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紅院是個好地方。人多差輕，待遇又好，主子賈寶玉更是憐香惜玉，一向體恤下人。多少的丫環擠破了頭也想進去，柳嫂子為了圓女兒柳五兒的夢，還特意巴結芳官，隻希望身體不好的女兒可以在怡紅院混個差事當當，既可以拿工資，又不用那麼勞累，這是多少打工人的終極目标啊。

怡紅院的丫環，尤其是大丫環，是特别有底氣的，而能夠長長久久地留在怡紅院，留在賈寶玉身邊，也是她們共同的願望。像怡紅院這種好部門，可是打着燈籠也難找啊。小丫環們心心念念想要上位，大丫環則更是牢牢守着自己的地盤，繼往開來，争取達到更高的人生目标。她們對怡紅院和賈寶玉，對這份好工作，當然是難以割舍的。

襲人為了一張長期飯票，和賈寶玉發生了關系，又苦心經營，即使家裡人要贖她回去，她也不肯，讓他們隻當自己死了。襲人簡直把怡紅院，把賈府當作了自己家，一口一個咱家，後來王夫人确定了她的準姨娘之位，襲人更是覺得，自己後半生有望了。和襲人性情、作風迥異的俏丫環晴雯，雖然看不上襲人的綠茶風，但也是把怡紅院當作了一生的歸宿，在和賈寶玉吵架時，直言甯可一頭撞死，也不出這屋！

不管是襲人，還是晴雯，甚至包括麝月、秋紋等人，包括後來的芳官，都有一個特征，那就是把怡紅院當自己家了，覺得可以長久下去，像晴雯臨終前對寶玉告白的，以為大家總在一處。

而戲子芳官就更讓人匪夷所思了，她雖然沒有身份和地位，更沒有資曆，論理是連一個小丫環也比不上的，可是因為賈寶玉的另眼相看，芳官硬是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不僅在怡紅院橫行無忌，還在怡紅院外招搖無忌，賈寶玉是她的最強靠山，怡紅院也成了她的安樂窩。

怡紅院是不是她們的家呢？當然不是。盡管襲人口口聲聲說榮國府是咱家，王夫人也對着她直呼我的兒，但這裡永遠不可能是她們的家。她們來到怡紅院，是回家了嗎？不是，是被選來或買來服侍主子的，無論她們在怡紅院有着什麼樣的位置，她們也還是奴才。

盡管賈寶玉這個少主子不同于他人，寶玉生性善良，更是懂得憐惜和尊重女性，尤其是少女，但不管怡紅院再怎麼花團錦簇，和睦融洽，甚至寶玉幾乎和她們可以平等對話，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寶玉和她們，根本不是一個階級，永遠不可能平等。

就像現代的職場，雖然有的公司标榜公司文化，什麼公司是我家等等，但這些話聽聽就好，如果真的有人把公司當作自己家，不是腦回路清奇，就隻有一種解釋，這個人是老闆。你憑什麼和老闆站在一樣的角度呢？

打工人來到公司，承擔自己的責任和義務，也享受應得的報酬和權利，若有機會和能力，通過努力，可以得到提升，固然是好的，若想躺平，則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混吃等死，也不失為一種選擇。但是把公司當作家，還沒有誰像這樣天真。

怡紅院的丫環們，凡是得幾分臉的，都好像覺得，要在怡紅院幹到養老。是啊，這樣美好的生活，誰不愛呢！雖然是工作，可這工作也像是享受啊，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的，甚至有時候，賈寶玉作為主子，反而在丫環面前做小伏低，甘于服侍她們。也正是因為賈寶玉的特别照顧，丫環們更是覺得，怡紅院的日子如同浸在了蜜罐裡，也讓她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放松了警惕，反而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當賈寶玉給晴雯留了一碟她愛吃的豆腐皮包子時，晴雯脫口而出，我知道那是給我留的。當賈寶玉去襲人家時，襲人在家人面前，毫不掩飾自己和賈寶玉的親密關系，早就把賈寶玉當作了終身的依靠。當賈寶玉為被幹娘欺負的芳官出了頭後，芳官從此在怡紅院一飛沖天，生活上升了好多個檔次，甚至還自以為是地幹涉起怡紅院的人事安排來，以為自己一句話，就可以把柳五兒安插進來。

這些丫環，或在怡紅院，甚至賈府根基不淺，前途無量，或是得了主子的眼緣，偶然間上了位。對她們來說，怡紅院裡，有着一個自由自在的天地，在這裡，她們的需求得到了極大滿足，得了好處，或是名聲，或是名利雙收。無論她們的脾氣秉性如何，她們都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離開怡紅院。

真正意識到現實殘酷，職場并不處處友善的，往往是一些邊緣化的丫環。她們沒辦法把怡紅院當作自己家，更不可能沉淪。看着得臉的大丫環，她們不是不羨慕，也不是不想成為那樣的人，但個人的條件，機遇不同，也就注定了，像怡紅院這種地方，有着更多的明争暗鬥。被主子器重的，自然揚眉吐氣，而那些小丫環，就隻能望洋興歎了。但凡事皆有兩面，失意的時候，人也更加冷靜，想得更深入，看問題的眼光，也會有所不同。

小紅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要說小紅，還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兒，要模樣有模樣，要能力有能力，可因為怡紅院卷得太厲害，小紅又錯過了最佳的時機，想要出頭，就不容易了。小紅偶爾給賈寶玉倒了一杯茶，就被大丫環們群起而攻之，讓她不由得心灰意冷。

但小紅并沒有打算在一棵樹上吊死，她能說出，千裡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這樣有深度的話，說明她對職場和人性有着清醒的認知。當然這也和林之孝夫婦的教育分不開，按理說，像小紅這樣的家生奴才，才最應該把賈府當作自己家啊，可是她沒有，林之孝夫婦也是賈府的中層管理人員了，他們的頭腦卻從沒犯過糊塗，把職場當家，那不是白日做夢嗎？

怡紅院還有一個丫環，叫作春燕，也是家生奴才，人不是很出衆，但乖巧伶俐中透出活潑之氣，人緣倒也不錯。那些大丫環們，并不排斥她，春燕并沒有什麼野心，讓她們感覺比較安全。寶玉倒也對春燕不錯，芳官嫌棄柳嫂子做的營養套餐太油膩，賈寶玉還招呼春燕一起吃。

春燕并不貪心，也很感恩，雖然母親何婆子經常家暴自己，春燕卻記得給母親帶兩個卷酥回去。怡紅院的不少活動，春燕也都有參與，但春燕從不覺得，自己和主子走得近，就有了炫耀的資本，或是就可以無視規矩。春燕和她母親，都從不癡心妄想，她們最大的願望，是脫離了奴籍，做一個自由人。

不把怡紅院當家的小紅，靠着自己的出色，跳槽到了鳳姐身邊，讓怡紅院那幫愛磨牙的大丫環們，分分鐘被打臉。同樣不把怡紅院當家的春燕，也是穩中求勝，不貪心不奢求，沒有給任何人留下把柄，雖然不能得到榮華富貴，卻也不會過得太差，至少能得到平安穩妥，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而那些把怡紅院當成自己家的丫環們，可就一言難盡了。襲人算計來算計去，最終也被算計，為他人做了嫁衣，到嘴邊的妾室之位，說飛走就飛走了。晴雯忘乎所以，以為自己的姨娘位置是穩穩的，卻因為樹敵太多，被誣陷至死。芳官就更不用說了，最後流落到了水月庵，後半生凄慘無靠。

在人生的高光時刻，她們都忘記了，隻要一天為奴為婢，即使錦衣玉食，自己的命運，也不可能被自己掌握，可是她們還傻傻地以為，隻要有寶玉罩着，有幾分姿色或功勞，怡紅院就跟自己家裡一樣呢！事實證明，這不過是她們的錯覺罷了，當她們紛紛被現實無情地打臉，終于痛醒時，一切，卻都太晚了。

作者：阿五，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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