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浮生”這個詞,出自于莊子。語本《莊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以人生在世,虛浮不定,因稱人生為“浮生”。後來,又派生“浮世”一詞,人世間是浮沉聚散不定的,故稱。
無論“浮生”還是“浮世”,都是我很喜歡的詞語。人生浮城,四季變幻,雪月風花,燈火勾闌。人世間的一切,就好比漂浮于水面,流水滔滔不絕,日日夜夜往永恒的大海流去。
漂浮在水面是什麼感覺?可以想象自己是河面上的一片樹葉、一條小魚,一隻不慎落水又掙紮着躍出水面的小鳥,水沒過你的足、小腿、腰、胸,你感受到水流的承托、漂浮。浮躺在緩緩流動的河水裡,遠處的村落靜谧無聲,夜空的顔色是一種神奇的湛藍。水的涼意覆蓋着你,月光與星光傾灑在河面之上,你隻能在其中載沉載浮,被大河裹挾着奔向不可知的遠方。
也許因為我在水邊長大,水的記憶已經刻入靈魂深處。水鄉兒女的記憶,大都是依河成街,橋街相連;河埠廊坊,過街騎樓;穿竹石欄,臨河水閣;咫尺往來,皆須舟楫……一次次午夜夢回,我常常在半夢半醒中,又回到童年時代的洪水季節:渾濁的洪水,蔓延了整個城鎮,已分不清哪裡是路,哪裡是河,綠樹像漂浮在水面的浮萍,屋頂像是裸露在河裡的褐色石頭,人們用自制的簡陋舟筏逐水漂流,與水共生。洪水固然帶來苦難,但大河在潮汐起伏之間,也送來生計、溫飽和财富,這就是河流和鄉人之間奇特的依存。河流陰晴不定,有時怒濤拍岸,有時柔美多情,有時野性難馴,有時燈火可親。大地倚在河畔,水聲輕說變幻,在這寬廣、慷慨卻又喜怒無常的河流上,鄉人寄放的就是全部的生活、整整的一生。
當然,“浮世”、“浮生”并不是就水鄉而言的,而是高度概括了普遍的人世間。在茫茫人海裡,眼前潮起潮落,身後沉浮半生,我們如一個個水面的漂浮物,彼此接近、離開、滑過、懸遊或沉沒,各有各内在的精神,外在形态也不一,但相同的是,我們都在這波蕩不息的人世間。身處平穩的時代還好一些,但如果遇到的是大起大落的時代,常有驚天動地、天翻地覆之事,那麼,個人命運就隻有在水中無常地沉浮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流動的河水,天邊的浮雲,時時刻刻處于變化當中,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某人某事會降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某人某事會消失。降生于哪一片水,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每片水,沉浮着不同的景緻,也翻滾着各自的危險。每個人的一生,浮沉由浪、輸赢無算、機緣可遇而不可強求。
日本江戶時代流行的藝術形式“浮世繪”,在亞洲和世界藝術中,呈現出特異的色調與豐姿,曆經三百餘年,影響深及歐亞各地,十九世紀歐洲從古典主義到印象主義諸流派大師無不受到此種畫風的啟發。它取材于時代的細節,記錄着漂浮的人生。它是大衆的、日常的、瑣碎的,也是真實的、熱情的、繁華的;它描繪的山河迤逦、熙攘街市、娛樂人間、異聞傳說是年代中的剪影,它記錄的愛憎、樂趣、苦惱和願望是普通人與時代的碰撞。“浮世繪”,這個名詞讓我感受到一種虛浮的輕盈感。正如淺井了意在《浮世物語》中寫道:“讓我們把全部注意力轉向美好的月亮、雪景、櫻花和楓葉,唱歌,喝酒……這就是我們所謂的浮世”。日本人的美,屬于“櫻花式”,即開即落、及時行樂,所以發展出鏡花水月、浮生若夢的浮世繪美學,面對浮動的世界,隻願珍惜光陰,知足常樂,一期一會,活在當下。
以浮雲的眼光來看,無論睡在哪裡,都是睡在風裡。以遊魚的眼光來看,無論漂在哪裡,都是漂在水裡。以永恒的眼光來看,短暫的、寄居的人生,一切都是浮紅漲綠,浮花浪蕊,無論是在哪裡,都是暫時栖息而已。我們所愛的每一個人,我們認識的每一個人,我們聽說過的每一個人,曾經有過的每一個人,都在藍色地球上面度過他們的一生。而地球也隻是一粒懸浮在陽光中的微塵。我們活在這樣的一個浩瀚的宇宙裡,漫天漂浮的宇宙塵埃和星河光塵,小小地球是比這些還要渺小太多的存在。
想起張愛玲在戰争的燼餘中,曾經幽幽地說過:“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也隻能在一個又一個的深宵書寫中,用文字來定格這浮萍般無定的人世,赢得一瞬間的慰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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