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石愛雲

長島人管“趕海”叫“趕kào”，俗語，隻知讀音，不知“kào”為何字。近年偶現書面的，多為“趕靠”。

私下認為，“洘”有“水涸”之意，雖發音為上聲“kǎo”，與平日所說“kào”的去聲不同，可“趕洘”字義更接近原意，極可能是老祖宗發明“趕kào”一詞的原始版本，因歲月路途遙遠，走到今天，跑偏了。也是為了貼合家鄉讀音的親切感，本文暫且還稱“趕靠”吧。

現在，大多人眼裡，趕靠已經是項休閑娛樂活動了。我們小時候，趕靠，卻是與生活息息相關的辛苦勞動。

村西，有座不高的山丘，上面，能望見海。經常，三三倆倆的女人，年紀從十幾的姑娘到六旬花甲大媽，站在山丘上，統一動作，手搭涼棚，遠眺前方。别以為她們閑情雅緻，觀海賞景，她們是在“望靠”，看啥時潮汐退去，露出旱地兒，好去趕靠。

“望靠”的方法是“望龍須”，經驗打老輩兒傳下來的，簡單實用。龍須是塊狹長的礁石，平日在海裡隻露個頭兒，随海潮漸退，緩緩探出水面，當它整個身子暴露無遺時，就“靠”到了底，可以趕靠了。

“望靠”用不着成天在山上等，都是念着從小背熟的“口訣”去的：十二三，正晌幹；十五六，吃晌後；十八九，兩頭兒不得手……掐着時間點兒，上山望準确“靠情”。

“大靠”是有預兆的，一般在冬天。刮過一天以上的，昏天黑地打着旋兒的大風，風停，一場“大靠”能靠出海邊千米外，海裡什麼好東西都給翻騰出來了。

趕靠最佳時節在秋冬，那時，海蛎子和磨螺最肥，海菜最嫩。

隻要“望靠”的一聲吆喝：靠出來了！如同集結号，海邊立馬趕來花花綠綠的趕靠隊伍，每人肩上一副擔杖，前後各挑一個棉槐枝條編的大簍子，簍子裡裝着趕靠工具，木柄上嵌着鐵杵的砺鈎子。

秋冬趕靠的主要内容，就是刨海蛎子。當時，大家眼裡，三五個海參也抵不上一簍子海蛎子金貴實在。趕靠，直奔海蛎子這個主題，海參、磨螺，都是順手拾着玩兒的，有一搭無一搭。

先前還是汪洋一片的大海，瞬間變成偌大的陸上賽場，全村幾乎每家都有參與者，大多是包着各色圍巾的女人。

大家手拿砺鈎子，曲身彎腰，在靠場上探索，搜尋。從礁石上刨砸下皮殼堅硬的海蛎子，在石縫水窪裡薅幾把鮮嫩的海菜，石疆上拾起一捧大磨螺和小香螺，翻起的石頭背面，扒下吸附其上的海參……

真的像比賽，既相互比誰能幹，又與大海搶速度，搶着在海潮返回前，多趕些海物，回家給老小改善生活。自始至終，大夥兒彎着腰低着頭，從岸邊挪到潮退的最遠處，腰都不帶直一下的。

那時少有膠皮手套，大多戴線手套，趕上數九寒天，趕靠人的手在冰冷的海水裡泡過，又在寒風裡吹着，紅腫的像發面饽饽。那些沒有水靴的，鞋子早被海水浸透，腳闆兒凍得鑽心疼。

跟着大人去的孩子，被放在距離海邊不遠，一座很漂亮的，叫作“星石”的石頭下。石頭四、五米高，下面是平整光滑的石疆，孩子們在上面玩兒，濕不了鞋，高大的石頭還能擋風。大人們也陸續把第一個裝滿海物的簍子，拿到這裡暫存。到現在，提起當年趕靠，都會想起“星石”。

老人都說，他們也是聽老人說的，“星石”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從天上掉下來的。“星石”到底是不是隕石，已經無從考證了。多年前，“星石”被人炸碎，賣了碎石了。

海潮還是先緩後急地奔回來了，大家紛紛拎起裝滿海物的大簍子，一跌一撞往岸邊撤離。來的晚的，看着沒有裝滿的簍子，意猶未盡，與跑近的海水争時間，慌亂地搶下最後幾個海物，然後，與跑到跟前的海水撞得兩腿透濕……

岸上，各家的老爺們兒已經等在那裡了。海島男人不會說暖心話兒，一言不發，挑上兩大簍子海物，邁着大步走在了前面。女人搓着通紅的手，跺着凍麻的腳，蠻有成就感地跟在後面，心裡盤算着，回去做頓兒海青菜砺羹湯吧，下頓兒再包一鍋駱駝毛（海菜）包子。

那年頭兒，夫妻出雙入對，要被笑話的。隻有趕靠，夫妻雙雙把家還的場景，才會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出現。歸家的夫妻隊伍，很長很長，一幅溫馨的集體秀恩愛的畫面……

每年冬天，家家都會趕上一座小山似的海蛎子，堆在院子角落裡，随便推開一家院門，溜鮮的砺子味兒就會撲面而來。

海蛎子堆兒上蓋滿海帶草，趕上下雪，又捂上一層厚厚的雪。這樣，海蛎子就不能很快被晾幹，長時間保留住水分和新鮮度。每家那堆海蛎子，都能吃到過年，吃上大半拉冬天。

隔三差五，家家戶戶打些砺肉，做頓面條。屋外，寒風凜冽冰天雪地。屋裡，家人圍坐一起，吃着熱氣騰騰鮮味兒十足的海蛎子面。冬天的寒意，全被擋在了門外。

過節，或是家裡來了客人，女主人就會張羅着包頓蘿蔔絲海蛎子餡兒餃子，再來一盤炸蛎黃……

還記得，那時的海蛎子個頭兒特别大，圓圓滾滾的，厚實堅硬的砺皮上，長滿紅色線狀海菜，蛎肉肥碩鮮美，叫作“紅毛滾蛎”，那個鮮香味道至今難忘，可惜，已經絕迹多年了……

如今，村裡很少有去趕靠的了，特别是冬天。近海，海物不多了。再說，現在生活好了，富裕了，市場上人工養殖的海鮮多的是，不多的錢，就能買上一大包。還有，當年那些能在零下十度趕靠的人，要麼老了，要麼走了，蛎鈎子也找不到了……

（寫于2018年3月，圖片轉自長島号，如侵即删）

作者簡介：石愛雲，長島人，居萊山。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協會員，煙台市散文學會理事，煙台市作協第四屆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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