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宋一代的詞人中,名家輩出、名作紛呈,如果要給宋代詞人進行一個排名的話,這可是一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抑或是一件很難評判的費神的事情,因為有人喜歡婉約詞,而有人又鐘情于豪放詞。
但要說哪位詞人寫的詞最多,這倒是一個不難評判的事情,南宋詞人辛棄疾以六百二十九首詞作穩居榜第一位。因為在這個排行榜上的第二名的蘇轼,蘇轼雖然創作了三百六十二首詞作,這一數量足以睥睨其他詞人,但與辛棄疾比起來,仍有很大的數量差距。
所以,但從數量這一點上來說,給辛棄疾的名下貼上“創作達人”的标簽的話,是實至名歸的一件事。
辛棄疾也是宋詞創作的多面手,他對豪放詞信手拈來,他的豪放詞氣象雄壯,“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等傳唱不衰的名句皆出自他的筆下。
縱觀辛棄疾的一生,他的一腔傷時憂國的愛國之情,在很多詞作中都表現得淋漓盡緻,辛棄疾将愛國豪情和英雄氣概融進豪放詞中,讀來能給人帶來強烈的沖擊力,讀來酣暢淋漓。
他在婉約詞的創作上也是遊刃有餘,辛棄疾的婉約詞清新自然,優美的旋律和清新的文字在他的筆端流瀉而出,像“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三三兩兩誰家女。聽取鳴禽枝上語”“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等描摹自然與鄉村景物、體驗鄉村生活的作品,富有生活氣息和生活情趣,讀來倍感親切。
所以,南宋著名詞學評論家劉辰翁對辛棄疾的詞風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自辛稼軒前,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軒,橫豎爛熳,乃如禅宗棒喝,頭頭皆是;又如悲笳萬鼓,平生不平事并巵酒,但覺賓主酣暢,談不暇顧。詞至此亦足矣。”
也就是說,辛棄疾之前的詞人很少有他這樣的詞風,也不會等到廣泛的認可。隻是到了辛棄疾的時代,情況發生了改變,他的詞作風格縱橫文字,橫豎自由、詞意境界闊大、汪洋恣肆,好像禅宗醍醐灌頂,又好像笳聲悲切萬鼓齊鳴。
辛棄疾一生抑郁不平的事情都寄寓在一杯酒中,所以賓主相逢,他們便把酒言歡,談論古今,酣暢淋漓、痛痛快快地飲酒作詞。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作詞到了辛棄疾這種境界地步也算達到頂峰了。
辛棄疾在詞史上的一個重大貢獻,就在于内容的擴大,題材的拓寬。如果将辛棄疾的詞作比作一個花圃的話,這将是一個開滿琪花瑤草的花圃,各種花卉在花圃中競相開放、争奇鬥豔。
可以說,凡當時能寫入其他任何文學樣式的東西,他都寫入詞中,諸如政治、哲理、友情、戀情、田園風光、民俗人情、日常生活、讀書感受等,所以辛棄疾的創作範圍比蘇轼還要廣泛。
在婉約詞和豪放詞之外,辛棄疾還嘗試過将前人的詩句整合起來,融進一首詞中,這樣的融合不僅毫無違和感,而且詞意的銜接和節奏也是自然妥帖,這也是辛棄疾詞作中令人驚歎的一種創作方式。如果不仔細鑒别的話,一定會以為這些詞句都是辛棄疾的原創。
比如在辛棄疾的詞作中,有一首《憶王孫》,就是一首很有名的集句詞,原詞如下:
登山臨水送将歸。
悲莫悲兮生别離。
不用登臨怨落晖。
昔人非。
惟有年年秋雁飛。
詞前有一條小序“秋江送别,集古句”,辛棄疾開篇明義,直言不諱地說出這是一首“集古句”。也就是說,這是一首集句詞。
将前人作品中已有的句子進行遴選、撷取,然後将這些選擇出來的句子進行排列和重組,進行再次創作,寫成一篇新作品,這樣的創作方法叫“集句”。這本是古詩中的一種體裁,也叫集句詩,詞也是一樣的道理。說白了,集句詩本身就是二次創作的過程。
集句詩在我國文學史上是由來已久的一個傳統,自東晉時代,詩人們就已經有了嘗試創作集句詩的傳統。宋代的文人們,格外鐘情于集句詩的創作,王安石、蘇轼、文天祥都是集句詩高手。尤其是文天祥,他以唐代詩人杜甫的詩句為題材,創作了兩百多首集句詩,數量蔚為壯觀。
王安石還非常喜歡集句詩,《招葉緻遠》一詩就是王安石集句詩中的一首代表作。首句“山桃溪杏兩三栽”出自于雍陶《過舊宅看花》;第二句“嫩蕊商量細細開”出自于杜甫的《江畔獨步尋花》;第三句“最是一年春好處”出自于韓愈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第四句“明朝有意抱琴來”出自于李白的《山中與幽人獨酌》。
王安石的這首集句詩全都是出自于前人詩句,别出心裁,渾若天成。如果不細加考量的話,很難相信這是一首集句詩,由于四句詩的詩意貫通,反而倒像是王安石的原創詩歌一樣。
王安石又以集句為詞,開詞中集句的先河。南宋詞人吳曾在《能改齋詞話》卷二中寫道:“王荊公(王安石)築草堂于半山,引八功德水,作小港其上,疊石作橋,為集句填《菩薩蠻》雲:數間茅屋閑臨水……。”
有人認為這隻不過是一種不足而道的技巧,不過是對已有詩詞句篇的彙編、詞句的堆砌,是從他人的詩詞作品中摘章斷句的技巧,沒有什麼創新。
但有的人卻認為這是一種很高明的創作手法,這一類創作者認為這是一種古為今用、以故為新的方法,善于從古人的文化中汲取營養,并且是對傳統文化的繼承,是對前人創作的認同和接力。
有了這樣的創作氛圍和創作經驗,辛棄疾自然而然地也加入了集句的創作隊伍中。那就走進辛棄疾的這首《憶王孫》中,一探這首集句詞的藝術特色吧。
開篇句“登山臨水送将歸”,是古代文學史上具有深遠意義的名句。這一句出自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将歸。”
自從宋玉寫了《九辯》之後,悲傷的感情與蕭瑟的秋景似乎結下了不解之緣,而抒寫悲秋的感情,也成為曆代文人着意渲染的主題,“悲秋”也成為一種情懷,一種镌刻在曆代文人心中的傳統。
為什麼古代詩人對“悲秋”有着深深的眷戀情結呢?其實這也很好理解,這種情結的産生與古代詩人的人生境遇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
詩人是敏感的、多情的。還有一部分詩人有着坎坷的人生經曆,懷才不遇、寄人籬下成為他們的人生常态,他們的理想或者抱負無法實現,不免要在現實的物化中得到慰藉。而蕭瑟的秋景似乎與他們的人生際遇有着天然的相似,所以“悲秋”也就自然成為詩人們盡力渲染的主題了。
辛棄疾用這一名句點出送别之意,因為這首詞本身就是一首送别詞。多情自古傷離别,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在秋風蕭瑟、秋意濃烈的時分,辛棄疾送别好友,離别的愁緒萦繞在詞人心頭,宋玉的千古名句也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詞人的腦海中。所以這首詞的開篇句奠定了全詞傷感的基調。
第二句“悲莫悲兮生别離”,出自于屈原《九歌·少司命》,它的下一句是“樂莫樂兮新相知”。從本句可以推知,辛棄疾所送别的是剛剛結識的知心朋友,或許兩人有着相似的人生際遇和相近的性格,兩人一見如故,無話不談,辛棄疾将他視為知己。
但朋友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踏上行程,因為剛剛相識卻又不得不分别,所以辛棄疾悲從中來,這是一種沒有緣由的傷感。辛棄疾慨歎當時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多,他曾在另一首詞作《賀新郎》中感慨“知我者,二三子”。
或許是因為相聚短暫,或許是因為知己難求,或許是離别的傷感,總之,辛棄疾此時的情感是複雜的。有一首歌曲中唱到“唱一句離騷别愁,歎一生知己難留”,如果用這兩句歌詞來形容是此時辛棄疾的心情的話,或許是貼切的。
在中國文學史上,屈原與宋玉并稱,辛棄疾将宋玉和屈原的詞句組合一起,不僅意思連貫,而且讀來餘韻悠長。不得不說,辛棄疾采撷詞句、運用詞句的手法是很巧妙的。
第三句“不用登臨怨落晖”,出自唐代詩人杜牧的《九日齊山登高》一詩,這首詩是杜牧在重陽節寫的。在杜牧的詩中,這一聯為“但将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怨落晖”,大意是說隻應縱情痛飲酬答重陽佳節,不必懷憂登臨歎恨落日餘晖。杜牧的言下之意是說要趁着重陽節的節日氣氛抛開世事的牽絆和煩惱,享受短暫的快樂。
夕陽将餘晖灑在他們的身上,暮色降臨,朋友相聚,興猶未盡。夕陽無限美的時刻,也是辛棄疾與好友分别的時刻,登臨送别,使人分外傷感。可以說,辛棄疾巧妙地借用了杜牧的詩意。
第四句“昔人非”,出自蘇轼《陌上花》中的名句“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蘇轼借由眼前的春景聯想到已成過往的人事,發出物是人非的感慨。辛棄疾用蘇轼的詩句來表達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不管是文意上還是情景上,都很貼切。
最後一句“惟有年年秋雁飛”,出自唐代詩人李峤《汾陰行》中的名句“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隻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詩人由汾陰的古今盛衰,展開議論,發出了了人生際遇中世事無常的感慨,尤其是“惟有年年秋雁飛”一句,讀來發人深省,引人深思。
而辛棄疾将李峤的這句詩剪取到自己的詞作中,與前面的四句相比起來,詞意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雖然不是原創卻勝似原創。
這首詞隻有短短五句,雖然都出自前代詩人的作品中,但辛棄疾匠心獨運,以别出心裁的裁剪方式将它們一一裁剪下來,又以天衣無縫的粘貼手法将它們融合在一起。詞作寫得如此深沉,并且轉接自如,行雲流水,毫無違和感,讀來确實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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