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東西，在你看來可能一文不值，但在老人眼中卻是至寶。

我的奶奶是個凄慘的人，爺爺去得早，守寡了大半輩子，将父親拉扯大後，經曆過“掙工分”的公社時代，“分田到戶”的承包責任制時代，改革開放時代，可以說辛苦勞作了大半輩子。

奶奶的“講古”[1]伴随着我整個天真爛漫的童年。奶奶講過的古有“走日本鬼”，“大批鬥”，“大蟲吃人”等，“古”的故事性強，情節複雜，人物鮮明突出，頗有評書的味道，現在想來，甚是懷念。

工作數年後，2009年，我結婚了，奶奶已經82歲。婚後第二年，有了小孩，我就搬出去住了，奶奶跟父母住在一起。

由于工作的原因，見到奶奶的機會逐年減少。奶奶85歲生日那天，正值國慶節，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回老家給她祝壽。奶奶躬着腰，手裡拄着根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出來迎接我們。一年多不見，奶奶瘦了，時而咳嗽幾聲，健康狀況已大不如前，令我心痛不已。

席間一家人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吃飽的孩子在院子裡相互追逐着，好不熱鬧，與之成鮮明對比的是，奶奶看起來，精神狀态并不太好，兩眼無神，臉上的皺紋爬滿了面容。由于輕度白内障，眼神也不太好，菜也看不清，想伸手夾菜又不知夾哪個，略為尴尬。我看在眼裡，主動幫她夾了她最愛的水煮豆腐磚和塘角魚。

飯後父親也跟我詳述了奶奶的身體狀況，由于腿腳不便，不能像以前一樣偶爾出門溜達，視力不好，也看不了電視，連最愛的粵劇也看不到了，隻能聽聽聲音。整天悶坐在廳裡的木椅上閉目不語。

七天假期很快過了三天，一天晚上，我在收拾整理大學時的舊物品，在壁櫃裡無意中發現剛參加工作時買的一個收音機，重新裝上電池後，發現已經壞了，于是随手就丢到了垃圾桶。第二天倒垃圾的時候，突然想起奶奶喜歡聽粵劇，聽新聞，我又将垃圾桶裡的收音機取出來把弄幾下，心裡想：外觀挺新的，修一修給奶奶用吧。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這個随意的念頭，竟令奶奶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樂趣。

于是花了30塊錢将收音機修好了，意外發現這個收音機居然還能插TF卡，操作起來也非常簡單，正适合奶奶這種年紀的老人。我将100多個粵劇音頻，還有白話[5]相聲、評書裝到TF卡上，并教會她怎樣操作。自從有了這個收音機，奶奶興緻一下子高了起來。剛開始還不太會操作收音機，每次關機後再開機又從頭播放，雖然反複聽那幾段，但每次聽起來都興緻勃勃，為了方便攜帶，還讓父親做了條挂繩挂在脖子上，這樣上廁所也能聽了。

假期最後三天，每天淩晨5：30分，《荔枝頌》，《帝女花》，《禅院鐘聲》等經典粵曲準時從奶奶的房間傳出來。到了8：00吃早飯時間，奶奶就會拄着拐杖，胸前挂着收音機，邊聽着粵語評書經典橋段《太平天國》，慢悠悠從房間走出來，時不時還要用家鄉話學上兩句，表情搞怪，有點返老還童的神态。

為了讓收音機能一直聽下去，我還買了10盒電池，應該夠聽上一年了。假期最後一天，我還在老家院子外的大門口裝了攝像頭，因為，奶奶最喜歡每天坐在大門口右邊的石椅上聽收音機，這樣我在外地也可以通過手機時不時看看奶奶。

假期結束，我也要準備回去上班了，出發那天早上，奶奶親自送我們幾個，雖然天氣還暗，但我明顯能看出，奶奶氣色好了很多，她将一頭花白的頭發盤得高高的，穿着妻子送的灰色開衫毛衣，顯得特别精神幹練，胸着挂着那個收音機，但沒有打開，她站到我跟前，放下拐杖，握着我的手，偷偷塞給我一個大利是，并說好鐘意[7]我送的收音機，我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兩眼有點濕潤，便發動車輛離開了，透過後視鏡，奶奶一直目送我們，直到路的盡頭拐彎不見。

自從老家裝了攝像頭，我經常跟奶奶語音聊天，奶奶雖眼睛不好，但聽力還好使。有好幾次，我看到奶奶胸前挂着收音機，拄着父親新買的拐杖，往村中的路走去，明明腿腳不利索，還閑不住。我感到納悶便緻電父親問情況，父親說，奶奶現在每天下午都要到村中走一圈，向其他老人“炫耀”她的收音機，好幾次，天黑都沒回來，父親擔心便去找她回來吃飯，原來在村裡祠堂的石桌上，圍着七八個老人，正津津有味地在聽白話相聲。

2011年元旦那天早上，父親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奶奶的收音機進水了，已經送去修，但不一定能修好，問我能不能再買一台同樣的寄回去，奶奶為這個收音機的事整天茶飯不思。原來奶奶泡腳時收音機的挂繩突然斷了，掉到了洗腳的桶裡。于是我花了兩天時間找遍全網，終于淘到一台給寄了回去。又花了幾個晚上，收集整理了些新的内容，寄了張新的TF卡給奶奶。後來父親說原來那台收音機修好了。我後來寄回去的先收起來備用。

日子不知不覺又過去了一年。通過父親打來的電話得知，奶奶現在已經成了鄰裡小有名氣的“講古”人。《濟公傳》，《太平天國》，《青天劉羅鍋》張口就來。原來奶奶每天聽收音機，将裡面的段子背得滾瓜爛熟，現在每天早上9點在村裡祠堂的大石桌準時開講，引得鄰近幾個村的老人每天都來聽，有一二十人，都是些七八十歲是老頭、老太太。村裡還給配了音響，除非下雨，每天9點-11點這段時間，村裡的祠堂都會傳出一段評書，夾着濃厚的本地口音，偶爾還有個破音。

2014年，“光明快車神州行”走進廣西，父親幫奶奶報了名，免費做了白内障手術。視力的恢複，令奶奶講起評書來如虎添翼，收音機換電池再也不用父親幫忙。（為了環保，電池換成了兩套可充電式锂電池，輪流用）

這種每天早上說評書，下午和晚上聽評書學評書的日子，奶奶一堅持就是8年。期間，我送她的收音機一直正常使用，再也沒有發生過什麼意外，倒是收音機的天線早已掉了，但不影響使用，奶奶不聽收音，隻聽卡裡面的内容，更換過音量旋鈕。父親說，奶奶的收音機誰都不能碰，每天晚上都用一條專用的純棉毛巾小心擦拭，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裡。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2021年7月。正是荔枝成熟的季節，我們幾兄妹一起回老家探望老人。有天早上，已過了奶奶吃早飯的時間，但她一直沒有出來，但她的房間裡正播放着粵劇《三笑姻緣》，父親進房間後不一會神色凝重走出來，讓我們幾個一起進去，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隻見房間收拾得幹淨利索， 房門右側的舊書桌下，一塊因過度摩擦導緻釉面掉色的瓷磚格外顯眼，奶奶一動不動仰躺在床上，面容安詳，口微張，左手緊緊抓着那台因長年累月的摩挲，外殼已經上了“包漿”的收音機，右手自然垂落在床邊。收音機因電量不足，聲音越來越小，随着最後一句“碰杯共到夜台上，百花冠替代殓裝”播完，便沒有了聲響......

兩天後的葬禮，周圍幾個村的人都來送奶奶最後一程。封棺時，父親将奶奶最心愛的收音機擦拭後輕輕地放在她的心窩處，那台買了從來沒有用過的放在她的枕邊，希望奶奶在天國繼續她的“講古”事業。

圖片來自網絡

在市場上各種3C視聽産品琳琅滿目的今天，功能相對單一的收音機早已被邊緣化，但對于像奶奶這樣的老人，她們的要求并不多，能有一台質量上乘，操作簡單的收音機陪伴他們走完餘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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