的愛意,步步為營,程蝶衣卻是毫無頭緒、毫無章法的飛蛾撲火。
菊仙是悲觀的至簡主義,一人一蔬一飯。
程蝶衣是天真的樂觀主義,愛和最昂貴的求不得,他卻要求一小時一分鐘都不能少。
二人個性裡的世故和天真,在轉場前後的兩個鏡頭裡交代得淋漓盡緻。
舒心結語
無論是鏡頭緩緩移動中呈現出的草木青青的湖邊、成群結隊的少年之聲,還是師父離去弟子二人跪拜的沉痛之聲,抑或是菊仙穿越戲院、走向花樓、堆滿金銀财寶的決絕之聲,從視覺到聽覺、從時空滄桑變化到微妙心理對應,電影中的轉場剪輯都不動聲色服務于故事、叙事和人物。
不搶眼、不炫技、不過度,但都紮實精準、回味悠長。
【舒心醬原創文章,嚴禁抄襲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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