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是整本書最濃墨重彩的章節,不僅林黛玉、賈寶玉、王熙鳳等等主角依次出場,而且曹公還借着林黛玉的視角,對甯榮兩府的輝煌氣象進行了描繪,而其中有一個細節想必有很多細心的讀者注意到了,那就是曹公在描繪榮國府正房陳設的時候,曾多次用到三個字——半舊的!
比如王夫人接待林黛玉的時候,曹公詳細記錄了黛玉眼中的室内陳設,且看原文:
于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橫設着一張炕棹,棹上磊着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着半舊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青緞靠背引枕。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着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第三回
寥寥數字介紹,“半舊的”三字卻出現了三次,對《紅樓夢》這樣無一字多餘的名著來說,反複強調,必有深意。也有讀者對此情節不以為然,認為這是榮國府衰敗的征兆,因為自《紅樓夢》開篇伊始,賈府就已經過了最繁盛的時期,尤其是到了賈赦、賈政這一代,家中沒有人才棟梁,生下的兒孫大部分皆是賈珍、賈琏、賈蓉這等安享富貴之人,所以賈府從一開始就在毀滅的道路上漸漸前行。
也正因此,讀者普遍認為,曹公在寫榮國府正房的裝飾時,故意多次用“半舊的”作為形容詞,以告知讀者賈府正在衰敗,為後來的大廈将傾埋下伏筆!
但這種思路,無疑将《紅樓夢》的格局給拉低了,榮國府縱然比起之前有所衰落,但到底還是貴族之家,甚至是四大家族之中,最後沒落的一家,曹公即便是埋伏賈家衰落的伏筆,也不會故意采取這種“自作聰明”的方式,而且且看其後,元妃省親、修建大觀園,銀子花的如流水一般,賈府不在大事上省錢,卻在墊子、褥子上省錢,全用“半舊的”,這根本說不通。
事實上,關于賈府正房陳設多用“半舊的”坐褥、椅背靠枕,脂硯齋是有批語的:“半舊的”三字有神。此處則一色舊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說中,不論何處,則曰商彜周鼎、繡幕珠簾、孔雀屏、芙蓉褥等樣字眼。
所以,“半舊的”三字看似不起眼,實則是曹公匠心獨具之處,他在如實向讀者傳達真正的貴族做派,市井之人,往往喜歡臆想貴族生活,脂硯齋也在側批中提到了一個笑話:
近聞一俗笑語雲:一莊農人進京回家,衆人問曰:“你進京去可見些個世面否?”莊人曰:“連皇帝老爺都見了。”衆罕然問曰:“皇帝如何景況?”莊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寶,右手拿一銀元寶,馬上稍着一口袋人參,行動人參不離口。一時要屙屎了,連擦屁股都用的是鵝黃緞子,所以京中掏茅廁的人都富貴無比。”試思凡稗官寫富貴字眼者,悉皆莊農進京之一流也。
亦如姜文電影《一步之遙》中演員文章飾演的武七,向姜文飾演的馬走日求經,詢問如何将自己的new money(暴發戶)變成old money(真正的貴族),此一理也!
同時,不可忽略的是,“半舊的”三字,也是刻畫榮國府男主人賈政形象的需要,林黛玉在大舅賈赦處拜訪之時,場景乃是“許多盛裝麗服之姬妾丫環迎着”,可見賈赦驕奢淫逸之作風,此處必不可能出現“半舊的引枕”等裝飾,必然是處處以富貴奢華點綴。
而賈政不同,他是非常正統的封建儒家子弟,儒家“重君子惡小人”,而做君子的标準之一就是儉樸,正如《論語》中對顔回的誇贊:“賢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儒家重精神境界,輕肉體享樂,所以在賈政的正房内,才會出現這樣的“半舊的”引枕、靠背等物品,這一點書中其實是有很多暗示的,比如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賈政攜賈寶玉、衆清客暢遊大觀園,在到了稻香村時,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鑿,此時一見,未免勾起我歸農之意。”
其後,賈政讓賈寶玉評價稻香村,賈寶玉稱稻香村不如潇湘館,賈政見寶玉公開怼他的觀點,于是責備寶玉:“無知的蠢物!你隻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哪裡知道這清幽氣象!”從賈政的話中,足可看出他“喜雅厭俗”的性情!
再有第二十七回,提到探春為賈寶玉做鞋,被賈政發現,于是父子兩人之間有了這麼一番對話: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故事來。那一回我穿着,可巧就遇見了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做的,我哪裡敢提‘三妹妹’三個字!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的生日,是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麼,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绫羅,做這樣的東西。’”——第二十七回
這些種種情節,都足可見賈政的清高、儉樸的生活作風,而在他的審美影響下,才導緻林黛玉做客的東廊三間小正房内裝飾樸素,靠枕、座褥皆為“半舊的”,室内無奢華器物,僅書籍、茶具而已。所以,小小的“半舊的”三字,卻能間接反映出家中男主子的生活作風,足見曹雪芹對細節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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