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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眼睛瞪得溜圓,額前垂落的頭發梢一翹一翹的,突然又笑起來,不生氣了。他笑得彎着眼,再次将小盒子遞給明殊:“好了,我瞧你也沒多大,不跟你個小孩子計較。這糖很甜的,送你甜甜嘴兒。”
明殊拿兩根手指頭将那糖盒子拎過來,入手一驚,這盒子看着小,份量不輕,竟然是純金打的。四角包着青玉,盒子上透雕了五蝠牡丹,四周一圈葫蘆紋,還拿米粒大的珍珠和紅寶鑲了牡丹蕊,且不說這盒子裡是不是真裝着糖,光這個盒子就值二三百兩銀子了。
站在她身邊的哈少良探頭看見,倒吸一口涼氣,咬着拳頭才沒叫出來。
“嘗嘗啊嘗嘗!”這公子對明殊很感興趣的樣子,直催着她。明殊摸着小鎖扣,揭了蓋子,發現這巴掌大的金匣子裡果真就裝了滿滿一匣子糖。金黃色的粽子糖,一顆顆指甲蓋大小,晶瑩剔透,裡頭還裹着松仁或是瓜子仁兒,散發着淡淡的香氣。
哈少良跑了,餘下的三人逛了一天早就腰酸腿疼,各自打水洗面淨手,打算先去眯一小覺。
可還沒等躺下來,白虎又來敲門。
“得了季公子粽子糖的這位。”白虎雙臂抱胸,面上依舊冷如冰霜毫無表情,但一雙眼睛微眯着,裡頭散射出來幾許諷笑的意味,“季公子說他想你了,要請你一道過去對月飲酒呢。”
明殊披散着頭發,木木然回手指着自己:“我?”
陳石和貴喜對視了一眼,“咚”的一聲倒回床上,拿被子蒙住了頭。
明殊再見到那位季公子時,險些沒認出他來。
頭發整整齊齊梳着,拿了碧玉竹節簪簪了發髻,身上穿着天青色銀繡祥雲常服,腰上系着金銀雙絲編的壽字紋腰帶,玉飾金鈎,垂挂玉玦香囊,一絲落拓樣也不見,分明是個鐘鳴鼎食家出來的溫溫翩翩貴公子。
他身側各坐着一位美貌女子,同樣的高髻金彩,同樣的瓊脂朱唇,美目盼兮生輝,正渾若無骨似地偎着他,一個往他嘴裡送葡萄,一個向他唇旁遞酒盅。
明殊嘴角微微抽了抽,看向自己目前的主子,所幸者,自己家的主子顧世子看起來還很正常,竹青色的道袍,黃楊木簪着烏發,眉目濃麗,隻靜靜地端坐在季公子的對面,看起來就如一副名畫,令人心胸頓開,雨後空蒙。
見她進來,季公子擡手推開身邊殷勤的美人兒,坐直了身體,撫掌笑道:“阿昀你真會挑人,連身邊侍童都如此美貌,容色毫不遜于雲娉雲婷兩位小娘子。”
顧昀微垂雙目,淡淡地說:“季明兄真會說笑,我的親衛是男人,又何必與江州雙美比容貌?”
季明連連點頭,誠懇地說:“是極是極,阿昀容色為京中第一,在你面前品評他人容貌确是不妥。”
明殊分明看見顧世子眼中一閃而過的寒意。
咝,怎麼看怎麼像是殺氣。
而那位季明公子,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威脅似的,甚至将身體向顧昀那邊挪了挪,竟然還想去摸顧世子的小手:“哎呀呀,小昀小時候多可愛啊,每回都撲到我懷裡任我捏臉摸手,現在都快成一塊冰了……”
顧昀長眉一挑,冷冷盯着他。季明伸到半途的手立刻回轉過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點也不可愛了!”
所以說,您叫我過來是做什麼的?看您二位打情罵俏?
明殊向天翻了個白眼,隻能學着自家主人的樣子,把臉拉長拉長再拉長。
陪在季明身邊的二姝是名滿江州的花魁,姐姐雲娉妹妹雲婷是雙生子,容貌出衆還有一手好琴技。能當上花魁的人,不止容貌要出衆,更要有一顆七竅玲珑心,一雙通靈慧識眼,知道進退,明白好壞。她們二人被季明包了整月,雖然還不十分清楚這位出手闊綽英俊灑脫的青年公子到底是什麼身份,卻也知道這樣的貴人看似溫和無害,實則最難讨好賣乖,也不會指望着能憑自己的容色迷惑到他。眼前這位顧公子看起來與季明公子是一樣的人物,也是她們惹不起的。
何況身為男人,這位顧公子長得也實在是……太美了些。
妹妹默默瞥了眼姐姐,難不成,季明公子實有斷袖之癖?
姐姐微微搖頭,不能吧……
然後就看季公子溫柔地看向了她們:“二位姑娘,你們先出去一會好嗎?”
雲娉雲婷巧笑嫣然,欠身施禮,一雙雪白玉兔被嫩綠色的抹胸束着,幾欲跳脫而出。
“奴家告退。”
說着一人一個媚眼兒抛過去,也不管人家是否接到,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明殊眨了眨眼睛。
“是這樣。”季明公子從懷裡抽出折扇,“唰”地一聲打開,語氣溫柔,态度驕狂,“我已與你主人說過,将你買下來,給我做僮兒了。”
明殊眼角抽了抽,目光投向顧昀。
顧世子拿了布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眼簾兒也沒翻一下,口氣淡淡地說:“他隻是說了,我并未同意。”
明殊松了口氣。
“一個僮兒,為何不同意?”季明笑着看她,“我出一斛南珠,夠你買百八十個仆役了。”
“我不缺明珠。”顧昀将手裡的布巾扔開,“他與我簽的是活契,不可轉賣。”
“那更好了。”季明拿扇骨敲了敲掌心轉臉去瞅明殊,“那斛南珠給你,你可願轉投到我門下?”
明殊僵着一張臉看着他,怎麼剛剛沒看出來呢?這位季公子的臉好大。
“呵呵。”
季明一挑眉:“呵呵是什麼意思?快點個頭,點個頭那斛珠就是你的,對了,還有剛剛裝糖的匣子,也一并給你。”
明殊抹了把臉:“小的不過是個下人,實在不值得您花那麼多銀子買。”
“我就是看你合眼緣,銀子不是問題,絕不是問題。”季明燦然笑着,那笑容如同午後陽光,明晃晃金燦燦直叫人不能直視。
“蒙公子錯愛,小的惶恐,您還是找别人去吧。”這位怪大叔不是家裡錢多燒的慌,就是腦子有病。跟着他走,說不定哪天他腦子一抽抽,轉手又将她給賣了呢。
“哎我說你怎麼不知好歹呢!不知有多少人哭着喊着求着要給我當下人,你哪來這麼大架子!”
明殊沒說話,隻是繃着臉,眼睛看着顧昀。看吧,因為我們家世子爺就是這麼大的架子。
“你是因為顧昀是侯府世子,所以才不肯跟我走的嗎?”季明還不死心,眼珠兒轉了轉,“慶平侯世子聽起來雖然榮光,但其實家裡也隻剩副空架子,沒油水的,不如我家,你跟着少爺我才有大大的前程。”
顧昀笑了一聲,對明殊說:“你休聽他胡說,他家雖是承恩公府,但他是幺子,既不能承爵,也沒有明産,隻會敗家而已,哪來的什麼前程。”
承恩公!
那不就是皇後的娘家?
“您是姓葉的?”明殊張大了嘴。
“然也。”季明搖頭晃腦道,“少爺我姓葉名榛,字季明,是正正經經的皇親國戚,怎麼樣,心動了沒有?”
葉家是江左幾百年的大士族,既出過名儒,也出過名将。已故的承恩公葉世元曾做過皇帝的老師,當年薛靖薛驸馬也拜在葉老先生門下。後來逆案出,先帝要誅薛家九族,還是葉老先生叩宮長跪,才求得聖恩,隻禍延三族,保全了不少人的性命。但自那之後,葉老先生便一病不起,隻熬到孫女婿登基,沒等到薛驸馬平反就故去了。
這位葉榛,就是葉家幺子,六歲能做詩,十三歲才名傳天下,被人稱為神童的葉季明。隻“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八字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緻,在他十六歲時,剛出了祖父的孝期便去參加春闱,所有人以為這位葉季明能拿個狀元或是探花回來,沒想到這位少爺大咧咧交了白卷便出了考場,再回家卷了許多金珠财物,隻身揚鞭便不知所蹤,隻留書給他爹承恩公,言及,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簡言之便是,天下如此大,少爺我怎麼能不去好好看看!
承恩公氣得險些吐血。可到底是他老來子,心頭肉一樣疼着,舍不得打也舍不得罵,隻能派了人滿天下去找。
這位季明公子的特立獨行,便是遠在真定府的明殊,也聽師父嘴裡念叨了不下二三十遍。
沒想到今天見着了活的,就坐在自己眼前,還死乞白咧地要花銀子把她買過去。
明殊真想仰天大笑三聲,這真是天意彰彰,也太特麼弄人了。
這位神經病一樣的季明公子,此刻就眼巴巴地看着她:“怎麼樣,要不要跟着我?你這樣清絕的孩子,入世真是太糟蹋了。”
等等,什麼叫清絕?我哪裡清絕了?到底是清秀清麗清靜無為,還是滅天絕地慘絕人寰了?
什麼又是入世?不在世上,我是要在天上飄還是地下躺着啊!
這樣神神叨叨的,簡直跟師父有得一拼!
明殊氣鼓鼓瞪着他,看得葉季明一陣手癢,直想上手去掐一掐。
“良禽擇木而栖啊小明殊。”葉季明眯着雙眼,似笑非笑。
“忠臣不事二主,”端正跪坐在他們面前的小小少年一本正經地說,“小的雖然說不上是忠臣,但信約守諾這四個字還是認得的,既已跟世子簽了契約,您便是拿金山銀海來,小的也不能背主。”
“當然,”少年突然又笑了起來,明媚而帶着點小狡黠,“您就隻是無聊想逗逗小的,我懂!我簽的是十年活契,如果過了十年您還有意招小的過去,咱們可以到時候再談……啊!”
最後那一聲“啊”,十足十的長輩哄小孩子的語調,聽得葉季明哈哈大笑起來。
“這小子果然有意思,先前還是玩笑,現在突然又有點想認真起來了怎麼辦?”
顧昀:“……”
所以說,果然是逗人玩的。
真是個神經病。
“你手上功夫挺俊的,是跟誰學的?”葉公子完全不理會顧昀讓他閉嘴的暗示,興緻勃勃地拉着明殊說話:“力氣夠大的,出手又狠又準,沒十年工夫打磨不出來,你是哪個門派的?師父是誰?能教出你這樣年少的高手,你師父在江湖上定不是籍籍無名之輩,說來聽聽,各大門派的高手我認得十之七八,說不定我還認得他。”
“您不會認得他的,真的。”一個整天醉醺醺,蓬頭垢面的道士,一身泥能搓二斤下來,怎麼可能認識當今國舅這麼高高在上的人物。明殊心裡感歎,若不是她從五歲起就三不五時扮成小道士帶着師父走街串巷的坑蒙拐騙,不是不是,是行善化緣,她那倒黴師父早就餓死了。
“不能說?”
就算能說也實在是沒什麼可說啊!明殊坦然看着他:“無門無派,家師隻是個遊方道士。”
顧昀看看她:“有道号嗎?”
“一會是逍遙,一會是濟世,一會是十方,”明殊搖搖頭,“他大概每過兩三個月就給自己起個新道号,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固定的。”
顧昀沉默片刻,看着她的目光中分明有那麼一絲憐憫。
“行了,你去吧。”他揮了揮手。
“什麼行了,我還沒問完呢!”葉季明大叫。
明殊才不管他,對二人行了禮就轉身出去了。
回到屋子裡,陳石掀了被問她:“叫你做什麼?”
“就問了兩句話,沒做什麼。”明殊扭了扭脖子,有些疲憊,“哈少爺還沒回來?”
哈少良一身纨绔氣質,“哈少爺”這外号真是太襯他了。
“哦,快了吧。一會晚膳時叫我。”陳石蒙上被子又睡了。
房間裡,雲娉和雲婷二人捧着茶盤走了進來。
“這是樓裡新釀的五陵春,爺您嘗嘗。”雲娉素手纖纖,從茶盤裡執裡一隻老梅橫春冰玉壺,在兩隻凍玉蝶翼盞裡斟滿酒,姐妹二人一人捧了一盞奉到葉榛和顧昀面前。
酒色青碧清澄,有竹香梅韻,巍巍如凝冰,晶瑩澄澈,果然是江州最有名也最珍貴的美酒五陵春。
葉榛就着雲娉的手喝了一口,那酒香清醇,入口綿柔,入喉卻如火燒刀割一樣烈性,不覺大贊一聲:“好酒。”
顧昀接過雲婷手中的酒盞,沒有飲,隻盯着酒杯出神,神色有些黯然。
“我父當年,便最愛五陵春。”
他口中的父親,并非顧家大老爺,而是英年早逝,含恨而死的慶平侯世子顧琅。
明殊并不知道後來葉榛葉季明在顧昀的房裡待到何時,又說了些什麼。這個看似有病的男人消失得無聲無息,一如他出現時的莫名其妙。
隻是第二天起來,顧昀突然說要在江州多停幾日,吩咐白虎和玄武将行李打了包,全體搬到慶平侯府在江州的别院去住。
明殊幾個這才知道,敢情慶平侯府在江州還有别院。
那讓他們住在驿站做什麼?一早就在自家别院住不就得了?
玄武“嗤”了一聲:“别院還要灑掃伺候,離官道又遠,咱們原隻是途經江州,在驿館停一宿就走,何必要去别院住?一傳出去,世子爺光接拜貼就要接到手酸,多不自在。”
“那,咱們要在江州停多久?”
“十天八天的吧。”玄武看起來有幾分懊喪,“早知道别急着送人走,好歹留兩個還能做點兒粗活,打個水劈個柴什麼的。”
哈少良立刻湊過來說:“昨兒晚上才走的,肯定不能連夜趕路,隻怕還離着不遠,現在快馬就能趕上,要不我騎馬去追他們回來?”
玄武冷笑一聲:“追?你會騎馬嗎?”
哈少良的腦袋立時又縮了回去。騎馬那是豪門少爺們玩的,馬是祖宗,養起來多貴多費事啊,平日能摸根馬毛就夠在外頭炫的,他哪有那個命學騎馬。
“會騎也用不着。”一旁白虎涼涼地說,“好不容易才把那幾位送走,這要是再接回來,世子爺不得拔劍砍人呐。”
哈少良摸着下巴,一臉沉重:“你們說,會不會是咱們爺那方面有毛病?所以越是美人兒越不能擱眼前?心塞,嫌麻煩?”
玄武擡掌呼了他後腦勺:“想死啊你!”
陳石和貴喜深有同感,扛着箱子離哈少良又遠了一步。
明殊力氣大,正一手提着一隻大木箱子往車上扔,後頭叽叽喳喳的,晨間清冷的風也添了幾分暖意。
顧昀牽了馬,一手輕拍着馬頸,玄青色素緞箭袖長袍在晨曦裡閃動着點點微光。
長睫低垂,在眼窩處落下淺影,黑色的面罩遮住了他的容貌,隻露出一雙眼睛。
顧昀的眼尾細長,瞳色黑沉,十七歲的少年郎遮的住過于秀麗的容貌,卻遮不住身上散發出的銳氣,鋒利、堅硬、冷酷,如同出鞘的劍刃,遇者披靡。
明殊捂着胸口默默轉臉,這一大清早的,世子爺的殺傷力太大,真心扛不住。
後面還在叽喳鬧騰的衆人一眼瞥見顧昀,也立時消了音,一個個老老實實去裝車。
慶平侯府在江州的别院并不在江州城内,而在北郊栖霞山下。一山都是楓樹,遍野青翠,莊前有一條丈寬明溪,玉帶一樣蜿蜒繞莊而過,風景十分優美。沿路處處可見戴着鬥笠的農人,牽牛扶犁在田間勞作。水田裡蔥綠的稻苗高已過膝,随風搖曳如綠海生波,伴着埂上遙遙的歌聲,讓人原本躁動的心也平靜下來。
溪邊一路全是桃花,山下桃花開得早,繁花簇簇于枝頭,粉白嫣紅,開得甚是燦爛。微風吹過,花瓣被風卷起,輕飏九霄複為漫天花雨落于明澈溪水上,濺起點點漣漪,最後承着溪水一路向東而去。
明殊坐在車轅上,看着這美景春色,隻覺心曠神怡,一切煩惱似乎都能随風而去。
幾片桃花瓣被風卷着,落在了她的發間,映着她的笑臉,讓人倏爾生出一股“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慨歎來。
哈少良挨着她坐着,看見她的笑容也有些失神:“怪不得爺要挑你,就你這長相吧,雖然比世子爺還差了不少,但也挺能吸引人。有你在身邊,估計那些背後編排他的人多少要分心些。”
明殊手裡拈着一根桃枝,輕輕抽在哈少良的肩頭:“閉嘴吧你,就你能!”
騎在馬上的顧昀好像聽到了他們之間的對話一樣,正在此時轉過頭來,目光幽深,看不出喜怒。一片粉紅花瓣倏然飛至,正貼在他微微上挑的眼角。
明殊的臉突然紅了……
好端端的,我臉紅什麼?!
明殊一邊卸車,一邊生悶氣。一定是日頭太大,自己被曬暈了頭。别院的管事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個世子爺新招收的近侍。明明細胳膊細腿還是個少年的模樣,可怎麼有這麼大的力氣?
那可是樟木大箱子,裡頭滿滿裝着綢緞布匹。尋常一個壯漢扛一隻箱子還要咬牙切齒費把子力氣,可這位小哥居然一手提一隻,輕輕巧巧就落地了。再瞅瞅莊子這邊這幾個腰酥腿軟的小子……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白虎和玄武是顧昀最得力的親随,歸置雜物這種小事自然不能讓二位爺動手。新晉四人組雖然資曆淺如薄紙,可也總是世子爺親自挑出來的人,地位不比尋常,别院上上下下的對這四位都是極為親熱奉承,把四人别扭得夠嗆。
陳石是個老實人,貴喜有眼力界但膽子小,哈少良隻有一張花花嘴,向來眼高手低。
最後挑大梁做事的,竟然是四人裡年紀最小的明殊。
顧昀帶的東西并不算多,可是明殊對别院格局不了解,又不認識人,在管事的幫忙下,把一切歸置清爽也花了近兩個時辰。
别院是個五進的大院子,後頭還帶着個小花園,明殊和陳石他們住在第四進的偏屋,離顧昀的院子隻隔了一道月亮門。玄武和白虎跟顧昀住在一個院子裡。别院裡另有正付管事各一人,灑掃的丫頭和小厮各六個,還有廚下、花匠和護院,雜七雜八也有近三十口子人,都擠在外院裡住着。夜裡除了巡夜的,根本沒人會進後院來。
明殊忙了大半天,一頭一臉的灰,身上癢得很,實在想找個地方好好洗洗。那三個男人直接在院子的井邊打水沖澡,還連聲地喚她過去一起洗。年輕人火力壯,雖然現在是三月天,他們還是脫淨了衣褲,等不及廚房擡熱水來就你一瓢我一桶的互相潑水玩。
明殊哪裡會肯去看這三個精赤的男人!
雖說小時候在莊子裡沒少見過光着腚坦蛋蛋的娃娃,但那時候她自己也還是個娃娃,鄉下人百無禁忌沒那麼多講究。現在她長大了,也沒有坦蛋蛋的小娃娃能看……明殊情緒十分低落,拿着木盆裝着換洗的衣裳就要出門。
“天都快黑了,你要去哪兒?”陳石肩膀上搭了塊手巾,揚聲問她。
明殊臉也沒敢偏一下,别着視線說:“井邊太擠了,我出去轉轉。”
哈少良舀了一瓢井水兜頭澆下,冰涼的井水激得他打了個哆嗦,嘴裡嘟囔着:“你長的像個姑娘吧,性子也像姑娘,随便沖沖不就得了,沒見過像你這樣愛幹淨的。”
貴喜戳戳他,低聲說:“哎,你以後少說像姑娘啥的,世子爺忌諱這個。”
“我說小明子呢,又不是說爺。”
“嘴上帶點把門的,說誰都不行。你是顧家出來的,當比咱們這些半途兒來的更清楚明白。”貴喜指了指前院的方向,“白虎跟我們說的那些話你都忘幹淨啦。再說了,明殊算是自家兄弟,他聽着也不會高興。”
倆人還在嘀咕着,明殊早跑遠了。
天色昏暝,炊煙袅袅,田間路上不見人影,明殊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遊到落滿桃花的溪水裡快速洗了把澡,順手還捉了兩條鮮魚,然後神清氣爽地往回走。
魚扔在石桌上“噼哩啪啦”地直跳,把饞蟲勾出來好幾條。他們去廚房要了些鹽末胡椒,幾個人跑到溪邊,又去撈了幾條魚,刨坑搭火烤起了魚。
明殊有把烤魚的好手藝,沒多久,那撲鼻的香氣就傳出老遠,竟然把玄武和白武兩個也給勾出來了。
六個人圍坐一圈,篝火旺盛,舔紅了他們年輕的面容。洗淨的鮮魚沒有去鱗,刷上油在火上烤得嗞嗞作響,魚皮下鮮嫩豐腴的魚脂慢慢從鱗片裡滲出來,滴入火中炸出一串火花。
鹽末和胡椒适時均勻地灑在魚身上,與沾滿桃花香氣的魚肉鮮香混和,勾的人饞津大盛。
色澤金黃的烤魚鱗片酥脆,魚肉鮮嫩,一口咬下去,口感和滋味達到了絕妙的平衡。
隐約間,聽得院裡響起清越的笛聲,婉轉悠長,仿佛流雲拂翠,似泉出深谷,幾個鄉下土包子都沒聽過這麼好聽的樂音,一個個聽得有點發癡。
“你怎麼了?”哈少良拿胳膊肘搗了搗明殊,明殊回過神,伸手一抹臉,一手的冰涼,她聽曲子竟聽到哭了。
一衆人等都看着她,她拿袖子抹了把臉,神色黯然:“沒什麼,就是突然想家了……我……大娘,最喜歡哼這曲子。”
雙燕歸飛繞畫堂,似留戀虹梁。
這曲《燕歸梁》是奶娘在她兒時哄她入睡最常唱的曲子,沒想到今日在江州竟還能再次聽到。隻可惜曲在人亡,待她溫柔又貼心的奶娘已在火中化為飛灰,此世再難見到了。
明殊心頭酸澀痛楚,眼淚又止不住撲簌簌往下落。
“這曲子挺好聽的啊,你幹嘛要哭嘛。”哈少良不解地問。
“是世子爺。”玄武拿洗幹淨的葉片包了一條魚,叫白虎起身,“送條魚給爺嘗嘗鮮。”
“明殊,手藝不錯啊,回頭肯定有賞!”白虎安慰似地拍拍明殊的肩頭,“别顧着想家了。你這幾天好像又竄個子,袖子都短了,回頭叫人給你把衣服放放。”
明殊點了點頭。
一夜無話。
第二日起來,四人跟着白虎繼續日常練功。這邊馬步才紮上,那邊玄武就過來叫人。那三位可憐巴巴看着本應同患難的小兄弟拍拍衣服走了,隻覺得腰酸腿疼更難熬時間。不覺在肚子裡把心狠手辣的冷面教官白虎翻過來覆過去地罵一通。
明殊進了書房,顧昀正背對着她在書架上挑書。陽光透過窗棂,照在屋内細微的浮塵上,泛出柔和的金黃色光暈,桌上放一隻瑞龜吐泉硯,硯中半窪墨汁在晨光中吐出淡淡的墨香,青田石麒麟鎮紙下壓着一方素箋,上頭幹淨的很,沒有一點墨痕。
“坐吧。”
顧昀抽出一冊書,自顧自地翻看着,并沒有去看明殊,而是很随意地點了點邊上,示意她自己找椅子坐下來。
明殊現下的身份是顧昀的親随,是下人,是仆役,不過顧昀待她的态度卻有些奇怪,這樣讓她随便坐下說話的架式不像是對下人,倒像是對朋友。
明殊一時摸不透這位主子的想法,隻能行了禮,然後拿半邊屁股挨着椅子,謹慎地看着顧昀的臉。
卸除了面罩,朦胧的日光将他白皙的面龐染上一抹淺金,原來有些犀利的五官看起來變得柔和許多,明殊看着這張臉,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她雖然是女孩子,但五官英挺,年紀尚小,骨骼也未全長開,所以扮成少年并不打眼。頂多被人說長相偏陰柔,卻不會被人當成女子。可是顧昀這張臉實在是過于漂亮,若不看他高大修長的體格和硬朗的肩背,單看一張臉,誰也不會想到是個堂堂男兒。
估計他小時候不知道因此受過多少打擊,被多少人笑過像女郎,所以長大了才會打副猙獰的黑面罩将面容遮住。
想想竟還有幾分可憐呢。明殊面上老實,腹内早已天馬行空,不知想到哪裡去了。
直到顧昀拿手指敲了敲桌子,她才回過神來。
“昨兒魚烤得不錯。”
“啊?哦!是。”明殊有些愣神,好在反應還算快,“那是小時候陪着師父四處遊曆時練出來的。”
“你師父是姓魏嗎?”
冷不丁聽着顧昀問,明殊被吓了一跳。
“啊,不是,師父他沒說過,我也不知道他姓什麼。”
顧昀不置可否:“無妨,不過随口一問。”
然後二人又無話可說,屋内陷入一片寂靜之中。顧昀坐在椅上慢條斯理地看着書,修長手指翻動書頁發出清脆的聲響,打破一室安甯,讓明殊益發坐立難安。
“明殊。”
“小的在。”明殊打了個激靈,立刻跳起來躬身應道。
“坐下說。”顧昀總算肯把書合上了,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明殊,看得明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一路,我給了你不少機會。”
“啊?”明殊一頭霧水,不明白顧昀在說什麼。
“你賣身進将軍府不過是為躲避什麼人。”顧昀将手上的書扔到案上,擡起雙目看向明殊,“如今我已将你帶出中山郡,行至百裡之外的江州,天高海闊,你哪裡去不得?”
明殊眨了眨眼睛,一臉茫然。
“以你的身手,去哪裡都可以過得不錯,又何須委身為仆,俯仰由人?”顧昀唇角微揚,勾出一抹幾不可見的笑意,“若被你師父知道,不知要如何痛心。”
“呵呵。”明殊幹笑了兩聲,直白地搖頭,“爺您說什麼呢,小的聽不太懂。”
顧昀道:“心裡明白就成。我對白虎玄武吩咐過,這一路隻要你想走,他們必不會攔,可是你一直沒有走。我便以為你想随我一起回京城。隻是前日葉榛向我要你,你卻沒有點頭。雖說他的玩笑之意大些,但跟着他卻比跟着我要好,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殊抽了抽鼻子,果斷搖頭:“不明白。小的是世子的人,怎麼可以半道上跟了旁人?”
顧昀瞥了她一眼,面上沉靜的很。
“我隻要你一句實話,也好提早安排。”
“你是否随我進京之後便會自行離開?”
明殊怔住了,想也不想就搖頭:“不走。您進京之後不是還要去黑山大營嗎?”
顧昀默然片刻,點了點頭:“原來你想從軍。也好,男兒有志不在年高,以你的身手,從軍也是條好出路。”
等等,怎麼變成從軍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明殊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顧昀秀麗的臉上露出的一點欣慰之色,艱難地把話咽回了肚子裡。
反正離京城還遠,離黑山大營也還遠……
怎麼都覺得顧世子今天怪怪的呢!
正想着,果然聽見顧昀說:“你那張戶紙,是從哪裡騙來的?”
明殊愕然看他。
顧昀笑了起來:“你以為我會一點不查便收你們做近侍?”他在桌子摸了一隻細竹管,在她眼前搖了搖,然後輕輕拔開木塞,從裡頭抽出一張細帛。
“你交的戶紙是真的,明殊也确有其人。”顧昀說,“我派了人去當地詳查過,明家獨子生來體弱多病,是個藥罐子,三年前父母意外去世,他便外出讨生活。他的兩個遠親和鄰裡所述的明殊樣貌與你倒有幾分相似,卻斷不會縮骨功,更不會有那麼大的力氣。”
明殊摸了摸鼻子沒有說話。
“最後有人見到他是在元月,郡府外五羊鎮,他在鎮上一家酒館做夥計,因生了重病被店主趕走,當時身旁有一少年相伴……那少年,就是你吧。”
您都打聽得這麼清楚,還有什麼好問的?
“這個叫明殊的人,現在在哪兒?”顧昀敲了敲桌子。
明殊緊抿着唇。
“你的真名叫什麼?放心,我不會告訴他人。”
顧昀看着她,過了許久,明殊才拿手點着自己的胸口:“我就是明殊,那個少年,已經過世了,我親手葬的他。”
顧昀倒也不逼她認,隻是點了點頭,說了一聲:“哦。”
明殊等了半天,見顧昀又沒話說了開始翻書,可是人家不讓走,她也隻能等着。她一直隻用半邊屁股坐着,不一會就覺得腿腳發麻,隻能把屁股挪了挪,小心翼翼地調整坐姿。
過了好一會,顧昀擡頭,神色淡漠:“你怎麼還在?”
明殊:“……”
“出去吧,讓廚房送點吃的來。”
明殊僵着腿從書房出來,簡直不知要說什麼才好。出了院門,正見着哈少良哼哼唧唧地被陳石和貴喜兩個人架着胳膊走,兩條腿彎着,像隻鴨子似的。
“喲,你腿怎麼了?一瘸一拐的。”
“世子爺叫你上他那兒紮馬了?”哈少良瞧見明殊的樣子,心裡頭本還存着的一點不平立時煙消雲散了,“就是嘛,咱們一道來的,總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明殊懶得解釋,拿手揉臀皺着眉對白虎說:“世子爺說要點心。”
白虎瞥她一眼,坐在石桌上雙手抱胸:“那就去呗。”
明殊:“……”
哈少良兩腿還伸不直,要陳石和貴喜架着活動筋骨,白虎又一副大爺樣根本支使不動,明殊沒法子,隻能踢踢腿彎彎腰,自己去廚房了。
廚房裡頭倒備着幾樣點心,因這别院很少有人來,請的廚子手藝不精,特别是點心隻會做豬油千層糕和糖心餅,個頭大,又油又甜,明殊在廚房裡掀鍋揭蓋,都沒找到能襯得上顧昀的點心。
拿着現成的點心送過去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顧昀那樣的人,吃這樣粗糙的點心,總覺得有哪裡不對的樣子。
不管如何,顧昀是幫她解決困境的人,雖然個性冷淡,但對她這樣來曆身份皆不明的可疑份子态度十分寬松大度,一不刨根問底,二任來去自由。換個人估計早就把她送到官府或是直接趕出府去了。
這樣想想,顧世子其實人還不錯!
廚房外頭一株桃花開得正豔,明殊眼前一亮,挽袖洗手,去院子裡摘了小半盆桃花。
顧昀等一盤點心足等了一個時辰,好在他于生活上并非挑剔之人,說要用點心也不過是随口支使,看不得明殊逍遙罷了。但他也沒想到,明殊這小子還會親手做了點心送上來。
青釉燒藍的蓮花盤裡,整齊疊了五隻杯口大的米糕,做成桃花狀的糕裡摻了澄粉,晶亮半透,露出裡頭紅色的餡料。花瓣處染成嫣粉,嬌俏可愛。蓮花盤邊放着一隻同釉蓮花小盞,裡頭傾了半盞清茶,霧氣袅袅,茶湯上浮了一朵半開的新鮮桃花,别有一番趣意。
顧昀頗為意外,沒想到這個小小少年竟然還會做糕點。
“跟我……大娘學的,您嘗嘗看?”少年目光清澈,抱着托盤站在他面前,臉上帶着幾分青澀幾分期盼還有幾分自得,“我以前做過幾回,莊上的人都很喜歡呢。”
顧昀拈了一塊糕,入口綿香彈牙,米香混着淡淡的桃花香氣,清淡微甘。待咬破了外皮,裡内包裹着的玫瑰花醬的甜香濃郁而霸道地占滿了口腔,卻又并不會甜得發膩。最後再喝一口桃花茶,微澀的茶水将那些淡香濃甜一并壓了回去,隻留下絲絲回甘。
果然不錯。顧昀對明殊點了點頭,就看見那少年燦然而笑,那笑容就如窗外的日光,通透明亮,沒有一點陰霾半點心機。
看着他的笑容,顧昀覺得自己心口也敞亮起來,是啊,天寬地闊,雲舒雲卷,又有什麼好難過的。
“這糕不錯,有賞。”
“那是,我做了大半個時辰呢,院子裡那株桃花樹都快叫我捋秃了。”明殊得意洋洋。
顧昀的臉頓時黑了。
“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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