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年前的一個寒夜,雪已經下了足足三天三夜,張岱帶着童子拎着酒壺前往“湖心亭看雪”,一痕一舟一芥兩三粒人,整個安靜的西湖一時活潑潑起來。西湖過完雪瘾,張岱又買舟跨江,往錢塘江南的蕭山欣然而去,那裡,一位處子,美麗而羞澀的湘湖,在等他呢!
讓我慢慢揭起處子湘湖的蓋頭。
說湘湖,一定要先說蕭山縣尉方從禮。
我在心裡一直将方從禮當作老鄉的,因為他是晚唐詩人方幹的後代,而方幹就居住在桐廬蘆茨深山裡的白雲源。方縣尉在蕭山工作十年,彼時,湘湖已經不像個湖了,湮廢已久,民田無以溉,方從禮對周邊一切都調查得清清楚楚,向上級要求浚治的報告也打了好幾回,随時可以開工的。
此時,湘湖的關鍵人物,楊時來了。
北宋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四月,60歲理學家楊時,補蕭山縣令。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加個“補”,難道是臨時充任?
不管是什麼方式任職,楊時仍然一如既往保持着昂揚的工作激情。他上任的第三天,就下鄉察民情,聽民聲,連續十幾天,走遍有關各鄉。無論百姓還是鄉紳,普遍反映的一個最大問題就是,糧田連年遭旱災,生産用水無法保障,隻有将湘湖重新疏浚,問題才能解決。
關于疏浚湘湖,楊時其實心裡是有數的。蕭山一直受洪澇和幹旱的困擾,前50多年裡,蕭山當地就圍繞到底疏還是不疏争論着,有一次,神宗皇帝都已經批準了鄉民們的報告,下诏征求各方意見,但蕭山部分富民反對,認為一旦造湖,勢必要淹掉好多田地,拆遷也是難題,于是作罷。
幸好,方從禮已經做了大量的技術準備工作。
幸好,王安石變法中有“方田均稅法”。“方田”,就是每年九月由縣令舉持丈量土地,按肥瘠分五等;“均稅”,就是以丈量的結果為依據納稅。
有技術支持,有政策依據,百姓強烈要求,朝廷很快批準,疏浚湘湖所有的要素一切準備就緒,楊時開湖了。
我站在湘湖景區的入口處,看楊時的“古湘湖全圖”,這是一幅石刻的平面立體圖,堅硬的石頭,以柔軟的方式,表達着凹凸有緻的地勢,湖面、堰壩、溝渠,村莊、小道、小島,均以簡潔的方式标注着,圖的低窪處,就是湖面,甚至積着些水,看上去亮瑩瑩的。
湘湖西南寬闊,東北狹窄,形狀像個葫蘆,長約19裡,寬1-6裡,周長82裡,面積37002畝,當時蓄的湖水,可以灌溉崇化、昭明、來蘇、安養、許賢、長興、新義、夏孝、由化9個鄉,農田146868畝。
也就是說,楊時用3.7萬畝低窪地,換取了14.6萬多畝良田的旱澇保收。“方田均稅”,在湘湖就變成“均包湖米”,因建湖被淹的土地原繳稅糧,則由周圍九個鄉的田戶均攤,而部分農民損失的土地,則采用“輸納田土”,從别的地方調劑補償。
縣令楊時是決策者,但縣尉方從禮實際上是湘湖建設的實施總指揮。他情況熟悉,作為下屬,他也必須承擔具體責任,他還年輕,方縣尉此時隻有42歲,而楊縣令已經是花甲老人了。
我無法還原當時熱火朝天的疏浚場景,但楊時、方從禮用了短短的兩年時間,就完成了這項水利史上的重大工程。
看楊縣令的心情。
湖築完成的當晚,楊時夜遊湘湖,并宿于湖邊山地,賦《新湖夜行》詩一首:平湖淨無瀾,天容水中煥。浮舟跨雲行,冉冉躐星漢。煙昏山光淡,桅動林鴉散。夜深宿荒陂,獨與雁為伴。
水剛剛注滿了湘湖,夜色倒映着湖面,星星點點,舟船已經迫不及待地下湖,雖身處湖邊的荒山野郊,但看着她平靜無波,楊時腦中閃現了湘神淩波的場景,飄飄渺渺,若隐若現,湘神,湘湖,自己在湘地也做過官,這一切難道都是巧合嗎?楊詩人心潮起伏,詩句不禁湧出,如錢塘江口那汩汩而入湘湖的江水。
在自己的任上,做成了這樣一件利國利民的大事,有如此愉悅的心情,難免。
到底是文化人,楊時還不忘傳道授業,将程門理學在湘湖一帶廣泛傳播,開江浙“洛學”之先河,大大推廣了湘湖的品牌:“自先生官蕭山,道日盛,學日彰,時從遊千餘人,講論不綴,四方志士尊重先生也至矣”。(清朝張伯行《龜山集序》)。
楊時是有真學問的。他的好學,自古稱頌。他和遊酢一起,演繹了千古成語“程門立雪”:楊時和遊酢,一日去見恩師程頤,老師正在打瞌睡,當時天正下着大雪,他倆就站在問口等候,等老師一覺睡醒,門外的雪已經積得一尺深了!
哈,又是雪,不過,我想,程門雪,一定沒有張岱在西湖邊看到的厚。
張岱看到的處子湘湖,還真是羞怯怯:
湖裡外鎖以橋,裡湖愈佳。蓋西湖止一湖心亭為眼中黑子,湘湖皆小阜、小墩、小山亂插水面,四圍山趾,棱棱砺砺,濡足入水,尤為奇峭。
我在楊時的雕像前肅立,他就挺立在湘湖二期的湖邊,供人瞻仰,并不高大的形象,卻棱角分明,他看着這滿滿的湖光山色,若有所思。他在想什麼呢?
他一定在贊賞他的後人們,他們用了整整13年時間,分三期,再次全面科學疏浚了湘湖,距他900年後的湘湖,湖面面積已經恢複到了空前的6.1平方公裡,湘湖陸地的森林覆蓋率達到了95%,湖的功能也發生了重大變化,這是一片讓人放松心情的休閑度假湖,這也是蕭山人的精神文化湖。
兩三年前,三期剛蓄水不久,我們坐上船,沿湘湖一期,穿拱橋,過湘湖二期,才抵湘湖三期湖面,一條大魚就跳上了船頭,這是一條五六斤重的白鲢,鮮活而勁大,它在船頭的艙面上舞蹈着,徐曉杭迅速抓住。五分鐘不到,第二條大魚以同樣的方式,躍上了船頭,自然成了曹工化的囊中物。我笑說,魚啊,這不公平呀,再來一條吧。船往回折的時候,果然,又一條大魚跳上了船頭,我一邊笑一邊迅速逮住了它。
我問駕船司機,湘湖魚經常這麼跳上船嗎?司機笑笑:我在湘湖開了20來年的船,從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今天有些奇怪。我問為什麼,他答:這些魚都是從一期二期湖面跑過來的,可能它們不适應船的馬達聲,我這條船是新船,馬達聲比原來的要大一些。
湘湖魚以這樣的方式迎接我們,真是出人意料。
前不久,我邀一群作家又去湘湖。這一回,周曉楓主動要求淩晨捕魚,她說,她對全世界的捕魚都感興趣,湘湖有捕魚,也想去體驗下。一日淩晨4點,住她隔壁的邱華棟還在熬夜,曉楓就起來了。早餐時,我問她,有收獲嗎?她笑着說:好多大魚呀!我知道,曉楓收獲的不僅是魚,自然還有其他。
此後不久裘山山也給我發了條今天看了水的三種形态,湘湖、錢塘江、噴泉。是的,我們看了20分鐘的湘湖噴泉表演。當節奏感極強的音樂響起,噴泉以烈焰的方式出現在我們面前時,幾乎所有人都拿出了手機攝影。湘湖水以結伴變形的方式沖向天空,在空中大顯激情,極速變化,自由奔放。
而那一刻,楊時,900年前的蕭山縣令,就伫立在湖邊,他默默地欣賞着這從沒見識過的奇妙幻景。張岱也是,他拎着酒壺,一口酒,一句詞,指指點點,默默念念,偶爾大笑幾聲。
我站在越王城山頂,前瞰錢塘江,後瞰湘湖,她們都很安靜,湘湖如鏡,鑲嵌在錢塘江的西岸,而錢塘江則靜流向前,一直奔湧向大海。
作者:陸春祥
編輯:郭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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