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相遇,彼此走遠
文/胡曉江
一
那天他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拿起手機貼在耳廓,是一個男人不緊不慢的聲音,對方笑了笑,笑聲似乎要溢出手機的屏幕,笑得真誠、内斂,符合中年男人的氣質。對方說出了他的名字,以及名字後面不為外人所知的累贅——被世俗誇大的職務,然後對方說,知道我是誰嗎?還記得我嗎?
這樣的問答方式,應該也沒有大的毛病。但在全民反詐的大背景下,在電信詐騙使得人人皆為驚弓之鳥的當下語境中,聞聽此言,誰也不得不汗毛倒豎,誰也不得不多了一個心眼。他頓了頓,未置可否,想靜觀其變。随後,對方手機的聲音變成了另外一個聲音——那是他熟悉但不太聯系的熟人。是我呢,好久不見,還好嗎?
還好,還好,他本能地諾諾着。
那個熟人接着說,剛才和你講話的,是大偉呢,還記不記得?估計是記不起了,都快二十年了。大偉現在混得還不錯,進城了,結婚了,生小孩了,小孩都蠻大了,總之還不錯。
他繼續諾諾着,哦,是大偉喲,哦,是那個大偉嗎,高個子,像竹竿子的,哦,記得,記得。
對方呵呵笑着,我就知道你的記性好,别的人可能記不起了,大偉還能記不起?
……
如果把這一切當做偵探小說或懸疑小說,誰也不會覺得意外,但問題是它就是現實,就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幕。
他的那位熟人約他一起吃飯,說大偉也會一起去。有什麼事情嗎?他委婉地問。那位熟人說,沒什麼呢,真的沒什麼,就是見見面,聊一聊。吃飯的時間、地點都定好了,周五晚上,拐角餐廳。
拐角餐廳裝修得典雅别緻,現代風格,燈光幽暗。他走向那位熟人時,那位熟人也走向他,握手,拍着肩膀,說都好幾年沒有見面了,然後繼續握手、拍着肩膀。
熟人與他握過手,指着身旁一位高高大大的男人說,大偉,不用我再介紹吧?
真的是大偉。他伸過手去,叫着大偉的名字。他印象中的大偉還停留在“大男孩”的概念,但現在的大偉已經是一個大男人了,成熟中有一點腼腆,儒雅中有一點粗犷。對于成年人,二十年絕對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時間會碾壓許多的東西,時間也會過濾許多的東西,時間的指縫删繁就簡。
他們坐定,吃飯,小酌。大偉有些微醉,對他說,有個事情不好怎麼開口,但還是得開口,想請你幫個忙。
他料到飯局與幫忙之間的某些關聯,在中國,這一點都不奇怪。他笑了笑,在腦海中搜索着大偉昔日的模樣。
他說,你說吧,大偉。
大偉說,我姐姐她病了,癌症晚期,我姐姐你還記得嗎?
他一怔,不知道大偉的下文會如何展開。他點着頭,驚愕着。點頭,表示他還依稀記得他的姐姐,即使印象模糊也不便戳穿;驚愕,表示這麼一個年齡并不大的姐姐怎麼就得了癌症,怎麼就癌症晚期了呢。但世事無常,一切皆有可能。他微微歎息了一聲,眼睛看向燈光幽暗的天花闆。
他閃過的第一感覺是借錢,無論城鄉,畢竟能抗住癌症這樣的大病的家庭并不太多。
大偉似乎窺出了他的心事,接着說,不,不是向你借錢的。不瞞你說,我姐姐她想見你,真心想見你,所以我找了很多人,轉了很多彎子,才終于找到了你。大偉說,不知不覺都二十年了,要找到一個二十年沒有聯系過的人,太難了。
他有些感動,有些難過,甚至有些愧疚和疑惑,但還是沒有找到這兩者之間的因果關系、必然聯系。不是說二十年太過久遠,而是說他和大偉的姐姐就是兩條平行線,是永不相交的兩個點啊。剛剛過去的這個二十年,與改革開放以來最激蕩激越、最風雲際會的四十多年高度重疊,瞬息萬變、物是人非,當年的愣頭青也都人到中年了,卿卿我我、纏纏綿綿的兒女情長早已淡去遠去,難道竟然有人在癌症晚期的彌留之際想到重拾舊情、重溫浪漫嗎?
他将記憶的場景回溯到二十年前,回溯到大偉提到的那脈溪流,回溯到溪流邊戲水的一個村姑。那個村姑是大偉的姐姐,當年也才二十出頭吧。冰肌玉骨,長發飄飄,清純得像一株水芹菜。當時他是一個流浪者,準确地說,他是一個挎着照相機到鄉間照相的流動商販。
那時候的照相機還是稀罕物,用的是膠卷,沖洗照片要到縣城或省城。那時候他當然也還年輕,除了一架海鷗牌單反相機和一輛二八大杠的自行車,就一無所有了。先照相,幾天或半個月後送相片時,再收錢。舍得幾塊錢去照一張彩色照片的,以少男少女為主,其次是年輕父母為小孩照相。還有子女為上了年紀的老人照大頭貼,一色的白背景、黑衣服,表情肅穆。他就是幹這事的,賺些散碎銀兩。他就是在某個時間段、在某處鄉野的溪畔,為大偉的姐姐照了一張彩色照片。照片中,大偉的姐姐以手掬水,長發低垂,笑意盈盈,背景是村舍和綠樹。
就因為那張照片,就因為那次隔着取景框的對視,大偉的姐姐記住了他,而他卻像個陀螺又旋到了别處。他還要繼續去照相,他還要繼續去賺些散碎銀兩,他還要靠着那些散碎銀兩去邂逅愛情、去迎迓遙不可知的未來。沒人知道愛情是什麼樣子,沒人知道愛情什麼時候降臨,沒人知道愛情有時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以及大偉的姐姐,誰也沒有提起,誰也沒有表白,誰也沒有勇敢地邁出一步,甚至連暗示都沒有。他,由于粗心而忽略了一個女孩的心旌搖曳、顧盼流情。她,由于羞怯而限于相思、止于祈盼。像飛過空中的兩支箭矢,在擦肩的刹那完美地錯過了。
而後,他和她都結婚生子。她,心中依然還有他。他,卻慢慢淡忘了她。
二
大偉斷斷續續地說完這一切,眼睛有些濕潤。大偉說,他姐姐想見見他,他們一家老小都商量好了,他姐夫同意,他姐姐二十歲的兒子也同意,他父親同意,他母親——那個有些迷信的、足不出戶的鄉下老婦,更是極力促成此事。
為了拯救患癌症的姐姐,大偉一家到處求醫問藥,一時縣城,一時省城,北到北京,南到廣州,不是在治病,就是在治病的路上,試過了西藥試中藥,試過了苗醫試藏醫。他母親還為他姐姐求神拜佛,一線希望,萬分努力,祈禱着奇迹的發生。還有一個隐秘的前提,就是他母親問過神靈打過卦,神靈居然認為他姐姐應該嫁給當年那個背着照相機的吊兒郎當的小子。那是冥冥之中的約定,生前錯過了緣分,那就身後吧。她母親甚至認為,要是嫁給了當年那個背着照相機的吊兒郎當的小子,她女兒說不定就不會得癌症了。
轉眼幾年過去了,他姐姐的病痛并未好轉,且愈加嚴重,近來醫院下了多次的病危通知,他姐姐的生命随時可能戛然而止。他姐姐也不再掩飾自己的内心,将朦朦胧胧的、冰清玉潔的初戀——那以風為媒的驚鴻一瞥和盤托出。她母親理解她,她父親理解她,她弟弟理解她,她兒子理解她,他老公——那個老實本分的鄉裡木匠同樣理解她。他們說,那就去見見他吧,讓她和他去聊一聊過往,讓她在純潔美好的回憶中纾解病痛、度過餘生。
沒有什麼比死亡前的願望更純粹的了,因而,他們打破世俗的傲慢與偏見,突破男歡女愛的低級趣味,從生命的本真出發,從愛的本真出發,讓那種一見鐘情、電光火石的瞬間得以延續,讓那種天真無邪、一片冰心的情愫得以升華。讓他姐姐少一些病痛的折磨、讓他姐姐走得更加從容——這種最樸素的想法,竟是如此的驚世駭俗。
大偉說,他姐姐就住在中醫院,你去看看她吧,屬于姐姐的時間不多了。大偉說了許多姐姐病痛方面的細節,說她三天一透析、頭發掉光、瘦得皮包骨頭,然後大偉無奈而惋惜地歎了一口氣。
他靜靜地傾聽着,嘴唇緊閉,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他為命運的多舛而喟歎,在他和大偉姐姐都相信愛情、渴望愛情的時候,在男未娶、女未嫁的時候,他們為什麼沒有往前邁出小小的一步?為什麼沒有誰試着推開那扇虛掩之門?是該死的自尊、是金錢的羁絆、是俗世的窠臼還是生計的匆忙?又或者,是緣分未到,還沒有走完那九九八十一難?
他兩手交叉,使勁搓着,他沒有理由不去見她。他說,那好吧,我一定去見見你的姐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與她的約見,不足以挽救生命,但能帶來她生命時光中的一段美好,讓一個行将永别的生命嘴含蓮花、目呈祥光,也善莫大焉。
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按照大偉的約定,他來到了中醫院的危重病房。他帶去了一籃鮮花、一籃水果。鮮花是鮮花店特制的,搭配了康乃馨、玫瑰、劍蘭、百合等,蓬蓬勃勃、愛意盈盈,那是一籃子的春天、一籃子的祝福。
他見到了她。驚喜但沒有雀躍,相見恨晚但沒有一訴衷腸,同為中年人,他們都很平靜,平靜得像一汪山泉、一片秋林。病房裡,除了大偉的姐姐,還有其他兩位女患者,也都是掐着指頭算歸期的癌症晚期。她們盡管臉色蒼白,但都平靜得出奇,看不出生離死别前任何的期期艾艾、凄凄慘慘戚戚。他坐在她的床前,他和她慢慢地聊着,他們要用曾經那目光相遇的一瞬,來鈎沉風風雨雨、酸甜苦辣的二十年,他們希望彼此是彼此的火苗,焚燒自己也點亮别人。在他與她相見的時段,她母親出現在病房,她二十歲的一米八零的大高個兒子出現在病房,繼而她的木匠丈夫出現了,好像是誰刻意安排的,又不太像。他們輕言細語、互不打攪,仿佛他就是一個資深的醫生,她就是一個需要安撫的危重病人。
他們甚至要他每半個月去看她一次,不為什麼,就為減輕病痛對她的折磨。從醫院出來,他心緒難平、如鲠在喉,為生命的無常而感慨萬端。
但後來,他心一橫,沒有再往醫院看望大偉的姐姐了,也沒有再與大偉聯系。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他不想太多介入、不想節外生枝,盡管他與她之間是純潔的、高貴的,但命運沒有安排他與她走得更遠,也許彼此在心底留一炷馨香,才能氤氲得更加長久;彼此在心空留一線微光,才能燭照得更加燦爛。說不上負心,說不上癡情,太多、太少,太早、太遲,太深、太淺……都會遺憾,彼此相遇,彼此走遠,彼此綻放,彼此照亮,也許才是最好的結局。
泰戈爾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秋葉是否生命最後的唯美?勿論生死,勿論夏秋,勿論永世,勿論來生,且絢爛,且靜美,來了去了,漸行漸遠,且行且珍惜。
胡曉江,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散文》《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學》《海外文摘·文學》《延安文學》《創作》《人生與伴侶》《年輕人》《新一代》等雜志以及《人民日報》(海外版)《農民日報》《中華工商時報》《湖南日報》《羊城晚報》等副刊,出版散文集《漫步蒼涼》《浏陽非遺》、長篇報告文學《拐彎》《在路上》等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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