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截甕
我動完鼻炎手術後,來到朋友老家小住。這個村莊地處偏僻,空氣清新,村東還有一個歸雁湖,有利于我的康複。
朋友在市裡不能經常回來,家裡隻有六十出頭的父母。老人格外叮囑我,不要太靠近湖邊。歸雁湖湖床陡峭,下水容易踩空,每年都有一些大意的遊客命喪其中。
“凡是淹死的人,戾氣重的就會變成水鬼,再勾着别人淹死。所以這個湖啊,怨氣很大,會吃人!”老人最後總結道。
我覺得老人有些迷信,并沒有在意。有天晚上,我在湖邊散完步,正準備回家,忽然聽到湖中有“嘩啦啦”的水聲。我借着月光駐足觀看,隻見一團漣漪中突然鑽出個人來。這個人滿嘴獠牙閃閃發亮,在水裡遊動自如,形同鬼魅。我不免心神慌亂,失聲叫了出來,那水鬼仿佛也被吓到,一時間不動了。我倆對視片刻,他突然開口:“大哥,别怕,我是村裡人。”
這人認出我是客人,就上岸和我說話。原來他一嘴閃閃發亮的并非獠牙,而是銜着一串項鍊。
他叫許廣斌,自幼喜歡遊泳,水性極佳。有次他在湖底潛水時撞見一具屍體,差點兒把魂吓出來。緩了一兩天,許廣斌意識到什麼,再次下水,帶上來一枚鑽戒,這鑽戒在市裡賣了兩千多塊錢。
幾天後死者親屬報案失蹤,屍體被打撈出來,定案為失足溺水。一片悲痛中,誰也沒有注意到死者手上的戒指沒了。許廣斌當時就站在圍觀的村民中間,确定沒什麼風險,此後他就業餘幹起了這個勾當,因為不太光彩,都在晚上偷偷進行。許廣斌的這個營生,村裡人都不知道。因為我是客人,他才告訴了我。
雖然有驚無險,但經此一吓,我晚上再也不敢去湖邊了,就改去村南一個據點看他們打麻将。我本以為在村裡很安全,沒想到詭谲的事情還是接二連三發生了。
這天,牌局上一貫小氣的許大成帶了不少錢,輸多了賴着不肯走,我看着熱鬧不知不覺已經22:30了。老人22:00就要休息,我擔心影響他們,就趕緊回家。村裡沒有路燈,月光慘淡。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驚起了幾聲狗叫。在一個岔路口終于有了點光亮,電線杆上一個昏黃的燈泡随風輕搖,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忽遠忽近。
我停下來努力辨别方位:我左手不遠處有一幢二層古樓,飛檐鬥拱,是村裡的祠堂,裡面供奉着曆代祖宗的牌位。電線杆上高懸的十五瓦燈泡,就是給祠堂挂的,算是一盞引導死者往生的長明燈。
想起許多鬼魂被幽禁在此,讓我覺得周圍陰氣很重。不過有這座祠堂作為參照,就知道該怎麼走了。我裹了裹上衣正要邁步,卻隐約看到一個黑影在祠堂門口晃蕩。影子臃腫矮小,隻有常人的一半高,而且,似乎沒有頭!
這些天在牌局上,我聽他們講過“半截甕”的故事:說的是一種詭異的生物,像人一樣,但沒有上半截,隻有人類胸口以下的部位。它們一心想要找回自己的頭,到了晚上就出來遊蕩,遇到落單的人就撲上去,把别人的頭據為己有。
想到這些,我不禁冒出了冷汗。呆立片刻,再看影子又不見了。黑暗處似乎随時會有東西沖過來,我大氣也不敢出。暗淡的燈光雖能給我一絲安全感,可我也不能一晚上站在這裡,隻好硬着頭皮往前走。
燈光很快衰減,眼前又是一片灰暗,隻有樹葉的沙沙聲,說不定剛才隻是燈泡照出的樹影在晃動。我正要稍稍松一口氣,忽覺後頸一涼,似被什麼拂了一下。
我迅速回頭,隻見那半截的黑影就在我身後!我腦子瞬間空白,想跑,雙腿卻像打了麻藥,死活邁不出去。它直直地沖我貼了過來,端詳了一陣我的頭,但并沒有擰斷我的脖子,卻發出奇特的咕哝聲,語調中透着絕望,我吓得頭皮發麻。黑影轉身而去,姿勢非常别扭,步伐踉跄。
我拖着灌了鉛似的雙腿,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裡,昏昏睡去,一晚上噩夢連連。夢中,那半截黑影不停地追我,一邊追一邊厲聲尖叫。我拼盡全力跑回家,卻大門緊鎖。我使勁砸門,“咣咣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逼真。我一躍而起,聽到的确有人敲門。打開門,天已經亮了,門外站的是許廣斌,他雙眼通紅,似是徹夜未眠。
2. 水鬼
“王哥,你是北京來的,見多識廣。你給我講講,世上到底有沒有鬼?”許廣斌上來就這麼問,讓我心中一凜。
“當然沒有鬼。”我強笑兩聲,“很多時候覺得是見了鬼,其實隻是幻覺。”我這麼說着,卻想起祠堂前的一幕,心有餘悸。
許廣斌在我床邊坐下,給我講了昨晚發生的一件怪事。
差不多我遇到半截甕的時間,許廣斌照例下水“摸魚”。在防水電筒的照射下,他發現前方有個模糊的影子,正随着水波微微搖蕩。
有魚!許廣斌暗自興奮,遊了過去。影子漸漸顯出人形,長發鋪開,是一具女屍。許廣斌遊到跟前,才覺得這女屍有些異樣,一般屍體要麼沉在湖底,陷進淤泥;要麼浸泡腫大,漸漸上浮。而這具女屍卻直挺挺地站立在湖中,不沉也不浮,兩隻腳随波擺動,像是在邁步,似乎随時都可能走過來,一頭長發被水托起,散成扇形,平添了陰森恐怖。
許廣斌有點發怵,但又不想走空,索性閉上眼,在女屍身上亂摸一氣。
許廣斌先往女屍手上一摸,并沒有戒指手镯;再摸脖子,果然有個大金鍊。許廣斌咬住電筒,去摘項鍊。剛剛摘掉,忽覺肩膀被拍了一下。他猛擡頭,和屍體打了個照面,隻見那女屍臉上血肉模糊,雙目圓睜,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許廣斌魂飛魄散,拼命遊上岸,飛奔回家。
“王哥,你給我解釋解釋,淹死的人,為啥還在水裡站着?屍體我見多了,沒一個這樣的,是不是我遇到水鬼了?”許廣斌問我。
“這個,可能跟水流有關,湖底和湖面的水有溫度差,導緻水的上下對流,屍體被這種暗流托了起來。”我胡亂解釋了兩句,又問他,“你既然看到正面,還記得屍體長什麼樣子嗎?”
“肯定是個女的,但臉都爛掉了,就看到眼珠子暴出眼眶,死盯着我,像是嫌我拿了她的項鍊。”
“不會是水鬼,如果是鬼,項鍊還能被你拿走?”
許廣斌突然打了一個冷戰,從褲兜裡哆哆嗦嗦掏出一個東西,放在我面前,說:“我摘回來的項鍊,過了一晚上,就變成這個了……”我定睛一眼,哪裡是什麼項鍊,分明是個小指粗的鐵鍊,而且已經鏽迹斑斑了。
看着許廣斌驚恐的目光,我也有些心驚肉跳。我敷衍着安慰了許廣斌一陣,将他送走,決定到祠堂去看一看。
祠堂外面很嚴整,進去卻幽暗陰冷,為了防火,裡面還有個水缸,又增加了不少潮氣。二樓上着鎖,鎖頭上蛛網密布,顯然很久沒人上去了。我注意到一樓的地面上有很多淩亂的腳印,便趴在地上仔細查看,發現腳印還不止一種,兩三種腳印重疊雜亂,似乎發生過打鬥。
我拍拍身上的土,去水缸洗手,洗完覺得手上黏黏的,好像粘了東西。我以為是苔藓,拿起來卻是一隻人耳!我吓了一跳扔在一旁。再次望向水缸,我心裡直打鼓—難道這缸裡有一具碎屍?
我不敢再用手摸,出去找了根樹枝,在缸裡攪動一下,并沒有任何阻礙。除了耳朵,沒有更多的器官。我用紙巾包住耳朵,快步離開祠堂,一路上思考這耳朵的來曆。不會是半截甕吧?可半截甕沒有頭,何來耳朵?多半是本村村民的。我想起了許廣斌遇到的水鬼,不會是水鬼浮上來害人吧。
我腦子裡不禁出現了這麼一幕:一個村民來到祠堂上香,磕頭時,水鬼從缸裡一躍而出,将他撲倒。水鬼把這個倒黴的村民拖進水缸淹死,然後吃了他。隻是吃得不太幹淨,留下隻耳朵在缸裡。
如果水鬼殺人,許廣斌就危險了!我趕到許廣斌家,幸好他還好好的,我并沒有給他看那隻吓人的耳朵,而是讓他去打聽一下,村裡有沒有失蹤或者耳朵受傷的人。
3. 駝背
晚上,我照例來到麻将屋,這裡人多嘴雜,說不定能聽到什麼消息。昨天鬧得雞飛狗跳的許大成又在賭得不亦樂乎。昨晚他輸了四五百,居然還有錢玩,想必賣了什麼家當。
看了一會兒,見沒什麼有用的信息,我便出去,看能不能碰到之前的半截甕,我總覺得這幾件怪事有什麼聯系。
這次,我準備了手電和鐵棍,來到祠堂附近,熄滅了手電筒,躲在暗處觀察。沒過多久,就聽到腳步聲傳來。光線很差,我隐隐分辨出兩個黑影:一個半人多高,應該就是昨晚我遇到的東西,另一個更矮,是個小半截甕嗎?
兩個影子徑直走進祠堂,我側耳傾聽,祠堂裡面沒什麼動靜。我撿了一塊小磚頭扔過去,那個更矮的黑影“嗖”的一下蹿出來,飛快地朝我這邊過來。我抄起鐵棍擋在前面,還沒來得及打開電筒,就聽到汪汪幾聲,原來是一條狗。
半人高黑影聽到狗叫,也從祠堂裡出來。我拿電筒一照,發現對方并不是鬼怪,而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婆子。隻是她背駝得厲害,弓着腰,看起來隻有半人來高。
老婆子看到亮光,轉身就走,姿勢歪歪斜斜,一邊走一邊呼喊。那狗遍體黃毛,聽到喊聲,馬上追着老人飛奔而去。
大半夜,一個老太婆帶着狗,真是古怪。她會不會就是殺人兇手?昨晚我撞見她時,說不定她剛在祠堂殺了人!今天來看有什麼遺漏—遺漏了一隻耳朵,可惜被我撿走了。
不過這樣的老人,站都站不直,路也走不穩,還能有力氣殺人?可她雖然沒有力氣,那大狗卻能咬死人。那條黃狗很聽主人的話,所以耳朵是狗咬掉的也不是不可能……
我腦洞大開,卻不得要領。
第二天,我找到許廣斌,問他村裡面有沒有一個駝背的老太太。許廣斌回憶一下,說的确曾有個駝背的老太太,但近一年來都沒再見過,多半已經作古了。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看來還真是遇到鬼了,不是半截甕,而是鬼魂。
“這老太太生前是誰家的人?”我問許廣斌。許廣斌也記不得,隻知道老太太家的大緻方位。反正也沒什麼線索,我倆索性就往那個方向轉轉,看能發現什麼。
剛到那一片兒,我看到晚上輸錢的許大成帶着醉意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什麼。許廣斌和他打招呼,得知許大成的狗丢了,他在找狗。說到狗,我馬上想到昨晚朝我撲過來的那條狗,就問許大成:“我倆來的路上,見到一隻大黃狗,是你的嗎?”許大成點點頭。
我不動聲色,接着問:“我在北京一個哥們有治療駝背的特效藥,現在是推廣期,很便宜,看你家老人想不想試一下。”
許大成搖頭說:“她那十幾年的駝背要是還能治好就怪了。”說完仿佛酒醒了,一臉後悔。
“沒興趣那就算了,我們去别的地方問問。”我趕緊招呼許廣斌,徑直朝前走了。
起碼這一點已經搞清楚了:駝背老太太和大黃狗都是許大成家裡的。老太太沒有死,隻是背駝得厲害,行動不便深居簡出,所以許廣斌近一年沒再見過。這也解釋了我每次看到她走路都是踉踉跄跄的姿勢。
既然這樣,還大半夜出來,一定有重要的原因。肯定不是找狗,狗一直跟着她。狗的事她也沒有告訴許大成—說明她和許大成之間的關系也很奇怪。
她接連去祠堂到底找什麼?是找耳朵的主人嗎?耳朵又究竟是誰的?我腦子裡一個接一個冒着問号。
“這個駝背老太太是許大成的母親?”我問許廣斌。
“許大成的爹媽早就死了,這應該是他丈母娘。”許廣斌說。
“丈母娘……那許大成的媳婦呢?”
“好像是去城裡打工了。”
得到這些信息,我混亂的思緒開始一點點地理順。我在一處牆根坐下,找根樹枝在地上劃拉着,從頭開始思考。過了一會兒,我扔掉樹枝,對許廣斌說:“你還要再下一次水。”
“下水,幹啥?”許廣斌有些迷茫。
“見見水鬼。”
許廣斌臉色煞白,連連拒絕。我勸他說:“你放心吧,湖底絕不是水鬼。如果我沒猜錯,女屍就是許大成的老婆。”
“可是那屍體在水裡瞪眼站着,就算是他老婆,也變成水鬼了。”
“我明白屍體站着的原因了:她是被殺的,殺人者把屍體沉入湖中,怕浮起來,又在她身上墜了重物。如果墜在腿上,頭輕腳重,就會豎着漂在水裡。你上次光顧着害怕了,沒注意腳,不信你再去看看,我在湖邊等着你。”
4. 真相
我的話一定程度上打消了許廣斌的顧慮,他半信半疑跟我一起來到湖邊,下水前再三叮囑我不要撇下他一個人逃了。一刻鐘後,他浮了上來,滿臉驚訝地點點頭,證實了我的推測—女屍的兩隻腳上綁着一塊水泥。
坐在岸邊,我給許廣斌講了一個剛剛成型的故事:
許大成的媳婦打工半年,從城裡回來,專程要給臨近忌日的亡父燒一炷香。半年來她攢了一些錢,許大成管她要,她知道許大成好賭,遲早會輸掉,就拒絕給他。
許大成屢屢碰壁,已經懷恨在心。這天趁着媳婦去祠堂上香,他暗中尾随,在祠堂裡勒死了她。許大成怕人認出屍體,又把媳婦的臉砸得面目全非,暫時藏進水缸—被砸掉的耳朵就這樣留在缸裡。到了晚上,他把屍體背到湖邊,腳上墜了水泥塊,沉入湖中。
事後,許大成搜到了媳婦的錢,就拿去打麻将。他丈母娘眼見女兒去祠堂上香,卻沒有回來,覺得事情不妙。許大成解釋說媳婦又回城了,身為母親的她不相信就掙紮着下地,趁着晚上許大成去打麻将,來到祠堂尋找女兒。一次找不到,再找一次,老人家可能并不知道,女兒已經沉屍湖底了。
聽完我的故事,許廣斌撓撓頭問:“你怎麼知道是勒死的?”
“你還記得從屍體上摸來的‘金鍊嗎?”
許廣斌點頭道:“不知道什麼妖法,第二天就變成鐵的了。”
“沒有妖法,那本來就是鐵的。其實那不是項鍊,是一條狗鍊。你那晚膽戰心驚,從屍體脖子上抓到一個鍊子,想當然以為是大金鍊,真是想錢想瘋了。許大成用自家的狗鍊勒死了媳婦—被勒死的人眼珠子就會暴出來。”
“鍊子沒了,怪不得他家的狗跑了。”許廣斌也明白了,再一想這勒死人的鍊子還放在自己家裡,頓時覺得毛骨悚然。
“對,但是沒跑出村子,狗和老太太感情好,晚上就跟老太太一起找。這一幕恰恰是我這兩天遇到的,當時她還我把當成她女兒辨認了一番,把我吓得夠嗆。”
“你這個故事警察能不能信?”許廣斌問我。
“那就看你了。”我說,“這兩年你光在湖裡找寶貝,也該做件好事了—去把屍體撈出來吧。”
許廣斌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脫掉背心,一個猛子又紮進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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