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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入冷宮的妃子變裝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1-23 17:38:52

打入冷宮的妃子變裝(我入宮第一天就被封了貴妃)1

宮裡人人都覺得,我是個是傻子。

不過是丞相送進宮的棋子,竟敢妄圖與皇後娘娘争寵。

但其實大家都不知道,貴妃這份職業,我不想幹,但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不得不幹。

「如何能在不被人察覺的情況下,讓皇上讨厭我?」是我每天都在思考的生存問題。

太難了!

1

我入宮第一天,就被封了貴妃。

我——萬雪迎,可不是憑借美貌上的位,皇上那麼忙,他怎麼會知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醫女長什麼樣兒?

但是,我是憑借美貌讓我爹——當朝宰相萬通,認下我當女兒的。

我活了十五個年頭,之前從未見過這位丞相叔父,如今,我卻每天坐在他的下首聽他給我講宮廷裡的風雲詭谲,不得不感慨每一個命運轉折點的奇妙。

不知道為什麼,我看他故作高深的樣子就想翻白眼,他看我在他面前唯唯諾諾,一問三不知的樣子也氣得不輕。

我是被迫的,他是無奈的,我們是被迫無奈才臨時組建的父女組合。

萬家這麼大的家族,比我美貌的,年紀太大,年齡合适的,又沒有我這般美貌,所以他隻能選擇我;而我上有父母,下有小弟,也隻能成全他「霸王硬上弓」式當爹的熱忱。

2

我入宮那天,天空飄着毛毛雨,嗯,這就對了,很符合我視死忽如歸的悲壯心情。

我匍匐在萬丞相腳下,搖晃的珠簾将他的笑容切割得支離破碎。我盯着他精緻的鞋面,聽他慈父狀的碎碎念,并進行了實時翻譯。

「從我接你進萬家的第一天起,你就與萬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現在是全村希望!

「我希望你既是皇家的好媳婦,也是萬家的好女兒!」——你能嫁入皇室可是我萬通的功勞!

「從今天起,前塵往事你要盡數抛棄,恭順守禮,盡心服侍皇上,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及時向為父請教。」——有什麼消息要第一時間向我彙報。

萬丞相扶起我,拍拍我的手,将我送出門外。

我故作真誠,與他執手相看淚眼。

「女兒謹遵父親教誨,願父親福壽綿長,三十年後權勢依然如日中天。」

他的身體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我趁機掙脫他,鑽進花轎。

我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坐上花轎搖搖晃晃地往宮裡挪動。

沒有新郎笑臉相迎,沒有父母淚眼相送,跟我曾經期待了千萬次的成親完全不一樣。

就在這時,一陣歡快的唢呐聲傳入我耳中,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我克制住掀起帷簾的沖動,問旁邊的丫鬟:「是誰家有什麼喜事?」

「回貴妃娘娘,是新科狀元遊街經過,看見是貴妃娘娘的轎子,主動繞道了!」

這個偌大的京城,在我不知道的角角落落,每天都上演着形形色色的悲歡離合。有人喜登科,有人新婚愁,也有人垂老别……

當初,慕之哥哥從醫館離開,也是為了科舉做準備,結果,我都沒捱到放榜這天,沒來得及跟他告别,就這樣成親,哦……不,給人做妾了。

3

是夜,我被迎進披香殿。

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從今往後就算是我的家了。

我打發走了一衆丫鬟婆子,将床上的花生和棗掃在一邊,歪在床上等皇上的到來。

皇上是不可能來的,我想。

果然,不一會兒,皇後派人通傳:「皇上今晚召集戶部和吏部主事議事,晚上就不過來了。」

我裝作沒看到丫鬟們的窸窸窣窣和指指點點,坐在桌前瞅着紅燭燃燒過半,約摸已經過了戌時,卸下钗環,抹花口脂,未等門口守夜的丫鬟反應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竄出寝殿,直奔鳳儀宮。

沒錯,我大概是跟我祖宗十八代借了膽兒,我要去鳳儀宮截皇上。

白天入宮時,我透過帷簾的縫隙,大緻盤了盤各宮的位置,半炷香之後,我成功地漂移至鳳儀宮外。

鳳儀宮的宮人看見我,一臉驚訝,但是良好的職業素養促使她們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個禮,并委婉地告訴我:「皇後娘娘已經歇下了,貴妃娘娘有什麼事請明天再來!」

我咬了咬牙,将膝蓋重重地磕在積水的石闆上,又磕了三個清脆利落的響頭。

效果不錯,眼淚花已經磕出來了。

我尖起嗓子,用死了我那丞相爹般悲怆的聲音疾呼:「皇後娘娘,今天是妾身入宮的第一天,妾身懇請娘娘,今晚把陛下還給妾身,否則日後,妾身要如何在這巍巍宮城立足。」

宮人們聽見我說這話,表情管理瞬間崩塌,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我努力不去看他們的表情,定了定神,同樣的台詞又吼了三遍。

終于,皇後娘娘打開了寝殿的門,神情無奈,像看傻子一般地看着我。

我剛站起身,醞釀好情緒準備繼續嚎,忽然有人照着我的腿彎就是一腳,我雙膝一軟重新跪了下去。

「哪兒來的狗……」我扭身準備開罵,怒氣還未沖上天靈蓋,就看到來人的臉,于是又生生将這股氣憋回丹田。

我不敢發脾氣,因為踹我的這個人,是皇上!

皇上臉色青黑,眼看一腳又要踹上來,我躲閃不及,閉眼躬身準備接下這一腳。

這時,皇後娘娘嬌柔的聲音響起,「皇上,您用過晚膳了麼?妾身餓了,吩咐人做了雞丁湯,皇上也喝一點暖暖胃。」

預想中的一腳沒有到來,我将眼睛睜開一條縫兒,看見皇上已經登上鳳儀宮寝宮的台階。

我長舒一口氣,這劫算是躲過了。

沒想到皇上突然回過身了,我吓得一個激靈,趕緊重新趴好。

皇上居高臨下睨着我,「萬貴妃,朕當年能血洗兩生殿,如今也能将你的頭顱挂在這鳳儀宮門口給皇後看門。命隻有一條,你可千萬要守好!」

我一邊點頭,一邊裝沒聽懂,「皇上您說了這麼多,您還沒說什麼時候去妾身宮裡呢!」

皇上氣得手都抖了,指着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你、你、你……你這個草包……你今日仗着自己是丞相之女,以下犯上,對朕和皇後大不敬,念你初進宮,罰你這一月在你的披香殿學規矩,什麼時候學會,什麼時候放出來。」

洞房花燭夜的前半夜,我大鬧鳳儀宮,差點把腦袋鬧沒了。

洞房花燭夜的後半夜,我被宮人扶回披香殿,心有餘悸地聽了半夜皇家秘辛。

披香殿的老嬷嬷氣得差點要跳起來,「娘娘哪,阖宮上下的命都在您手裡,宮裡誰人不知,兩生殿那位,就是皇上的逆鱗,您瞧瞧您,把皇上氣成什麼樣兒了,連她都搬出來了。」

兩生殿那位先皇的皇貴妃,我略有耳聞。

說來巧了,我跟她也算是有點緣分,她正是萬丞相的親女兒。

當年先皇後難産離世,皇貴妃仗着母家權勢滔天,對還是小豆丁的聖上極盡欺淩。

先皇軟弱,隻能将尚無還手之力的小皇上送走,至于送去哪裡,皇貴妃也不知道,否則我想如今的皇上怕不是皇上,而是史書上的一抹蚊子血。

皇上從豆丁長成豆芽的過程不容易,萬皇後在這期間子嗣也頗為艱難,于是,三年前先皇旌旗招展、鑼鼓喧天地迎回了當今聖上。

登基前,聖上得知:他生母的死,與皇貴妃有直接關系。他目眦欲裂,策馬提劍沖向兩生殿。未等皇貴妃反應過來,劍已經貫穿了她的心髒。

哦,對了,我今天見的那位美貌皇後,是皇上在宮外結識的,皇上登基至今,後宮也隻有她一人,寵愛程度可見一斑。

春袅、夏語、秋華、冬香四名宮女圍在我身旁,将熱毛巾敷上我的膝蓋,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疑惑,「那萬家作為萬皇後的母家,就沒有受到牽連麼?」

嬷嬷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回答:「當年……丞相對這些事情毫不知情,他甚至上書檢讨教女無方,請求告老還鄉!」

我哂笑,好一招以退為進,舍棄了親生女兒,保全自己的官位。他還真是一名毫不利人、專門利己的好丞相啊!

親生女兒尚且如此,那我這個半路出家的女兒,若不能變成他手中的一把刀,隻怕我很快也要飲恨黃泉了。

熄了燈躺床上,漆黑的帳頂逐漸化成一張血盆大口,想要一點點把我吞噬。

我歎了口氣,腦袋裹進被子,一夜翻騰。

第二天,宮人們早早将在床上裝死的我挖起來。

春袅叉腰,「皇後娘娘今天要派人過來教您規矩,娘娘您要想争寵,可不能第一天就失了規矩。」

得嘞!有這麼上進的奴才,何愁主子我分不來皇上的寵愛?

沒想到的是,比教養嬷嬷先到的,是丞相的小紙條。

我邊用早膳,邊讀丞相的紙條。

好家夥,這簡直是我昨日的工作小結。

首先,丞相大人點出了我坐沒坐姿、站沒站相的形象有礙觀瞻。

其次,丞相大人對我昨日莽闖鳳儀宮的事件提出嚴厲批評,并強烈質疑我腦子裡裝的是稠腦漿還是稀狗屎!

最後,他讓我跟他保持實時交流,隻要我聽話,他會助我登上寵妃之位。

丞相這洗腦式的教育,讓我對我的宮廷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這種好心情持續到教養嬷嬷開始給我上課。

丞相的嘴,騙人的鬼。

賊老天,我可能要死在學規矩的這一個月了!

學規矩的第一天,我前前後後挨了嬷嬷三十棍,我不服,晚上偷偷對鏡練習,我悲哀地發現——我走路的時候好像一條擺不動尾巴的胖頭鯉魚。

學規矩的第五天,我被頂在頭上的水澆了個透心涼,也喝了個滿腹飽,連晚膳都沒傳。

丞相給我傳紙條——「按兵不動」,我給丞相回——「穩如磐石」。

學規矩的第十天,歐耶!終于不用挨餓了,今天學吃點心……呵呵……呵呵……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綠豆糕了。

學規矩的第二十天,我踏馬……剛痊愈的額頭跟膝蓋,又成了青紅一片,我怕是要得老寒腿了。

丞相給我傳紙條——「按兵不動」,我給丞相回——「時刻準備着」。

學規矩的第三十天,我把最近的學習成果得意地演習了一遍,默默期待誇獎。

嬷嬷恰了一口我敬的茶,傲嬌地開口:「老奴在宮中過了一輩子,伺候了三代貴主,娘娘雖學得慢,但勝在努力,但老奴還是要告誡娘娘一句,不要以為月光照耀在您身上,就以為連同月亮都是您的。」

我呵呵一笑,繼續裝傻,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眼瞅着嬷嬷前腳出門,我後腳趕緊沖上床攤開。

吸……呼……哇……是自由的空氣啊!

丞相給我傳紙條——「伺機而動」,我給丞相回——「隻欠東風」。

解禁的第一天,我考慮着,是時候去向皇後娘娘請安了。

頭頂着秋分時節明媚的太陽,我不禁感慨:嫁給一個家裡人丁并不興旺的皇上,其實也是有好處的。

上不用給婆婆晨昏定省,不用聽長輩敲敲打打,下不用看莺莺燕燕的争寵戲碼。

如果後宮能再少個老是靜悄悄想作妖的我,那簡直太完美了。

在我的思想飛出宮牆之前,「鳳儀宮」三個字及時拉回了我。

說實話,想想要面對皇後娘娘,我多少有點不好意思,搶老公的戲碼,以後說不定要隔三差五演一回。

皇後娘娘的早餐太豐盛了吧,還有最近風靡上京的炸豆奶。

大概是我的雙眼傳遞出了太多渴望,皇後娘娘看了我半天,抿嘴笑道:「貴妃走了這麼遠,就陪本宮用個早膳吧。」

鳳儀宮的宮人欲言又止,闆着臉給我添了雙碗筷。

半個時辰後,望着桌上杯盤狼藉,我摸了摸圓滾滾的肚皮,有點不好意思,「娘娘宮中的飯真的很可口,妾身很感激娘娘。」

皇後娘娘拍了拍我的肩,又摸了摸我的耳垂,「不過就是多一雙碗筷,你以後可以常來。」

「那我就不客氣喽!」

我又開始了枯燥無聊又令人期待的流水賬生活。

解禁第二天,我的早膳是在鳳儀宮解決的。

解禁第三、四、五天……也是……

鳳儀宮的宮人看我每天賴在他們家不走,從莫名其妙到見怪不怪,再到逐漸麻木。

可是這樣的好日子沒持續多久。

皇後娘娘說她春困秋乏,日漸憊懶,早晨睡到日上三竿,午膳後也是困乏難當。

我終究是不好意思日日打擾。

隔天再見到皇後時,看她戴了通體碧綠的新镯子。

我眼中豔羨大盛,「娘娘,可以讓妾身看看您的新镯子麼?您不用摘下來,妾身就着您的胳膊腕兒看看就行了,妾身還沒見過成色這麼好的镯子呢!」

皇後娘娘搖搖頭,笑着原諒了我的唐突,遞了胳膊過來。

我虛虛扶住娘娘的手腕,盯着镯子看了一會兒,啧啧稱奇,忙不叠地誇皇上對娘娘真好,然後行禮告了退。

我扶着春袅的手,不緊不慢地朝着披香殿方向往回走,微風帶着樹葉打着旋兒飄落到地上,春袅為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我用手擋着陽光,擡頭望望格外高遠的天空,「春袅,派人傳話給丞相,東風來了。」

4

一場秋雨一場寒。

多日的連陰雨仿佛下在了所有人的心上,整個宮牆之内,幾朝幾夕之間,失了很多活力。

宮人們為我添上炭火盆子,一連幾天,我都足不出戶,裹緊被子,聽着雨打屋檐的噼啪聲,窩在床上看話本子。

夏語輕了腳步走進來,低聲禀道:「娘娘,重明回來了!」

重明本是個掖庭刷馬桶的太監,前些日子撞見他挨打,我看到他濕漉漉的眼睛,想起幼弟叫我阿姐的模樣,救了他一命,他便跟了我。

重明也是我賞給他的名字,謂之兩重光明,相繼不已。

我合上話本子,将書塞入枕頭底,坐起身來,招招手讓他進來。

重明抖落蓑衣上順流而下的雨水,跪在我面前。

「娘娘讓奴才打聽皇上的行蹤,皇上政務繁忙,連皇後娘娘那裡,都是深夜偶有踏足。

「按照往年慣例,現下這個時節,全國的田地都已收割完畢,但是今年的春天格外冷,莊稼種得遲,現在到了收成的時候,卻遇到這麼多日的連陰雨,很多糧食,怕是要爛到地了。

「黃河水位大漲,各州縣紛紛上報,各地的堤壩都搖搖欲墜。皇上憂心水患,連日來鮮少休息,召集丞相、各部尚書、主事商議策。」

我擺擺手,重明無聲退下。

我盯着明明滅滅的炭火,撐着額頭,逐漸陷入沉思。

京城終于迎來短暫的放晴,聽說河南卻依然是大雨不停。

可是宮牆之外的疾苦,波及不到這宮牆之内。

所有宮人歡欣鼓舞地曬被褥,收露水,趕制棉服,為過冬做準備。

僅僅幾日未踏足,禦花園内的花草卻明顯衰敗。

天是青藍色的彩釉,雨後泥土濕潤的氣息與殘花香相融,潮濕也更顯蕭索之感。

每經過一簇開得正濃烈的秋菊,我都要俯下身,觀察一下它們還能旺多久。

走走停停,直到一抹明黃色撞入我的眼簾。

是我等也等不來、盼也盼不來的皇上。

先皇後在世的時候,聽說先皇對她甚是寵愛。

她喜歡花,先皇便在宮中修了溫房,精心培育南中品種。

她喜歡蓮,先皇便以護城河為引,在宮中挖了湖,種了滿池荷花,建了漢白玉拱橋。

如今,我立在橋中央,皇上一行人登上了橋頭。

我深吸一口氣,跪在橋中央行叩拜大禮。

仿佛隻是一瞬,又好像過了很久,一雙金線繡着龍紋的鞋立在我面前,聲音裡的漠然不容忽視。

「貴妃免禮平身,非年非節,不用行這麼大的禮。」

我站起身,保持恭謹姿态。

直到皇上與我錯身而過的一瞬,我擡起頭,平複心中的忐忑。

「皇上,您打算什麼時候去披香殿,妾身好早做準備。」

皇上身形一頓,回過身來,眼裡染上冷色。

帝王的威儀将我的心理防線壓塌了幾分,我重新跪下,卻依然盡量将身子保持筆直。

「妾身是皇上親封的貴妃,妾身應該盡一份妻妾的責任。

「從我進宮到現在,皇上從未踏足披香殿,這對妾身來說,未嘗不是一種侮辱。

「妾身進宮那天,妾身的父親囑托妾身好好伺候皇上,如今妾身有負父親重托,自覺羞愧難當,如若皇上覺得,妾身不配為皇室開枝散葉,那就請皇上将妾身打發出宮。

「都說前朝後宮緊密相連,要不然皇上也不會允妾身進宮。如今皇上就是這麼對待丞相之女的麼?

「皇上,妾身的父親在朝堂之上為大成肝腦塗地,妾身在後宮為您分憂,也是分内之事。」

皇上可能是氣急了,大力吸了幾口氣,不怒反笑。

「貴妃這是在用丞相威脅朕麼?離開萬丞相,朕的江山就垮了?還是說朕要是一直不踏足披香殿,萬丞相就有了二心?

「丞相精明了一輩子,怎麼就送了你這麼個糊塗玩意兒進宮了?

「朕倒要看看,朕今日再殺一個姓萬的女人,丞相能把朕怎麼樣!」

我傻了。

我徹底傻了。

我千算萬算,沒算到皇上現在對我動了殺心。

我……要不要跑?能不能跑?能不能跑得掉?

就在這時,皇上身邊有一人撲通一聲跪下來,奮力拉住四處找劍的皇上。

「皇上,您一夜未睡,現在不宜再動氣了,微臣懇請皇上,此事從長計議,保重龍體。」

這聲音……這聲音……好熟悉。

皇上一腳踢開他,「王家小郎,你是新科狀元,是初初上任就擔了戶部主事的國之棟梁,是朕剛剛提拔的戶部尚書。你真要為了萬家這個糊塗東西自毀前途麼?」

他撲過去,重新抱住皇上的腿,「小臣罪該萬死,皇上,您怎麼罰小臣都可以,臣隻求您不要殺萬貴妃。」

我渾身顫抖,一寸一寸慢慢地上移視線。

那雙鞋上歪歪扭扭的紅梅,是我的手筆。

左手上淺淺的傷疤,是他第一次劈柴時,柴飛起來濺傷的。

是新科狀元王慕之。

是戶部尚書王慕之。

也是在醫館陪萬雪迎共看花開花落的王慕之。

這張臉,是我夢裡見過無數次,而此刻最不想見到的。

如此恬不知恥,如此狼狽,如此下作求歡的時刻。

我腦袋轟隆隆地響,周圍的咆哮聲、求饒聲、啜泣聲,都逐漸離我遠去。

這是比死更難堪的時刻。

我倏地站起來,死死盯住王慕之通紅的雙眼、顫抖的嘴唇、滿是淚痕的臉,一步步往後退。

我忘了這是在橋上。

冰冷的湖水從四面八方湧來,沉重的鬥篷拖着我往下墜。

我放棄掙紮,任由黑暗吞噬我。

王慕之,我自由了。

不知過了多久,胸腔中的一團火烤醒了我。

我猛地睜開眼,第一眼望到皇後身邊的王嬷嬷站在我床邊。

我感覺自己的眼睛在噴火,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一把抓住王嬷嬷。

「王嬷嬷,今日之事,您不用問責于我,我自會向娘娘請罪。

「但是現在,麻煩您幫我一件事!

「禦花園金絲菊開得旺盛,金絲菊是清熱解毒的良藥,請您代我請求娘娘,往丈八胡同的同濟堂送一捧。

「事成之後,我給您磕頭,娘娘就是讓我死,我也心甘情願。」

王嬷嬷沉思了半晌,緩緩地點了點頭。

這事兒十成是妥了。

我放下心,重新躺了回去,想擦去眼角的淚水,卻提不起一點力氣。

「我剛才大概是回光返照吧。」這是我失去意識前唯一的念頭。

5

這一躺,我便走馬觀花地将這十五年重新走了一遭。

丞相之女隻是虛名,「萬大夫的小閨女」才是我實打實的十五年。

在丈八胡同裡,我和小夥伴爬過牆,打過石榴,陪娘親繡過花,陪阿爹出過診,采過藥。

娘親嫌我不夠賢淑,阿爹卻對我的成長路徑很滿意。

我是在醫館門口撿到渾身是血的王慕之的。

他初醒時,我每天給他換藥,但跟他說話永遠得不到回應。

我扼腕歎息,讀書人壞了耳朵和聲帶,怕是沒辦法考取功名了,看他的眼神難免染上幾分同情和憐惜,照顧他也不由得更加盡心盡力。

直到那一日,我埋頭曬草藥,渾然不知身後的草藥架被貓撞倒,鋪天蓋地的草藥直沖我而來。

「小心!」有個人影沖到我身邊,一把拉開我,他躲閃不及,用胳膊擋住草藥架。

我倍感意外,「原來你會說話?」

他略顯羞赧,淺笑道:「王某慚愧,前些日子受到一點小打擊,便因此萎靡不振,但病床上躺了這些時日,得姑娘一家的悉心照顧,如今我已想通了。」

他說他從小就是十裡八鄉有名的天才兒童,12 歲便通過童試成為秀才,15 歲中舉,每次出門都是衆星捧月。

彼時他春風得意,哪懂什麼叫樹大招風,在經曆幾天幾夜難熬的會試後,他以為穩操勝券,實則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會試成績公布後,他名落孫山,前三甲的考卷張貼出來後,他的考卷上,赫然寫着别人的名字。

少年人意氣用事,擊鼓鳴冤,然而求告無門,被人打個半死,扔在了丈八胡同。

講到這裡,他愣了愣神,回身看着我,向我作了一個揖。

「萬姑娘,我很感恩上天,讓我在最困頓的時候,得萬家襄助。

「小生王慕之,見過雪迎姑娘!」

那天的太陽,一定是格外大,要不然我的臉上,怎麼會有莫名的灼燒感?

王慕之不宜長途奔波,便在我家西廂房住下來,我知道後偷笑了好幾天。

養傷的這段時間,他也沒有閑着,在書館找了一份抄書的活兒,抄一本書得一兩銀子。

彼時我沒見過這麼一本萬利的生意,既可以讀書,又可以賺錢,不由地感慨:書中自有黃金屋這話,果然不假。

早晨,王慕之陪我去采藥。

中午,他去書館抄書。

晚上,我們一起坐在院子裡納涼,吃着井水冰好的西瓜,我和弟弟伏在娘親膝頭撒嬌。

有時遇到不講理的病人,對我推推搡搡,他總是第一時間将我護在身後。

我被病人用藥罐砸破了頭,他心疼地擁住我,「雪兒,我隻希望自己能盡快長成參天大樹,為你遮風擋雨。」

日子平靜又美好,恬淡且安然。

我一直清楚,書館抄書并不能讓他進益,但我沒想到分别的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王慕之的老師聽聞他的遭遇,很是痛惜,将他推給容山書院的山長,允他上山讀書。

我眼淚汪汪地送走他,一再保證自己一定會守好醫館等他學成歸來。

他走後,日子依舊按部就班地過。

他時常寫信回來,事無巨細地講述他在書院的生活,不斷提醒我天冷加衣,醫館再忙也要按時吃飯。

「雪兒,書院的四季我已看了兩輪,我行走在書院中,隻覺這書院的假山、樹木、花草,無一是你,卻無一不是你。我雖離開醫館太久,但在醫館生活的一點一滴,最近卻更加清晰起來,想來這也是古人說的思念至極吧。

「書院距京城路途遙遠,這個月的下旬,我便要動身了,路上的這幾個月我便是閑人一枚,那我這個閑人,便有更多的時間想念你這個忙人了。

「雪兒,你等我。」

我将信件在心口捂了許久,小心地放入箱籠,準備藥材陪阿爹去京郊出診。

殊不知,那輛停在胡同口的繡着「萬」字的馬車,就此改變了我的命運。

6

我這次落水,引發的寒疾極其嚴重,胸悶氣短,咳嗽不止,等到能下床時,第一場雪已經化了。

我抱着湯婆子,聽宮人們戰戰兢兢地講那日的場面——我落水之後,王慕之幾度紮入水中,硬是把已經沉到湖底的我拖上來。我還好,一撈上來就被擡回了宮中。而他,深秋時分,身着濕淋淋的衣物,在皇上的書房門口跪了一天。

因此,我病的這些時日,他也卧床不起。

皇上大怒,要把昏迷不醒的我挪往冷宮。說時遲那時快,皇後娘娘突覺頭暈目眩,太醫一查,便查出了快三個月的身孕。

春袅快步走了進來,「娘娘,皇後娘娘命人傳話,請您到鳳儀宮一叙。」

我定了定神,這披香殿,我怕是住不久了。

我在皇後寝殿已經跪了半個時辰了,唉,入宮這幾個月,感覺骨頭都軟了三分。

自打我進了這寝殿門,皇後就沒跟我搭過話。

在我第三次偷偷換腿發力時,皇後瞥了我一眼,歎了口氣,她舉起手,眼看一個巴掌呼過來,卻在我臉邊停下,猶豫半晌,又輕輕落在了我背上,「你就真的,沒有話對本宮講?」

我咬咬牙,「娘娘,妾身就是蓄意勾引皇上,隻不過妾身不是個聰明人,想不出完美的法子,徒引皇上不喜,妾身甘願領罰。」

皇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如果,本宮要你自裁呢?」

我心内一片了然,「娘娘,您不會。妾身隻是争寵,罪不至死,再者,萬丞相在朝堂大搞一言堂,我是他名義上的女兒,您現在殺了我,隻不過是平添麻煩。」

皇後将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微微提高音量,「哦?你倒是算得清楚!那王主事呢?他拼死救你,一個不慎還要擔上觊觎後妃的罪名,你連他都不要了?」

我嘴裡有些發苦,費勁兒地咽了咽唾沫,「娘娘,我既然做不了為愛舉身赴清池的劉蘭芝,我就不會要求王尚書做守諾自挂東南枝的焦仲卿。

「王主事家世清白,是個純臣,堪當大用,皇上也明白這一點,要不然這一次,也不會饒了他。

「娘娘,我跟他有緣無分,但我希望世間的好運氣都是他的,他兒孫滿堂,幸福美滿,我便覺得這人間值得。」

皇後站起身,踱了幾步,沉默半晌,沉了聲。

「來人,萬貴妃頂撞皇上,犯了大忌,擇日搬往冷宮,你……好自為之。」

我逼回眼眶的溫熱,沒有再回頭,一口氣沖出鳳儀宮。

一夜未眠。

第二天,夏語遞來了萬丞相的紙條。

透過這張紙條,我仿佛看到了一個不再維持丞相威儀、氣急敗壞、恨不得掐死我的萬通。

他指責我腦子養魚,萬家百年的基業要生生毀在我手上,如若皇上因為我的關系遷怒他,他饒不了我,以及我的家人。

我拿紙條擤了鼻涕,從窗戶丢出去。

自古男人沒本事維持事業,就罵女人是禍水,再說了,就萬家那棵被蟲蛀空了主幹的大樹,枯萎是遲早的事情,跟我有錘子關系。

7

「唉,好無聊啊!」

這是我今日癱在石凳上,發出的第三十聲感歎。

正在修屋頂的春袅抹了把頭上的汗水,向着屋檐底的我喊話:「娘娘,石闆涼,您别涼壞了身子。您要是實在無聊,您就去把廚房的老鼠洞堵一堵。」

我:「……」我還能說什麼?我隻能認命地起身去找堵洞的石頭。

當初,重明和春袅聽到我要去冷宮長住,二話沒說就跟來了。

重明我肯定是要帶的,他是我救的,如果再次離開我,他怕是徹底活不下去了。

而春袅,說我沒本事,她有點拳腳功夫,要去冷宮幫我打架。

她打架的功夫終究沒有用得上,冷宮除了我這一小家,沒有别的人口。

冷宮挺好的,就是碩大的老鼠不太躲人,時不時會跑出來吓得春袅嗷嗷地叫;晚上起夜時,經常跟歸巢的蝙蝠打照面;躺在屋子裡會望到天;窗縫兒滲進來的風有點過于涼爽……

春袅用來打架的小斧頭,重明用來防身的木棍、鐵鍁,這下全派上了用場。

我們仨像是支援邊疆的苦工,打掃衛生、糊窗戶、燒雜草、翻地……

哦,還有看守冷宮大門的盧公公,從初時對我們的愛答不理,到後來偶爾摸摸索索地起來,看看那吊扇的門,瞅瞅那閉不嚴實的窗戶,這兒拍拍那兒捶捶,家具就奇迹般地好了。

真是個可愛又别扭的老頭兒。

日子就在這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和嬉笑怒罵的煙火氣中悄然而逝。

今年的除夕夜,也是在冷宮中度過的。

我們四人草草吃了年夜飯,圍在炭火盆旁叙話,我喝了點渾酒,正豪言壯志地要給春袅招女婿,給重明買房子,給盧公公養老。

窗外一道黑影忽然閃過,重明一把抓起手邊的燒火棍,把我護在身後。

有人推門而入,摘下帽帷。

「雪兒,我也來陪你守歲。」

我瞬間眼睛一熱,「慕之哥哥。」

王慕之攜我并排坐在屋頂上,用他的大麾裹住我,漫天煙火映紅了我的臉頰。

我舍不得打破這份靜谧,心像浸在水裡的海綿,柔軟、潮濕,又有些發痛。

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滿腔愛意,隻能用勁再用勁地将自己靠在他懷裡。

他太瘦了,那場落水加長跪的鬧劇,終究給他這個羸弱的讀書人造成不可磨滅的傷害。

我在冷宮卸下心防活得惬意的時候,他經曆了多少磨難才能洗掉皇上對他的猜疑,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他懂我的不安與感動,在我的發頂輕輕落下一吻,「雪兒,皇上親封我為戶部尚書,開春以後,我就要奔赴河南,徹查赈災銀兩之事。朝堂之上暗流湧動,後宮也不會一直如此安甯,在我顧及不到的地方,你一定要保護好你自己。」

大年初一,我在一片爆竹聲中醒來。

昨夜何時睡着,何時回到床上,我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

但是,手裡的玉佩,告訴我昨晚的陪伴不是夢。

玉佩……玉佩……是慕之哥哥的家傳玉佩呀!

将頭蒙在被子裡傻笑了一會兒,我一個鯉魚打挺起身。

新的一年,開始喽!

立春後,天逐漸回暖。

王慕之離京那天,我正在給梁上的春燕加固新巢,收到他的來信後,我爬上屋頂,抱着信紙發了一下午的呆,遙遙遠望了紅牆根底,祝他此行一切順利。

王慕之說,他已安排好一切,讓我大可放心,靜待他歸來,他會向皇上請旨放我自由。

我已經好久沒有收到萬丞相的來信了,對他來說,我非但不能用美色吸引皇上,還因無腦惹怒皇上陷入如今的境地,已然是一枚棄子了。

重明是個閑不住的小孩,護城河解凍後,他趁着夜色偷偷摸了幾條魚回來。

臨睡前,我叮囑春袅找了個水缸,将魚挪在我房裡,防止夜裡倒春寒,将初初成型的小魚凍壞了。

我枕着杏花的清香入睡,半夜卻被自己的咳嗽聲驚醒。

等我徹底清醒過來,整間屋子已經被濃煙包裹。

外間的火勢發了瘋似的,随風四處亂竄,火苗沿着柱子順勢而上,腐朽的木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屋外的春袅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喊聲,我呵斥她不要進來,囑咐重明盡快尋找幫手。

胸腔内的疼痛感越來越顯,我像個無頭蒼蠅,在能見度越來越低的房子四處亂撞,如果再出不去,就算沒被燒死,我也會被坍塌的木頭壓死。

就在這時,我摸索到了盛魚的水缸,心下一喜,有救了。

我将手帕浸濕,捂住口鼻,把缸裡所有的水都倒在棉被上,披上濕透的棉被,挑了火勢較弱的角落,咬咬牙沖了出去。

我剛跑出屋子,房梁在我身後垮下來。

等到救火的人趕來,大半邊的冷宮已經燒沒了。

我摟着心有餘悸的春袅,蹲在焦黑的土地上觀察現場慘狀。

幾場春雨過後,空氣早已濕潤,不可能是幹燥起火,屋子裡沒有被翻亂的痕迹,我屋子周圍被灑遍了桐油。

所以,是有人下了血本,想縱火殺了我。

重明驚慌地呼喊:「盧公公呢?盧公公他該不會是……」

「想什麼呢?臭小子,我還好好的!」

盧公公蹲在熏黑的牆根兒底,黑着臉與牆根兒完美地融為一體,不仔細看根本辨認不出人形兒,旁邊被五花大綁的那個我倒是能認出來,是萬丞相送我的秋華。

重明撲上去抱着盧公公就哭,盧公公拍了拍他的腦袋,也沒有推開他,任由他像一隻大狗狗拱來拱去,把鼻涕眼淚偷偷抹在他衣服上。

「喏,我去抓她了,這丫頭跑路的本事不錯,差點追不上。」

秋華有點功夫在身上我是知道的,但是盧公公三兩下就把她綁了……emmmm……都是我惹不起的人!

我拍了拍滿手的黑炭,「春袅,幫我換身衣服……算了算了,我現在也沒有衣服可以換了。重明,拖着地上這一坨,我們去找皇後娘娘!」

8

時隔近半年,我又重新跪在了鳳儀宮外。

從前是為了活命,如今也是為了活命。

手段雖然不同,但目的從未改變。

皇後派嬷嬷直接将秋華發落了,秋華這才意識到,她的生命從未盛開卻就此隕落,掙紮着向我靠近,春袅一把将她扒拉開,我聽着逐漸遠去的求救聲,内心一片死寂。

皇後娘娘孕相盡顯,她靠在矮榻上,腰上墊着軟枕,皇上在旁邊拉着她的手,即使相坐無言,空氣中也氤氲着溫暖。

皇上見我進來,鼻孔微動吐出來一聲「哼」。

皇後娘娘溫柔的樣子更勝從前,招招手讓我坐下來。我看看皇上快擠成倭瓜的臉,硬是沒敢坐,跪在了皇後娘娘的腳邊。

皇上站起身,嫌棄地踢了踢我,「皇後說你冷宮裡過得凄涼,朕看你還胖了不少,你這醜丫頭離皇後遠點,朕害怕你影響皇兒的長相!」

我不敢說話,頭埋得更低了。

你才醜!你看你瘦得那個大馬猴樣兒!

我恭恭敬敬地朝着皇上和皇後磕了個響頭。

「萬丞相要殺了妾身,妾身思來想去,隻有一個可能,娘娘,是不是王慕之查出什麼了?」

皇上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朕早知道你這醜丫頭是個禍害,你看看你,哪裡能配得上朕的王尚書?」

您不會說話,您閉嘴成麼?

皇後歎了口氣,「王尚書一心想讓你早日脫離萬丞相的掌控,鏟除丞相黨羽的步伐太快了些,萬丞相如今瘋狂反撲。一方面,他想殺了你,亂了王尚書的陣腳;另一方面,他夥同地方官,造成流民叛亂的假象,趁着混亂将王慕之推下山崖,王尚書至今生死未蔔。」

即使我早有心理準備,但聽皇後娘娘說出實情,心悸的感覺久久不能消散。我跪坐在地上,努力平複心情,一團漿糊的腦子逐漸清明。

娘娘說慕之哥哥生死未蔔,那生還和死亡的幾率是五五開。

皇上已經從京城撥派出大批精銳人手尋找,就那麼大點崖底,生死早有分說。

現在無非兩種可能性:一種是慕之哥哥已經死了,屍體落在了萬丞相的手裡,他按而不表,等着合适的時機對皇上回頭一擊;另一種是慕之哥哥已經脫離了危險,躲在暗處伺機而動。

我全部的希望,都押在後者。

我第一次直視皇上,「妾身曾經以為,躲進冷宮,就能求得安逸,身邊的人都會安全,是妾身眼界太小。身處漩渦中心,怎麼可能逃開?

「皇上,妾身願意做您手中的一把劍,妾身請求以皇上寵妃的身份,前往水患之地,安撫民心,助王尚書查明真相。」

皇上僅僅愣了一瞬,冷笑道:「你?朕憑什麼相信你?你哪兒來的自信,覺得朕會啟用一個姓萬的人?」

我瞥了他一眼,心想:您話這麼大,您手上有幾個可用之人您心裡沒數?但凡您有别的辦法,您至于讓慕之哥哥單槍匹馬闖龍潭虎穴?

大概我這一眼确實過分了,皇上指着我的鼻子又準備開罵。

皇後娘娘柔柔地拉住皇上的手,「皇上,正是因為她姓萬,所以沒人比她更合适了。」

皇上嘴唇動了動,沒再說話。

我又搬回了披香殿。

随之而來的,還有流水般的賞賜,我眼睛都直了,原來,這才是寵妃該擁有的财富。

皇上在我屋子裡過了幾夜,當然,他睡床,我打地鋪。

一時間,我的風頭無兩。

皇上從來都是拿鼻孔對着我,我也懶得搭理他。

這日,我剛在地上躺好。床上的皇上忽然出了聲:「明日,朕就會下旨,讓你以貴妃之身,替朕和皇後前往河南。」

我暗自竊喜,清清嗓子讓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妾身定不辱命。」

就在我半睡半醒之時,床上的皇上又開了口:「你到底……是想為朕分憂,還是隻想救王尚書?」

這一問,瞬間吓跑了瞌睡蟲,我仔細斟酌了半天,生怕一個回答不好,皇上不放我出去可怎麼辦。

正準備開口之時,皇上翻了個身,「算了,朕不想聽,睡吧。」

莫名其妙!喜怒無常!

第二日,我在群臣的注視之下接了旨。

皇上拉着我的手演了半天的含情脈脈和依依不舍,我也掐了自己兩把,倒吸着冷氣紅了眼眶。

在宮門口,我這一大隊人馬,遇到了萬丞相的馬車。

錯身而過的時候,他喊住了我。

我捏住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驕縱,「父親,您是特意來送女兒的麼?您不必擔心,女兒不過是去看看那些刁民,不日便會歸來。」

萬丞相卻略顯歡快,「老夫早知娘娘會有得寵這一天,但娘娘爬得再高,也不可忘記自己的身份!」

我撅起嘴,做作到自己都覺得惡心,「女兒忘不了,女兒從來都是萬家的人,該怎麼做父親大可以派人盯着。父親也看見了,皇上真的很寵女兒,這次的苦差事,要不是他答應我将東海進貢的紅珊瑚給我,我才不答應呢。」

他的馬車漸行漸遠,聲音遠遠傳來,「老夫祝娘娘平安歸來,一路榮華。」

我收起嘴角的笑意,呵,真累。

9

離京城越遠,官道上卻越顯得太平,沒有流寇作亂,也沒有遇到逃難的流民。

好一副歲月靜好、太平盛世的假象。

半月後抵達目的地,劉知府和章刺史已經在城門口等候我多時。

我按了按額頭,連馬車簾子都沒掀,「二位大人,本宮舟車勞頓多日,災情明日再議,先安排本宮歇下吧。」

馬車外的幾人音調都歡快了幾分,「謹遵娘娘吩咐。」

當地的官員,要麼是真清廉,要麼是假做戲,連給我這個寵妃準備的房間,都略顯寒酸。

負責安頓我的通判苦哈哈地說:「娘娘見諒,銀子都用來救濟災民,隻能委屈娘娘了!娘娘在丞相面前,記得多美言幾句。」

丞相?這府裡,也都是丞相一派的人?

我嫌棄地撇撇嘴,冷哼一聲,拎着裙子跨進門,把通判關在門外。

沉沉的夜色剛蓋下來,重明弓着背狗狗祟祟地回來了,「娘娘,知府大人剛召集富商和有臉面的大戶,在府裡議事,防守森嚴,奴才無法靠近。」

我倚在略顯簡陋的床上,輕聲問春袅:「如果讓你去聽牆角,你有幾分把握不被發現?」

盧公公靠在牆角,站起身向我行了禮,「奴才去吧,奴才的輕功遠在春袅之上。」

春袅一個習武之人,被明晃晃地鄙視了,幾次張嘴想反駁,最後卻像隻小鹌鹑一樣低下了頭。

知府召人議了半夜事,我也摸黑喝了三壺茶,枯坐了半夜等盧公公回來。

窗外身形一晃,盧公公從窗子跳進來。重明給他倒了一杯水,我們仨眼巴巴地盯着他。

盧公公斟酌了一下用詞,「娘娘,他們說……您不過就是個繡花枕頭,沒什麼本事,再加上一筆寫不出兩個萬字,他們隻要分頭驅逐了災民,好吃好喝把您供個幾天,安全送走就行了。

「娘娘也想問王尚書的消息吧?王尚書不在他們手上,他們也很納悶,那麼大個人,好像憑空消失了。」

我呼出一口氣,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用過午飯,梳了繁複的發髻,套上拖地長裙,搖搖曳曳地上了馬車。

劉知府安排得很好,沿路有不間斷向我的馬車問安的富戶,以及穿着得體、臉上洋溢着滿足的笑容,不斷叩謝朝廷的百姓。

走這一圈并不費力,再見到知府,也不過是一個時辰以後的事情。

春袅扶着我下了馬車,我将整個身子靠在春袅身上往前走,「本宮看劉知府将赈災這差事辦得很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本宮一定會如實禀告皇上,劉知府就等着加官進爵吧!哦,本宮也會告訴父親,你對他的拳拳之心。」

我忽然一回頭,劉知府臉上得逞的笑意還沒有來得及收回,我裝作沒看到,扶了扶發簪。

「本宮看,差事辦到這裡就結束吧,日子還長,本宮喜歡聽戲,知府大人讓這城裡所有教坊的歌女,都給本宮輪流唱一遍,明天就開始安排,各家女眷都來陪本宮聽戲吧。」

一回到房裡,我趕緊甩掉身上這些負擔,癱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叮囑春袅:「你去告訴重明,挑個無人注意的時候,在就近的外牆畫上一片雪花。」

這樣一來,慕之哥哥找我也會少走一點彎路。

我穿着當下京城最流行的花式,戴着番邦進貢的珠玉瑪瑙,坐在一衆女眷中間,伸着纖纖玉指,邊喝茶邊觀察這群女人的神色。

羨慕得難以自持有之,不屑一顧有之,對我充滿鄙夷有之。

唯有坐在我下首的太守夫人,對我滿身的绫羅綢緞和珠光寶氣視而不見。要知道,即便是世家女,也很難湊齊這一身的。

這位夫人,有點意思。

我招呼太守夫人上前,褪下腕上的南紅玉镯套在她手上,「這位姐姐,本宮雖然第一次見你,但覺得跟你分外投緣,這幾日聽戲,你便日日來陪着本宮吧。」

她面上雖有欣喜之色,看向镯子的眼神,卻并未流露出興奮和自得。

區區一個太守夫人,如此冷靜自持,要麼是真的安于貧賤,要麼就是見過了太多好東西。

是夜,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突然聽到門「吱呀」一聲,微微被推開,我屏住呼吸,将枕下的刀子握在手裡。

等到來人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我一刀刺過去,張嘴就要喊。

來人一把捂住我的嘴,「雪兒,别叫,是我。」

我脫了力,刀子悄無聲息掉到了床上,我一把摟住來人的脖子,情緒再難自控,眼淚滲進他的脖頸,「慕之哥哥,你沒事,你沒事真好。」

王慕之将我緊在懷裡,又輕輕拍了拍我的背,「雪兒,我很想你,但眼下時間有限,隻能長話短說。這些狗官,把難民都趕出了城,不讓上官道,也不讓進京告狀。我最近就混迹在他們中間,朝廷撥的救濟糧和撫恤銀,百姓根本沒見到多少,現在餓極了,已經出現易人而食的情況了。」

我氣得頭頂冒煙,坐直身體,「慕之哥哥,需要我做什麼?」

王慕之示意我少安毋躁,「雪兒做得很好,你懷疑得沒錯,章太守他們都有問題,我抓住了他手底的一個師爺,這個師爺是個軟骨頭,三兩下就招供了。據他說,太守府有一本賬冊,記錄了他們的陰私。每年的地方收入,包括赈災款,三成收入囊中,四成進貢給丞相,剩下三成勉力運轉維系民生。」

「我已向皇上請旨捉拿章太守,現在就等聖旨和京中來人了,在這之前,你務必穩住太守夫人,不能讓他們看出端倪,章太守對夫人甚是寵愛,必要時,也可以成為拿捏他的籌碼。」

王慕之抄太守府那天,我挾了太守夫人,退到了城郊難民處。

聽說章太守知道我挾持了夫人,臉上灰敗更甚,沒有過多反抗就被抓獲了。

手下的人分批帶領難民入城,去太守府領糧食。

我居高臨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守夫人,一如皇上當年這樣看着我,此時我才體會到皇上當初厭惡的情緒。

「同是女人,我本不欲為難你。可是這麼多年,你躺在百姓的累累白骨上,啖百姓的肉,喝百姓的血,從未有過一絲愧疚之情。你丈夫犯了罪,如今你便陪他一起去償還吧。」

我登上了回京的馬車,沒有再回頭看她,這從來都不是一條回頭路。

這樁案件,轟轟烈烈持續了三個月,朝野上下,第一次清晰地看見備受尊敬的丞相,如何視百姓的命如草芥;如何用民脂民膏,鋪就自己亨通的官路,成全自己紙醉金迷的生活。

丞相府被抄那天,我遠遠地觀望了半天。

數不清的金銀财寶如流水般流進國庫,丞相終于彎下了他不可一世的脊背,戴着鐐铐被人押入大牢。

眼看他高樓起,又眼見他樹倒猢狲散,大成王朝的土地上,再也不會有一個萬姓世家,也不再有一個叫萬雪迎的貴妃,而太醫院卻多了一個叫萬雪迎的醫女。

皇上念我扳倒萬丞相有功,在群臣面前揭露計劃,廢了我貴妃之位,給了我一份太醫院的營生。

往事如煙,就此随風飄落。

10

又是一年秋将至,這是我在宮裡的第二個秋天。

皇後娘娘特意不讓宮人清掃宮道上的黃葉,雖蕭瑟,卻為宮城平添了幾分暖色。

宮裡張燈結彩,宮人們都換上了新衣,喜氣洋洋地迎接小皇子的到來。

我捏着一片落葉,呼吸着秋日微甜的空氣,往宮外晃。

王嬷嬷從身後趕上來,與我齊行。

「萬醫女這規矩可得再學學,瞧這走路都快蹦起來了!小皇子平安降生,皇上感念萬醫女這幾個月伺候皇後的辛苦,特命奴才送萬醫女出宮,賞賜等皇後娘娘出了月子再定奪。」

我福了福身,無賴地挎上了王嬷嬷的胳膊。

「說起來,我一直都沒有感謝嬷嬷,當初要不是您及時往我家裡送了金絲菊,我爹娘也不可能那麼快離開京城,這才沒被萬家抓住把柄。」

王嬷嬷任由我扯着她快步走,「醫女……哎……慢點!慢點!小心摔了……小心我告皇上,讓他下次教訓你!」

我松了王嬷嬷的胳膊向宮門跑去,揮手跟嬷嬷告别。

「嬷嬷不告狀,皇上也是要罵我的!嬷嬷快回去吧,宮門要落鎖了,我要趕緊回家啦!」

宮門外,一輛馬車靜候着,聽到宮門響動,馬車裡的人掀開了簾子。

這個人,是發着光的啊!

王慕之一手将我摟上車,一手将剝好的橘子放在我手裡。

我吃得唇齒留香,含糊不清地問他:「慕之哥哥,皇上說等皇後娘娘出了月子再給我賞賜,我頭一次見給賞賜還要等的!也不知道要賞什麼?」

王慕之含笑摸摸我的頭,「我求了皇上,給我們賜婚!皇上說等皇後娘娘出了月子,全權交給娘娘!」

我的臉騰一下就熱了,長舒一口氣。

終于等到了這一天,終于可以與光同行。

我催促着車夫快點趕回家,畢竟我嫁妝還沒有準備好,嫁衣還不會繡。

王慕之在旁笑着看我着急,我一生氣,咬上他的唇。

但願日子清淨,擡頭遇見的都是柔情。

王慕之,我的世界已天光大亮,你是我對生活全部的渴望和幻想。

(完)

作者: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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