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由庵野秀明擔任編劇的《新·奧特曼》預告片放出，引發了無數粉絲的懷舊熱潮。

距離這一系列的初次出現已經過去了56年，曾經虔誠地相信着奧特曼一定存在并且會戰勝怪獸的小孩子已經長大了，世界的規則日複一日地告訴當年的那幫孩子，生活的壓力、他人的目光、社會的期待才是成人世界中不斷出現的怪獸。而現實中，不會有奧特曼前來拯救你。

這部新電影的海報上印着一句台詞——“奧特曼，你就這麼喜歡人類嗎？”熟悉的粉絲會記得，1966年《奧特曼》的最終話，宇宙警備隊隊長佐菲問了初代奧特曼這樣一個問題。

《新·奧特曼》海報。

看了十幾年的鐵粉也很難對這個問題給出一個答案。奧特曼為什麼這麼喜歡人類？保護人類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嗎？我們帶着這些未解的問題，對這一系列進行追溯。

但在此之前，讓我們先破除一些對奧特曼系列的刻闆印象。

特攝的皮套，人文關懷的内核

奧特曼系列的大部分是子供向作品，也就是面向的主要觀衆是兒童，這也讓很多人将奧特曼與幼稚畫上等号。

但作為一個世界級的IP，奧特曼吸引人的除了精益求精的皮套演員動作與打鬥招式以外，真正能支撐它延綿不絕的，是其思想内核——或許這在很多人看來有些滑稽可笑，不過是奧特曼打怪獸的故事，有什麼思想内核可言呢？

實際上，這是人類對光之巨人最大的誤讀。

奧特曼系列中從不缺乏讨論嚴肅社會議題的作品，甚至可以說，正是這些對嚴肅議題的讨論與人文主義的内核支撐了劇集的走向。

身後是萬家燈火。/《奈克瑟斯奧特曼》劇照。

在《奈克瑟斯奧特曼》（2004）裡，人間體（即奧特曼的人類形态）姫矢準曾經是一名戰地記者，在戰區拍攝照片時偶然認識了女孩塞拉。戰事爆發，姫矢準前去拍攝而留下塞拉一人，而塞拉在尋找姫矢準的過程中不幸遇難。姫矢準拍攝的照片流傳了出去，本人卻陷入深深的自責。

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張《饑餓的蘇丹》，兩者以不同的方式指向了同一個問題：對新聞記者來說新聞與人孰重孰輕？

最為人熟知的《迪迦奧特曼》（1996）裡涉及了不少在現在仍有價值的議題：《再見了奧比克》一集中商業化開發讓原本的村莊越發現代化，夜晚也燈火通明，居住在黑暗中的怪獸奧比克最後發現曾經的村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從深海來的SOS》中，因為人類造成的核洩漏污染了海洋，催生了受到海洋污染而變異的魚類怪獸，在結尾敲響保護環境的警鐘；《紅與藍的對決》中，獨居的老婆婆受到了她所救助的斯坦德爾星人雷德爾不少關照，側面反映了獨居老人的問題。

奧比克，以前的村子又回來了。/《迪迦奧特曼》劇照

奧特曼系列的人文關懷不能脫離其所處的曆史時期來看。昭和時期，日本仍處于冷戰的國際大環境中，在當時的文化土壤裡誕生的奧特曼系列劇集更多偏向反戰、和平的題材。

到了平成時代，戰争帶來的傷痛逐漸淡化，但随之而來的20世紀90年代的泡沫經濟沖擊讓整個日本都處于一種迷茫焦慮的情緒中。在這樣的背景下，以《迪迦奧特曼》為代表的平成時代奧特曼更多地洋溢着熱烈的人文主義關懷，力圖撥開世紀末籠罩在人們思想和情緒上的迷霧。

奧特曼，為什麼一定要保護人類呢？

很多部奧特曼劇集中，都會有奧特曼為了保護人類而犧牲自己的情節。那為什麼奧特曼就一定要保護人類呢？

從劇情的設定來看，起初是因為奧特曼與人類的相似性——奧特曼原本是其他星球上的人類，在等離子火花塔的照射下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因此，曆經了數萬年之後，對與曾經的自身相似的人類倍感親切。兩種相似的緣起為後文奧特曼褪去神性，彰顯人性埋下了伏筆。

在很多劇集中，随着劇情的推進，人類與奧特曼的關系也常常會發生質的改變，即從“奧特曼保護人類，打擊怪獸”的單向關系變成了“奧特曼與人類一同保護地球”的雙向閉環。

高斯奧特曼強調溫柔的力量。/《高斯奧特曼》劇照

《高斯奧特曼》（2001）可以說是這一轉折的代表作品，它破天荒地以慈愛與和平作為基調。以往的奧特曼劇集中，都會有一個地球防衛隊的團隊角色存在，他們代表人類一方，與奧特曼一同戰鬥。

而在《高斯奧特曼》裡，多出了一個以保護怪獸為宗旨的青年精英隊，主旨從“打擊怪獸，保護地球”變成了“保護怪獸，也保護地球”。

而高斯奧特曼也從以往的直接打擊怪獸變成了先去嘗試感化對方。這一設定轉換已經昭示了奧特曼乃至人類和怪獸兩方不再是一對勢不兩立的二元關系，兩者的關系從雙方有着不可調和的矛盾變成了擁有了可以相互理解的空間。

與此同時，對于人性的複雜與善惡标準的叩問仍在繼續。

怪獸賈米拉實際上是在冷戰時被抛棄的宇航員。/《奧特曼》中《我的故鄉是地球》一集。

回到開頭的那個問題，“奧特曼，你就這麼喜歡人類嗎？”即便這個問題問人類自身，可能都無法回答——所有人類都值得被保護嗎？

昭和時代的奧特曼留下了這個問題。如果說前期的奧特曼去保護人類更多是出于一種天生的使命感和幾乎無條件的偏愛，那麼随着時間的推移，後期的奧特曼在保護人類時更多地面臨着“為什麼”的追問。

人類并不是完全善良的，而一直作為人類眼中邪惡一方出現的怪獸角色，曆屆奧特曼的導演和編劇也為它們注入了不同的涵義。

《傑克奧特曼》（1971）裡《怪獸使者和少年》一集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外星人馬蒂斯星人意外地來到地球，收養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孩子，但即便他已經化為了地球人的外表，融入了地球的生活，并且未曾做出任何和侵略、傷害他人的行為，周圍村民對異己存在的恐懼與對外星人的刻闆印象，最終促使他們高舉着正義的大旗，将手中的石頭狠狠地丢向了羸弱的馬蒂斯星人和尚年幼的少年。

《傑克奧特曼》（1971）裡的《怪獸使者和少年》。

《賽文奧特曼》（1967）中的《農馬爾特的使者》一集更加模糊善惡邊界。在這一集中，觀衆可以發現，人類一改以往的姿态化身為侵略者。

作為地球上最初的原住民，農馬爾特人被人類趕至海底後，生存空間仍持續被擠壓，最後迫不得已才向人類發起反攻。但是，紅色巨人仍然選擇幫助人類，摧毀了農馬爾特人最後的栖身之所。

最後故事的留白給予了觀衆足夠多的思辨空間，這樣反主流叙事的故事哪怕在今天看來也彌足珍貴。

人類的勝利宣言：“海底是我們人類的，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擋人類對海洋的開發了。”/《賽文奧特曼》（1967）劇照

50年後的《愛，死亡與機器人》裡有這樣一集：一群類似巨蟻的怪獸攻擊了人類的家園，人類奮起反抗終于趕走了怪物。而最後鏡頭拉至遠景，才發現這個星球并不是地球——也就是說，無論那些所謂的“怪獸”攻擊的動機是不是奪回家園，人類都是入侵者。

編劇相信人類是一個複雜的集合體，其中有光明、友愛的部分，也有黑暗、醜惡的部分，而不是扁平化的代表着絕對善的一方。

表面上，這一系列的劇情都是由各種沖突造成的，但本質上，它們都是人類無法解決或者不曾重視的矛盾，比如海水污染、過度采礦；再比如，人類不斷滋生的貪婪、嫉妒、懶惰與傲慢等陰暗面及社會問題暴露的産物。

人類制造問題，催生矛盾，而當以怪獸為代表的矛盾無法被解決時，奧特曼的出現意味着矛盾被解決。但這種解決隻能是暫時性的。奧特曼打敗了這一個怪獸，然後呢？隻要人類不去開始改變，總會有下一個怪獸出現。

如果這樣講下來，顯得有些悲觀。但尋找意義的過程本身就是不完滿的過程，如果一開始就毫無缺陷、極為完滿，那就沒有尋找意義的必要。不斷去修正錯誤，進而向更好的方向發展，這才是人類發展的常态。

我們需要英雄

《迪迦奧特曼》第49集，編劇巧妙地以突破次元壁的形式向觀衆交代了圓谷株式會社的創辦者圓谷英二與初代奧特曼相遇的故事。結尾，圓谷英二說：“我們需要一個英雄，英雄是必要的。”

《迪迦奧特曼》第四十九集劇照。

B站up主“小鎮時光人”在一個解讀奧特曼系列的視頻中曾經使用哲學家尼采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思想作為解讀奧特曼系列的鑰匙：酒神精神強調破除枷鎖，釋放自己的真實欲望。而日神精神則緻力于通過理性創造一個充滿秩序的世界。“當希臘藝術中的酒神精神湮沒了一個人時，人便在欲望釋放的循環往複中趨向于毀滅，此時，為了拯救自己的人生，日神便被呼喚登場了。”

迪迦奧特曼的動作緻敬了米開朗基羅的名作《創世紀》。/《迪迦奧特曼》劇照

如果說怪獸是混沌、無序的代表，那麼奧特曼則是作為秩序的象征降生于世。值得一提的是，我們不能單純地将奧特曼理解為一個近似神明的存在。

在打鬥中，它并不擁有絕對的力量，受到巨大的傷害後，奧特曼甚至會面臨死亡的危機。編劇也早在初代奧特曼的劇集裡借初代之口暗示了奧特曼的有限性——“我們奧特曼絕非神靈，無論怎麼努力，也會有不能挽救的生命、無法達成的想法”。

在《夢比優斯》中，初代人間體再次說了這樣一段話。/《夢比優斯奧特曼》（2006）劇照

時間再拉回到平成時期，“既是光，也是人類”的理念在《迪迦奧特曼》第一次出現，在戴拿奧特曼劇場版《星光戰士》（1998）裡得到了完美的诠釋和延伸。“迪迦之所以能戰勝一切，那都是因為他是光。”前勝利隊隊長居間惠對戴拿人間體飛鳥信說，“那是在每個人心中都有的東西，在你的心中也有。”

這一設定讓奧特曼系列逐漸褪去了神性，這一秩序之神的有限性，為人類自身力量的登場讓出了位置。逐漸地，人們也開始意識到，奧特曼的力量并非無限的，不能全然依靠他人的力量來保護地球。人類自身團結一緻的力量不僅必要，而且可以創造出無限可能。

人類開始重視使用自己的力量保護地球。/《迪迦奧特曼》劇照

去年，《迪迦奧特曼》曾經因為“涉及暴力内容”而飽受争議，有人擔心裡面的打鬥情節會給兒童造成負面影響。子供向的作品不隻“奧特曼系列”有過類似争議。曆史上，包括《貓和老鼠》等經典動畫片在許多國家和地區都曾經曆過強制删改，原因就是家長擔心兒童會模仿裡面的暴力内容。

接觸到的内容隻有鮮花、陽光、笑容，這樣的動畫片才是适合兒童的嗎？這個問題值得人們再去思考。

知乎平台上有答主回答一個和奧特曼相關的問題，他回答道：“為什麼子供向的特攝經常講道理？正義與勇氣是說多少遍都既不過時也不過度的，因為多的是忘記了正義和勇氣的人。”

《傑克奧特曼》裡曾經道明“要愛人類，就必須要了解人類，人類的強大、弱小、美麗、醜陋，如果不了解這正反兩方面的東西，你是不可能愛上這顆星球的”。而不去二元對立式地劃分黑白、善惡，恰是這個系列留有餘韻、值得被人反複研讀的美妙之處。

up主“小鎮時光人”在評價這一系列時總結稱，這個系列永遠在傳達着不變的觀念——“世界不美好，人類也不善良，但你要對未來充滿希望”。

熱忱之心不可泯滅。/《艾斯奧特曼》劇照

小時候在電視機前看奧特曼的孩子現在已經每天在格子間裡工作，上下班通勤時候擠着地鐵，開始面對不好不壞的生活。這個IP留給他們的不隻是一個光之巨人的形象，更是一種美好的特質和相信的勇氣。

是艾斯的“熱忱之心不可泯滅，體恤弱者，互相幫助”；是賽文的“真正的強大，是可以與所有人和諧相處”；是愛迪的“人的一生，必須樹立一個遠大的奮鬥目标”；是奈克瑟斯的“光是紐帶，會有人将它繼承，并再度發光”。

或許，曾經被這奧特曼光芒照亮過的觀衆現在暫時被無以名狀的黯淡的事物籠罩，也能再從它的身上，找回相信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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