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學者的生活方式之美?【微書摘】史學的品格,下面我們就來聊聊關于論學者的生活方式之美?接下來我們就一起去了解一下吧!
【微書摘】
史學的品格
我要不斷地講話,不斷地解說,不斷地研究,不斷地培養學生。我現在沒有把我的工作限制在書齋之内,而是把我的活動領域推廣到整個社會。就是說史學家不僅要研究曆史,還要創造曆史,還要幹預曆史,還要跟其他有識之士一起促進曆史往正确的方向發展。那才是真正的史學家!
——章開沅
本文摘自著名教育家章開沅先生著作《走出中國近代史》,這位中國近代史學界泰山北鬥拷問史魂,關注現實。
每個學科都有自己獨立的品格,曆史極為悠久的史學當然也有自己的品格。
史學的可貴品格首先是誠實,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求實存真”,離開實與真,史學就失去其存在的價值。所以法國年鑒學派創始人之一布洛赫說得好:“曆史是曆史學家的暴君,它自覺或不自覺地嚴禁史學家了解任何它沒有透露的東西。”(《曆史學家的技藝》)
求實存真很難,因為史學不能講空話,它必須以大量的實證工作為支撐。任何史學研究如果想具有原創性,就必須首先搜集應有盡有的相關原始資料,學者甚至不無誇張地稱之為“竭澤而漁”。
史料的重要不僅在于量,而且更在于質,即其可靠性(真實性)。這就要“去粗取精,去僞存真”,即所謂考訂精詳地篩選辨析。因為任何以文字著述的史料,都是出自個别或若幹人的手筆,而這就不可避免地滲入主觀性,如為尊者、親者諱之類。即令筆者态度較為客觀公正,而記憶錯誤乃至筆誤、刊誤之類也比比皆是。史學研究的原創性首先就表現為要認真看原始材料,僅靠或主要靠别人利用過的“二手貨”,難以獲緻真正有價值的學術成果。
《走出中國近代史》,章開沅 著,北京出版社 2020年3月第一版,定價: 68.00元
但史料的考訂與排比畢竟是史學研究的第一步,第二步也是更重要的一步還是通過對史事的審視、思考、探索,最終形成真正屬于自己的史識,即所謂“成一家之言”。章太炎說:“研精沉思,鈎發沉伏;字字征實,不蹈空言;語語心得,不因成說。”他雖然說的是廣義的國學,但對史學完全适用。更可貴的是他坦陳心曲:“今日著書易于往哲,誠以證據已備,不煩檢尋爾。然而取錄實證,亦非難事;非有心得,則亦陳陳相因。不學者或眩其浩博,識者視之,皆前人之唾餘也。”并且自我反省:“往者少年氣盛,立說好異前人,由今觀之,多穿鑿失本意,大抵十可得五耳。”(《再與人論國學書》)
其實,顧炎武早就說過這層意思,而且說得更為形象。其緻友人書曾雲:“嘗謂今人纂輯之書,正如今人之鑄錢。古人采銅于山,今日則買舊錢,名之曰廢銅,以充鑄而已。所鑄之錢既已粗惡,而又将古人傳世之寶舂锉碎散,不存于後,豈不兩失之者乎?承問《日知錄》又成幾卷,蓋期之以廢銅。而某别來一載,早夜誦讀,反複尋究,僅得十餘條。”(《亭林文集》卷四)以亭林之博學多才,早夜誦讀,反複尋究,一年辛苦“僅得十餘條”。但慢工出細活,此乃《日知錄》經曆三百餘年而魅力仍在的緣故所在。
史學之難不僅在于要掌握大量确切可信的史料,而且更在于把握史料之間的内在聯系,對史事進行認知與解釋。王國維對此體會很深,他說:“天下之事物,非由全不足以知曲,非緻曲不足以知全。雖一物之解釋,一事之決斷,非深知宇宙人生之真相者,不能為也。而欲知宇宙人生者,雖宇宙中之一現象,曆史上之一事實,亦未始無所貢獻。故深湛幽眇之思,學者有所不避焉,迂遠煩瑣之譏,學者有所不辭焉。事物無大小,無遠近,苟思之得其真,紀之得其實,極其會歸,皆有裨于人類之生存福祉。”(《國學叢刊》序)這些話語都是大學問家的肺腑之言,而為世俗庸衆所未必理解,所以觀堂才勸真誠治學者不要在乎什麼“迂遠煩瑣之譏”,并且不要逃避“深湛幽眇之思”。明乎此,才可以深入理解他所提出的三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衆裡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治學誠然艱苦,但苦中又有樂,經過锲而不舍的窮究而終至豁然貫通,那就是最大的歡悅。
史學是極為古老的學科,從總體上來說又是相當成熟的學科。正因為如此,曆代史學評論對史學家都提出很高要求。唐代劉知幾認為:“史才須有三長,世無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長:謂才也、學也、識也。”(《舊唐書·劉子玄傳》)清代章學誠也肯定劉氏“三長”之說,但更為強調“史德”。他說:“能具有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人之心術也。夫穢史者所以自穢,謗史者所以自謗;素行為人所羞,文辭何足取重?……而文史之儒,競言才、學、識,而不知辨心術以議史德,烏乎可哉?”(《文史通義》卷三)
章氏突出史德的重要,是由于當時已出現學風敗壞現象。他說:“且人心日漓,風氣日變,缺文之義不聞,而附會之習,且愈出而愈工焉。在官修書,惟冀塞責;私門著述,苟飾浮名。或剽竊成書,或因陋就簡。使其術稍黠,皆可愚一時之耳目,而著作之道益衰。誠得自注以标所去取,則聞見之廣狹,功力之疏密,心術之誠僞,灼然可見與開卷之頃,而風氣可以漸複于質古,是又為益之尤大者也。”(《文史通義》卷三)如果聯系現今的學風狀況,這段話簡直是為我們說的。他所說的“自注”,不僅說明“取”材的出處,還要說明“去”材的緣由,這樣才可以表現出作者真實的學養、眼界和功力。而把“自注”提高到“心術之誠僞”來看待,這與現今所讨論的學術規範更是一脈相承。
綜上所述,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
一、史學的品格首先是誠實,這是學科的本質所決定的,也是中外古今一切真誠的學者的共識,并非任何人主觀強加的苛求。史學如同一切其他學科一樣,都是老老實實的學問,來不得投機取巧,更容不得半點虛假。
二、史學研究有其内在的規律和獨特的途徑,不管理論和方法如何演進變化,與其他學科如何滲透整合,實證畢竟是最主要的基礎與支撐。如果沒有紮紮實實的實證功夫,任何宏偉的“學術巨構”都會成為建立在沙灘上的大廈,或許可以嘩衆取寵于一時,但很難維持長久。
三、學風總是與世風聯系在一起的,政治壓力與金錢引誘往往會破壞學術的健康發展。商品大潮的沖擊誘發學風浮躁,粗制濫造,乃至不惜剽竊以欺世盜名。然而我卻認為學風應為世風的先導,學風為社會良心之最後寄托,如果世風壞而學風未壞,這個社會還有希望;如果學風随世風而俱壞,這個社會就不可救藥了,此之謂哀莫大于心死。
貴在通識
《文史通義》内篇四有《釋通》一文,曾謂“《說文》訓通為達,自此之彼之謂也。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内篇五《申鄭》一文又雲:“鄭樵生千載而後,慨然有見于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智,不徒以詞采為文,考據為學也。于是遂欲匡正史遷,益以博雅;貶損班固,譏其因襲。而獨取三千年來遺文故冊,運以别識心裁;蓋承通史家風,而自為經緯,成一家言者也。”章學誠雖然是側重通史體例建言,但亦不乏涉及通識之議論,因為體例與内容固密不可分也。如所謂别識心裁,自成經緯,均與司馬遷“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寓意相近。
梁啟超在談史學革新時亦曾強調通識之重要,指出:“曆史上各部分之真相未明,則全部分之真相亦終不得見,而欲明各部分之真相,非用分功的方法深入其中不可。此決非一般史學家所能辦到,而必有待于各學科之專門家分擔責任。此吾對于專門史前途之希望也。專門史多數成立,則普遍史轉易緻力,斯固然矣。雖然,普遍史并非由專門史叢集而成,作普遍史者須别具一種通識,超出各專門事項之外而貫穴乎其間,夫然後甲部分與乙部分之關系見,而整個的文化,始得而理會也。”(《中國曆史研究法》)稍後,在讨論先秦政治思想史研究方法時,他又強調要把學者之著述及言論、政治家活動之遺迹、法典及其他制度、曆史及其他著述之可以證察時代背景及時代意識者四類資料,“全部貫穴熔鑄之”(《先秦政治思想史》)。
梁氏所謂通識,也是就通史(普遍史)而言,但同樣适用于整個史學研究。他強調的要發現“甲部分與乙部分之關系”,實系一種泛指,既包括縱向的前後連續性,也包括橫向的相互關聯性等,隻有超越相關各類專史而又加以“貫穴熔鑄”始能得之。我所接觸過的一些老輩學者,經常強調縱通、橫通、中外古今法、東西南北法,大抵都是這個意思。而時下一些海内外學者所運用的系列研究或系統學方法,與此亦有相通之處。據我切身體會,專則易入,通始能出。若無深入的專題研究作為基礎,所謂通識則如水無源,如木無本。但史家如缺乏通識,亦易流于支離破碎,乃至成為饾饤之學。
通識誠然可貴,但形成亦殊不易。章太炎在《菿漢微言》跋中曾自述思想變遷之迹,其中就特别談到會通問題。自稱少時治經,謹守樸學,隻能在文字、器數之間略有疏通證明;博覽諸子,隻能随順舊義略識微言,涉獵《華嚴》《法華》《涅槃》諸經也未能“窺其究竟”。及至1903年6月入獄,囚系上海三年,專攻法相、唯識佛學,始知其契理契機與樸學相似。由此得窺“大乘深趣”,深感佛學尤勝于晚周諸子。1906年出獄東渡,編輯、講學之餘,又複鑽研古希臘與近代德國諸哲人著作,同時還向流亡日本的印度學者求教,對古代印度地區的哲學流派有所了解。其時太炎正為諸生講解《說文解字》,曆覽清代各家解說均未感滿足,終于在翻閱大徐本(北宋徐铉校訂本)《說文解字》十幾遍之後豁然貫通,理解了語言文字的本原。由是再攻古文經典,往往可知其微言大義,而所見乃與傳統箋疏瑣碎者相殊。以後又為諸生講《莊子》,間用郭象等注疏多不惬心,遂深入闡析《齊物》,并與瑜伽、華嚴相互印證,頓覺“千載之秘,睹于一曙”。旁及荀、墨,亦能尋繹其精奧。1913年至1914年被囚于京師龍泉寺,“始玩爻象,重籀《論語》”,乃知“故唯文王為知憂患,唯孔子為知文王”。又以莊證孔,居然可明“耳順”(“六十而耳順”)、“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真谛,乃悟儒、釋、道三家相異而終于相通。
太炎雖系自述思想變遷軌迹,但卻可視為通識形成之一個案,且對史學家亦有重要參照意義。1949年以來,我國高校史學教育受蘇聯影響頗深,專業分工過細,課程設置單調,教學内容與教學方法都較劃一而呆闆,所以很難形成嚴格意義的通識。20世紀80年代以來,始注意曆史學科内部之中外古今相通,與曆史學科同其他相關學科之相互滲透。但現今治學又多失之于功利主義太重,著述往往異化成為晉升手段,或過于急切追求社會時尚,通識之意亦唯少數學者言之,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通識通才之難得更甚于往昔!但今後史學之發展,仍然呼喚通識與通才,有抱負的年輕曆史學者需要繼續朝這個方向努力。
因詩悟史
詩人不一定是史學家,正如史學家也不一定是詩人。但詩中有史、史中有詩,即非史詩佳作,昔人詩詞中亦有富于史識、史感者,讀之可以增添治史悟性。
唐朝孟浩然有《與諸子登岘山》五律一首:“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迹,我輩複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此詩即富于史識、史感。
孟浩然是湖北襄陽人,岘山在襄陽以南九裡,一名岘首山,為風景佳勝之地。晉武帝時,羊祜鎮守襄陽,風流儒雅,頗得民心。《晉書·羊祜傳》雲:“祜樂山水,每造岘山,嘗歎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登望如我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祜既卒,襄陽百姓為之立碑于岘山。杜預稱之為“堕淚碑”,蓋以讀其碑者莫不流淚,可見感人之深。孟詩中“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即用此典,且甚貼切。
江山永在,人事無常。“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孟詩固脫胎于四百多年以前羊祜的慨歎,但又富于哲理且形成超越。羊祜之悲傷在于登望如我者皆湮滅無聞,浩然之覺悟則在于時間流轉與人事代謝均為永恒。曆史正是如此,過去、現在、未來,總是前後連續,而且三者又都是相對而言。過去亦曾為現在;現在于過去為未來,于未來則為過去;而未來又必将有其未來之未來。先我登臨岘山者固已湮滅,後我登臨岘山者将世代相續,則我之湮滅又何足道哉?但浩然讀羊公碑仍然落淚,此即所謂未能免俗,蓋雖有所悟而仍有窒礙,尚未進入徹悟境界。
浩然詩句之佳在于“代謝”“往來”,有此兩詞,曆史遂有生命,時間頓呈鮮活,表現為運動中之綿延。此後三百餘年,蘇東坡《題西林壁》詩則以空間的視角為史學提供借鑒。詩雲:“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詩人并非不可知論者,他不僅承認廬山真面目的客觀存在,還找出“不識”的原因,無非是由于人們主觀認識的局限。而欲識廬山真面目,又必須橫看、豎望、遠眺、近觀、俯瞰、仰視,然後才能經過比較、分析,綜合成為比較切近真實的總體形象。我常愛說“治史猶如看山”,即系脫胎于東坡此詩。
識山固然不易,識史恐怕更難。因為史學絕不限于形貌的觀察,它還需要透過曆史現象把握内在聯系,最終達到本質的、帶規律性的認識。而這又需要借助理論思維,并有賴于各種認知方法與手段的不斷改善。
辛棄疾詞慷慨縱橫,不可一世,亦具深沉史感。楊慎《詞品》雲:“辛詞當以京口北固亭懷古《永遇樂》為第一。”但我則更喜愛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南鄉子》一首。前者以“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起始,以“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結尾,于沉郁蒼涼中顯示英雄遲暮。但用典用事較多,略顯滞礙。後者僅用孫權一典,情景交融,明快流暢,于豪邁之中寓深沉,堪稱千古絕唱。詞雲:“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1903年《江蘇》雜志第五期刊載金松岑《陳君去病歸自日本,同人歡迎于任氏退思園,醉歸不寐,感詩因作》長詩一首,其中有“娶妻當娶韋露碧,生兒當生瑪志尼”一句,顯然是借鑒辛詞而略顯生澀。
此詞通篇洋溢史感。“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與孟詩“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寓意相同,均為通曉世事,看透人生,富有曆史哲理之言。無所謂消沉,亦無所謂悲觀,隻能以達觀與超越視之,因為詩句傳達了不以人的情意為轉移的永恒信息。
即令是詠歎身世之感,亦不乏寓有凝重曆史意蘊者。唐人陳子昂《登幽州台歌》雲:“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作者把自己置于曆史綿延的長河之中,而又超越于世俗庸衆之上,因而呈現出卓絕千古的孤寂,令讀者心靈為之震撼。這是此詩得以長期流傳的重要原因之一。清人魏源《悼鶴》詩雲:“月前孤唳為誰哀,無複雙栖影緣苔。豈是孤山林處士,隻應花下一雛來。”以鶴寓人,以景寫情,作者内心的孤寂也是濃郁而又深沉,但讀者的回應隻有共鳴而無震撼,因為它缺少時間縱深的力度。比較貼近陳詩者,倒是晚清張維屏一詩:“滄桑易使乾坤老,風月難消千古愁。多情唯有是春草,年年新綠滿芳洲。”
僅僅“千古”一詞,并不一定就能産生史感。柏格森曾将時間概念區分為兩種,一種是純粹而無雜物的,一種則是偷偷引入空間觀念的,而時間的綿延隻屬于有意識的心靈(《時間與自由意識》)。張詩的“千古”與陳詩的“悠悠”一樣,都是已經引入空間與世事“雜物”的時間,而且潛藏于其心靈的綿延已經外化為深情感人的詞語。但兩詩蒼涼的色調則有異,陳詩流于黯然的傷感,張詩則結尾于充滿生命活力的新綠。世人但知傳誦張氏《三元裡》長詩,而此詩反受冷落,可歎!
史感并非與生俱來。許多人治史十餘年乃至數十年,卻始終未能捕捉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史感,其中有些人則是根本不懂史感為何物,盡管他們也經常強調什麼“一切以時間、地點、條件為轉移”,但曆史在其筆下往往成為枯燥的史料堆積,或者竟是抽象的理論圖譜。其所以如此,原因比較複雜。有客觀困難,也有主觀局限;有思維格局問題,也有認知方法問題;還有資質禀賦與學術素養方面的差異。
時下若幹年輕學者常用西方“同情的理解”(sympathetic realization)一詞,其實陳寅恪對這層道理早就說得極為深透。他在對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的審查報告中強調,學者必須“神遊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此語非深得史學精髓且具有深厚學術素養者不能發,觀《元白詩箋證稿》即可知其言不誣。多年以來我常勸人治史要“設身處地”,亦即繼承闡發陳氏此義。
清人崔東壁則從反面闡明此義,即治史不可“以己度人”。他在《考信錄提要》中指出:“故以己度人,雖耳目之前而必失之,況欲以度古人,更欲以度古之聖賢,豈有當乎?是以唐、虞三代之事,見于經者皆純粹無可議,至于戰國、秦、漢以後所述,則多雜以權術詐謀之習,與聖人不相類。無他,彼固以當日之風氣度之也!故《考信錄》但取信于經,而不敢以戰國、魏、晉以來度聖人者遂據之以為實也。”今之學者如能深入領會此正反兩面議論,當可增添“一切以時間、地點、條件為轉移”一語的内在意蘊。
治學不為媚時語
顧炎武與友人書曾雲:“嘗謂今人纂輯之書,正如今人之鑄錢。古人采銅于山,今日則買舊錢,名之曰廢銅,以充鑄而已。所鑄之錢既已粗惡,而又将古人傳世之寶舂锉碎散,不存于後,豈不兩失之者乎?承問《日知錄》又成幾卷,蓋期之以廢銅。而某自别來一載,早夜誦讀,反複尋究,僅得十餘條,然庶幾采山之銅也。”(《亭林文集》卷四)以“采銅于山”與買舊錢以鑄劣币相對照,與焦裕祿“别人嚼過的馍不香”寓意相通;就史學而言,則如同章學誠所雲“筆削謹嚴”“别識心裁”,然後庶幾能得佳作。以亭林之博學多才,早夜誦讀,反複尋究,一年“僅得十餘條”,此《日知錄》所以曆經三百餘年而魅力仍不稍減。
真正的學者與真正的科學家、藝術家一樣,都具有超越世俗的純真與虔誠。工作對于他們來說,奉獻更重于謀生,其終極目的則在于追求更高層次的真善美。唯有如此真誠,才能不趨附、不媚俗、不作違心之言。也隻有這樣的心術,才能獲緻“穢史自穢,謗書自謗”這樣的覺悟。而現今專事剪刀糨糊、電腦拼接,剽竊之法日巧,附會之習愈工,以出書多而且快自炫之徒,對此能無愧作?
對真善美的追求,不僅需要毅力,需要膽識,更需要大無畏的氣概。孟子曰:“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這是我國數千年來士大夫的優良傳統,也是真正的學者區别于政客、市儈的根本特征。真實是史學的生命,求實存真是曆史學家無可推卸的天職,因此也就更加需要孟子所提倡的大丈夫剛直的浩然之氣。
楚圖南前輩為戴震紀念館題詩雲:“治學不為媚時語,獨尋真知啟後人。”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常以此語自勉并勉勵青年學者。我認為史學應該保持自己獨立的科學品格,史學家應該保持獨立的學者人格。史學不是政治的婢女,更不是金錢的奴仆。優秀的史學是民族的文化瑰寶,而且可以為全人類所共享,流傳于千秋萬載,這就是真誠的曆史學者終生追求的學術永恒。盡管史學在社會上暫時受到冷落,但曆史學者千萬不可妄自菲薄,必須保持學者的尊嚴與良知,以高品位的學術成果争取社會的理解與支持。我深信,除非是史學自己毀滅自己,隻要還有一個真正的曆史學家存在,史學就絕對不會滅亡。何況當今真正的史學家何止一個,有的是一批乃至一大批。勇敢地迎接權勢與金錢的挑戰吧,史學與史學家們。
(本文摘自《走出中國近代史》,文字由燕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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