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退休老頭65
口述:張萌
圖:大俗攝影
每次看到“奶奶”這兩個字眼,我就會忍不住落淚。我童年少年的所有快樂都離不開奶奶。我從三歲起就由奶奶撫養,她對我各種恩寵和偏愛,俨然像母親一樣。
一
在我三歲那年的8月26日,父親到安徽蕭縣那邊做生意,在半夜回來的路上,為躲避一輛從路口串出來的摩托車,他開的三輪車重重地撞在一棵大楊樹上,父親當場身亡。
奶奶聽父親的同伴講述了這件事,她沒有嚎啕大哭,表現出了出奇的平靜,滿臉的皺紋裡藏着哀傷,她不停地收拾着屋子,收拾着父親的遺物,她隻是在極力掩飾着自己的悲傷,不想讓自己脆弱的一面表露出來。
當時爺爺因為肝癌已經離世兩年多,家裡就剩下奶奶、母親和我,母親看着這個家庭沒啥指望,就在當年的12月去了娘家,再也沒有回來,後來聽人說,她又嫁了人,新的丈夫帶她去了山東臨沂。
從此之後,我和奶奶相依為命,那時,她已經63歲。
奶奶一生有過五個子女,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一場瘟疫讓她半年之内内接連夭折了三個孩子,提起那段歲月,至今她仍心有餘悸。每每說到此處,奶奶的眼眶潮濕、幾度哽噎,面色蒼白,雙手不由地顫抖……
就這樣,奶奶隻留下一對兒女,父親和姑姑。我仿佛看到了那個久遠的年代。
如今,唯一的兒子又離開了世界,奶奶内心的苦痛,從來沒有向人提起過,年幼的我,常常看到奶奶在廚房燒火時,會長時間的沉默,直到我跑過去,她才強裝笑顔,把我抱在懷裡親我。
家裡沒有男人的日子,是凄苦的,也是捉襟見肘的。一向堅強的奶奶不悲不棄,對生活始終充滿着信心,精心地撫養着我長大成人。
和奶奶一起的日子,我的童年不再孤單,好像又有了母親一樣,奶奶像母親一樣疼我。吃飯的時候,奶奶總是先把鍋裡的白饅頭遞給我,自己啃着昨日剩下的鍋餅,有些好吃的菜也是讓給我吃,她自己啃着蒜瓣,有時辣的直冒汗。
5歲那年,我上了幼兒園,那時候,不管春夏秋冬,不管刮風下雨,奶奶總是跟着我去,一天也沒有隔過。
尤其是冬天的時候,還沒到放學時間,她就早早地搬着一個小凳子,坐在操場邊等着我。看着寒風下凍得瑟瑟發抖的奶奶,我于心不忍,多次勸她回家等我,奶奶總是說等我跑完一塊回去,怕别的孩子欺負我。
聽奶奶說,我小時候不願躺着睡覺,無數個夜晚,無論酷暑嚴寒,她都坐在床上,把我抱在懷裡,哄我入眠。
為了使自己的生活不過在别人的眼下,奶奶長年累月地下地幹活,粗茶淡飯不說,更是灰衣灰褲,一律的色調。直到我長大,看到奶奶的衣服似乎永遠都是那幾件藍灰色的,那種卡基布料帶着洗滌的水份在陽光下,映襯着點點斑駁,雖是如此,但在我的心中,那是多麼厚重的顔色,樸實無華。
奶奶的一生,可以說是為我而活的一生。我是她看大的孩子,她疼愛我就像她手心裡的一塊肉。
由于沒有父母,我經常被小夥伴們嘲笑,内心自卑的我,像個刺猬一樣,受到一點傷害,就會忍不住用“刺”去紮别人,有時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面對揭我老底的人,我會忍不住的拳腳相向,為此,奶奶經常被一些家長嘲諷,但奶奶總是滿臉堆笑,絲毫也不氣惱。
每次我外出去玩,隻要我超過了回家的時間,奶奶就會坐立不安,顫悠悠地去村口駐望,并扯着嗓門使勁的呼喚我,直到聽到我的回應,她臉上就會舒展開來。看着我津津有味地吃東西,仿佛就是她最開心的事。她笑起來時,皺紋一圈圈在臉上波浪般展開,眯了雙眼,極慈祥的樣子。
在我小時候,不知為何,一直患有偏頭疼,記得有一次大雪天,奶奶抱着我去鎮裡的醫院,在回來的路上,她隻顧盯着我的臉,卻不料腳下一滑,她直接滾到了河堤下,看到我安然無恙時,奶奶說,我這條老命不值錢,我孫女沒事就好,每每我想到這些,我都會忍不住潸然淚下。
記得奶奶常給我念叨,咱農村人臉朝黃土背朝天,一個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多苦呀!你要好好念書,将來出息了,自己不遭罪,我也跟着沾沾光,到城裡跟着你享幾天福。奶奶隻讀過三年書,但她淳樸的話語,卻像一泓清泉,注入了我的靈魂。
二
由于日夜操勞,奶奶越來越瘦,因為長期在田間忙活,慢慢的,腰變的越來越彎,印象中的奶奶總是彎着腰,地裡、家裡裡裡外外的忙活。農活都隻能靠她一個人做,很累,很艱難,那些年,生活很清貧,日子很辛苦,但她臉上總是挂着笑容,從未有過任何抱怨。
奶奶的善良和樂善好施,在村裡是出了名的。
家裡的貧窮,并沒妨礙奶奶對更貧窮之人的施舍。在我們村,有一個殘疾的家庭,一家四口人中有兩個是智商偏低的人,但奶奶總是時不時的去接濟一下他們。有時是幾個菜包子,有時是一碗雞湯……
村裡東鄰西舍誰家有個什麼事,奶奶總是主動盡心。聽人說,和父親同齡的好幾個長輩都是吃奶奶的奶水長大的,逢年過節他們都要拿着禮物看望奶奶,她為人實誠從未希冀回報,由于奶奶的輩分不高,大家都喜歡叫她“大嫂”,而她的真名卻極少有人知道。
奶奶蒸饅頭和烙烙馍的技術比較好,平時村裡隻要找她幫忙,她從不會拒絕别人的邀請,都是欣然前往。
在我上初二那年,奶奶養了一隻青山羊,那晚半夜時分,我起床小便,卻發現院子裡有一個黑影,上去抱着那隻羊就跑,我趕緊大聲喊着奶奶,并在後面追趕,我哪裡是那個偷羊之人的對手,轉眼之間,那人就鑽進了玉米地,不見蹤影。
我心疼的大聲哭泣,掂着小腳跑過來的奶奶上去抱住我,不停地安慰我說:“孩子,别難過,也許那個人家裡确實揭不開鍋了,條件好的人,誰會三更半夜去偷一隻羊?”
那些不堪的往事已經揉進了泥土,融入了我的記憶深處……
三
奶奶對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能夠走出農門,成為吃“國家計劃糧”的人。
2004年的夏天,我終于走上了高考的考場。接下來,又到了漫長的等待期,在家的日子,心裡壓力很大,雖然當年感覺發揮的不錯,但也沒有太大的把握,每天可以說是寝食難安,奶奶看到我焦灼的樣子,微笑着對我說:“孩子,不要心急,該來的總會來,如果落榜,咱就再複讀一年”。
好在,我那年沒有讓奶奶失望。好像是那年的8月21日吧,那天中午,我和奶奶正在田裡拔草,鎮上郵電局的牛大叔騎着摩托車,從遠處急速趕來。
在鄉間的小路上,他一手扶着車把,一邊将一封信搖得呼呼響,并不住地大聲喊着,“萌萌,你的錄取通知書來了!”他的嗓門很大,好像他自己的孩子中榜了一般。
興奮的奶奶在一旁催促着我,讓我趕緊過去。我由于過于興奮,飛奔在田埂上,險些滑倒在水田裡。
我把信封交給奶奶,她顫抖着手慢慢打開。薄薄的紙片上,寫着短短的幾行字。奶奶翻來覆去,看了又看,嘴裡喃喃自語:我孫女終于考上大學了。
奶奶執意要留牛師傅吃飯,他卻擺擺手,說還要到别的村莊送郵件呢。奶奶沒法,我讓到村委的商店裡買了兩包紅杉樹香煙,硬塞給了牛師傅。
我考上大學的消息,迅速在村莊傳開,我家的小院,擠滿了鄉鄰們,大家都向我投來羨慕的眼光,我還是村裡第一個考上本科的。
我們村的大老執笑着對我說:“孩子來,你可給咱張家長臉了,将來畢業後,找個好工作,月月有工資拿,你奶奶總算熬出頭了!”
事實上,我面對着這張錄取通知書,我的心裡是複雜的。因為奶奶由于長期耕作于田間,我不在家的時候,吃飯她總算瞎糊弄,天長日久,患上了嚴重的胃病,家裡的錢除了供我上學之外,剩餘的寥寥無幾。
在鍋屋裡,我熟練地将三塊磚支起,把奶奶的藥罐子放在上面,将一把把豆稭引燃。火光中,煙氣缭繞,藥香氤氲。
但一學期,報名費、書本費、學雜費是要少不了的,加起來要上萬元。這對我家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
奶奶讀懂了我的心思,她看着貼滿獎狀的牆壁,不停的安慰我:“萌萌來,有奶奶在,你不用擔心,天無絕人之路!”
當晚,奶奶拄着拐杖,拿着手電筒,去前莊去找村支書了。
第二天一早,我家就斷斷續續的來了很多熟悉或陌生的人,有的送給10元,有的拿來100,有的拿來50,有的拿來了一瓢雞蛋,有一戶在城裡上班的人,居然送來了500塊,我和奶奶感動的涕淚橫流。
越來越多的鄉親們來了看着他們樸實的模樣,我的心暖暖的,也酸酸的。兩天下來,大大小小的鈔票,收了滿滿的一筐,我和奶奶将大家的愛心,一一進行了整理,加起來有13452元。
這些錢,不但夠我上大學的費用,連奶奶看病買藥的錢也夠了。
轉眼,到了開學的時間,那天,奶奶騎着腳踏三輪車,執意要送我到鎮裡的車站,我在前面騎車,奶奶坐在車廂裡,她一再叮囑我要努力學習,将來有機會,好好回報家裡的鄉親父老。
在村口的岔路口,我向浮動在暗影裡的村莊回望,刹時,我熱淚盈眶。
四
大學幾年,是我最累的幾年,我知道家裡的條件,當别的同學在圖書館看書,在宿舍閑聊時,我卻走上了商場和超市去做兼職,也正是這份自立和堅持,讓我在以後的三年裡,學費再也沒有讓奶奶和鄉親們操心。
大學畢業後,我留在了南京工作,獨自在家的奶奶,讓我無比牽挂,我沒有能力接她老人家到我生活的地方,隻能每天晚上下班後,給她打電話。奶奶每次都想和我長聊,但擔心浪費電話費,有時還講不了多大會,她就催促着要我挂掉電話。
奶奶因此小腳行走不便,但83歲那年,還種着三畝多地,每當想起這些,我的心裡就特别糾結,我多次讓奶奶放下一切的勞碌,每月寄錢給她,可她卻說啥也不忍放棄,奶奶說,過去繳納公糧還種地呢,如今國家不但不要任何糧食,還給補貼,那怎能不種呢?
參加工作之後,我才知道,大學期間由于專業不好,将來的發展還是很受限的,我改變了生活,卻沒有改變命運,直到如今,我每月的收入,也就6000元上下。
2011年7月,在我結婚的前一個月,村裡集資修路,我知道這個村莊曾帶給我的幫助,我當即毫不猶豫,把自己準備買家電的五萬塊錢悉數拿出,這也許是我報答鄉親們的唯一機會。
這幾年,越來越年邁的奶奶,地裡的活終于幹不動了,她在家裡養了四隻雞兩隻鴨,她把一部分雞蛋拿到集市上賣掉,換些零花錢,一部分腌起來給我留着。
我和老公在2016年11月在南京買了一套房子,老公做倉庫管理員,收入也不是很理想,我們每月還要支付近7000元的房貸,日子也過得頗為辛苦。
我多次想接奶奶去我那裡,但她都拒絕了。奶奶說,在家裡住着方便,自己也可以做飯,也裝了自來水,況且,一牆之隔有鄰居,萬一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就叫他們一聲,讓我不用擔心。
我也時常給鄰居二嬸聯系,從她那裡了解奶奶的真實情況,因為奶奶總算報喜不報憂。
二嬸說,你奶奶平時吃過飯之後,就喜歡坐在家門口的石頭上,癡癡地望着路上行走的人,臉色總是挂滿笑容。
自從2019年開始,奶奶的眼疾越來越厲害,嚴重的白内障讓她幾乎看不清什麼了,有時站在她跟前一米遠的地方,她也要借助聲音來判斷對方是誰。
我從小在父母面前沒有撒過嬌,但在奶奶面前卻可以完全放松。2020年春節,我從南京回家輕輕放下行李,偷偷從背後捂住她的眼睛,奶奶含着眼淚高興的說:“是俺孫女兒回來了”。
2021年春節返鄉時,我站在她旁邊許久,她竟全然不知是我,奶奶的牙又掉了幾顆,嘴巴也癟了,隻能吃稀軟食物。看着佝偻着背坐在門口的奶奶,我的哽咽聲還是驚動了她……
“萌萌,——是我的萌萌麼?”
我一時語噎,執手相看淚眼。
五
又一年遠了,又一年在走近。
我離開家鄉已經整整十七個年頭了,每一次回家,每一次離别,都會讓人揪心地疼痛。
知道我快要走的那天,奶奶總會拿着一個闆凳坐在我面前,用越來越顫的手撫摸着我的臉頰,然後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的轉過身去,把滿眼的淚滴揉進雙眼……
每次離去,我總是不敢去跟奶奶告别,那時候的心情總是很難受,奶奶總會不舍地看着我的背影遠走,我不敢回頭,我多麼怕看到你落寞的身影,那将是多麼的孤單。
但每次都還是忍不住看了,車漸行漸遠,我分明又看到:她伫立門口不停地用手揩着眼角……
今年6月25日,奶奶病倒了。我請假回家帶着她去縣醫院檢查,院方最終确診為肺癌。醫生偷偷對我說:“都快90的年紀了,就算了吧!”
話是這樣說,我又怎能輕言放棄呢?
在徐州的醫院裡,奶奶說,有我陪着她,就是她最幸福的日子,自從那年我離家後,她沒有其它的挂念,就是想我。
奶奶的床位靠着窗戶,陽光鋪撒在她那銀白色的頭發上,她握着我的手,滿足的笑着,奶奶說,這是她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時光。
關于奶奶的病情,我一直隐瞞着,聰明的奶奶也許猜到了什麼,每隔幾天,她就要催着讓我帶她回家。我隻能哭着對奶奶懇求:“您做我‘母親’這麼多年,您把我養大,始終全心全意的付出,總要給我一個盡孝的機會吧!”
昨天上午,老公給我發來信息,說這個月的房貸都是給同事借的,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已經彈盡糧絕了,我告訴老公:哪怕咱們粉身碎骨,要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奶奶在痛苦中離去……
如今,我已年近40。當青春不在了,還有過去的照片可以印證。如果哪天年邁的奶奶離世了,還有回憶可以溫暖,而我絕不能在奶奶身上,再留下一絲一毫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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