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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都有什麼?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1-23 23:42:52

散文都有什麼?(散文習習)1

遠 方

文 | 習習

天氣很重要嗎?

去看年邁的父親,進了院子,見許多人目不轉睛仰着頭,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沒看出異樣,問他們怎麼了,一個人伸長手指說,那人要跳樓。樓層太高,人小到看不清。樓下排列着升降車、鼓足氣的救生墊、救護車……

上電梯到二十六層,一頭鑽到靠近院子的小屋,隔着場院,小屋的窗戶竟正對着那個窗口。兩個多小時過去了,那人保持同一姿勢站着,是個年輕男子。我坐在窗前,一動不動面對着他,仿佛對峙。那麼窄的窗沿,怎麼站得住?天氣又那麼冷。

外面飄着雪粒子,幹燥的沒有黏性的雪粒子。虛空肅穆的冬天,懸置在我們之間,鴿群在他面前飛來飛去。再遠處,可以看到黃河,有一刻,一架飛機從他頭頂飛過。看上去,命懸一線的他,竟靜若處子。焦慮的似乎是飄雪、河流、飛鴿,和那架隐入雲層的飛機。他當然不知道對面一扇窗戶裡,有個人看着他,調動五髒六腑因他思慮、為他緊張。四個多小時過了,他還是站着不動。天色已經昏暗,倏然間,他身後的窗戶被人打開,他被攔腰抱進屋裡。窗沿空了,樓下的人們紛紛散去,救生墊急速癟了,升降車、救護車迅速開出院子。仿佛一場看似緊張又過于冗長的戲落下了帷幕。他活下來了,這是我猜想的結果之一,而結果無非兩個,非生即死或非死即生,生與死,一線之間。我想起先前無意中看過一個視頻,一個人從高樓跳下,帶着重力加速度急速下降,快落地時,人已然僵死,人們遽然尖叫,然後一片靜默。

面對真實的死亡,思考顯得那麼單薄。

那日從父親那裡出來,雪粒子迎面打在臉上,天多冷啊。一個人像冰凍了似的懸了那麼久,也算死過一回了。這樣的“死”,抑或沉降為精神意義上的某種分量,抑或什麼都留不下。很多年前,我不大懂,人們寫日記時,一開筆,除了記上日期,還要寫上天氣。後來我明白了一些,日子是可以在密集的時間之網上尋到的坐标,是人為的确定,而天氣才是這個坐标上風起雲湧、變幻無定的背景。

散文都有什麼?(散文習習)2

很多刻骨的事,和天氣融為一體。

我和姐姐站在樓下,冬至過後的第一天,那年隆冬最冷的一天。我們在樓下的枯樹邊渾身發抖。喜鵲的叫聲很大很尖銳。幾個男人敲不開弟弟的門,翻進二樓窗戶,說弟弟死了。他們沒有形容他的樣子,我也堅決不要他們形容。前一晚,弟弟還吃了我們包的冬至的餃子。早上,我在樓道拼命敲門時,已經感到那種從未有過的陰冷、人世上沒有的陰冷,從門縫裡、鎖眼裡飄出來。

我們在枯樹下,看人們擡下一口棺材,我們渾身顫抖。天在下雪,是雪粒子,幹幹的雪,地上薄薄的一層白色,跟着風跑。姐姐不時哭号一聲,然後戛然而止,我沒哭。人們老說心疼心疼,心真的會疼。有人說一起上車吧,送他一程。我們擠在逼仄的車廂裡,弟弟在棺材裡,我的腿抵着棺材,仿佛抵着他的腿。冰涼啊!幾年了,孤單重病的弟弟一直喊冷,窗外進來的再燙的太陽,也曬不熱他。弟弟說過,姐,我死了一定把我放在熱的地方。

好了,現在終于熱了。我們抱着他溫熱的骨灰,在懷裡。我一點兒都不怕了。那天是農曆十五,月圓之夜,我們到橋上,到河流最湍急的地方,把他的骨灰撒進河裡,骨灰幹淨溫暖,河水長流,最後到海裡,暖暖的海水裡。我沒有流淚,隻是回頭,又回頭,看河的最遠處。月亮又大又圓,溫暖的橘色,它靜悄悄地俯視着河,俯視着河邊的我們大悲大痛。

我後來夢見過弟弟一次,他全身纏着白紗帶,春暖花開,彩色的夢,弟弟好像不疼,他在痊愈,白淨漂亮的臉上全是笑意。我跟姐姐說,弟弟現在不疼了,也不冷了,他現在過得很好。

天氣怎麼不重要呢?天氣是時間伸過來的一根長線,一直伸到你心上,一不小心就扽得你心疼。

散文都有什麼?(散文習習)3

杭州,西湖邊,台風遽然而至。金桂開得正好,風把桂花搖了一地。先是小雨,忽而轉為瓢潑大雨。仿佛某個無形的巨怪呼嘯着從空中飛奔而來。剛才,西湖斷橋上還在搞大型表演,現在,厚重的雨幕裡,人影全無。雨太急,擠進一家快餐店,說是曆史上一位名人曾經的院落。正對着西湖,尤其是正對着西湖斷橋的院落,真是個好院落。雨像在潑,人們紛紛擠進來。我第一次離西湖這麼近,幹嗎蝸居在這裡?迎着往裡擠的人再擠出去。斷橋上,鋪滿桂花,雨水沒有隔斷桂花的甜香。大雨裡前行,仿佛逆流而上。天與地與山與湖水,一片灰白。

我終于找到冒雨前行的原因了。

天上的雲雨翻卷成一條深灰色的長龍,緊壓着湖面。我看到湖心島了,張岱寫過的湖心島。

“崇祯五年十二月,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張岱的大雪中的西湖,是沆沆漭漭的靜默。我眼中的西湖,正沆沆砀砀的激烈。張岱在深夜,劃船到湖心亭看雪,“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島上有兩人鋪氈對坐,爐上酒水正沸,張岱飲三大白而别,船夫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先時,讀這個小品文,每看到張岱寫船夫的喃喃自語,就覺得快活,就又回過頭看張岱是怎麼寫湖心亭看雪的。那麼短的文章,寫進了五個人,還有天、水、山、酒爐、船……雪盛大啊,靜悄悄地,把看得見的人、物,看不見的心情都盡數囊括。

我在大雨的西湖邊伫立,心裡歡快至極。那是我對西湖至深的一次印象,那個西湖就是張岱湖心亭看雪的西湖呀。

西泠印社的門已經關了,雨在路面鑿滿歡快的水泡。既然濕透了,索性就踏雨而行。來時,我在裡面買了一支毛筆、兩塊紫檀鎮紙。我想帶一些江南的東西回去,當然還有這個奇異的天氣。

散文都有什麼?(散文習習)4

說話的人講着我聽不懂的粵語,是個六十多歲的女人,正接受我的采訪。講的是她年輕時的一件事,說着說着眼淚流了一臉。一個過了大半生的女人,什麼事兒讓她這樣動情?我那天回去後,一邊聽錄音,一邊讀别人用普通話翻譯過來的文字。說那天她用小船運滿樹苗,到河對面鎮上去賣。這船樹苗是她在自家地裡精心養了三四年的。那時候家裡很窮,有三個孩子,屋裡的家具隻一張飯桌。河叫橫琴河,對面的鎮子叫小榄鎮,小榄鎮是珠三角有名的苗木集散地。那天,她獨自撐船,快到河心時,船被養魚人家的格網纏住了。正焦急時,天又變了,好像是她這輩子遇到的最大的暴雨,船晃得要翻,她瘋了似的喊救命,可是叫天天不應,想到親人,眼淚和雨水一起在臉上淌。忽然對面來了一條小船,船上有人大喊:你不要命了嗎?是兩個男人,把她拉上他們的船,風雨過後,又幫她解開纏在網上的小船……

我聽不懂粵語,但聽到了她動情時的聲調。她後來用幾十年找這兩個恩人,沒一點兒音訊。她說,一定是老天派來的神仙。我聽出了她語調裡的深情。

但動筆時,我無法進入那個場景。

西北雨水少,但凡大雨,往往都是醞釀許久、有備而來的。我想起,同樣在廣東,在一個小鎮的電子廠,我待了兩周,采訪了很多年輕工人。是盛夏,我和一個漂亮女孩住在一間沒有空調的宿舍。有時,關了燈,我們會聊一些親近的話題。她問我,好多人說我像電視劇《紅樓夢》裡的陳曉旭,你說像嗎?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她很像陳曉旭,但我思忖片刻說,不像。她又問我,《紅樓夢》裡你喜歡黛玉還是寶钗,我一點兒不猶豫地說,黛玉。

那天,我坐在工廠院裡的鐵椅上整理采訪筆記,毫無迹象的,大雨突降,雨水把頭頂的鐵棚子砸得亂響。我沒見過這麼急脾氣的大雨,很快,雨又停了,氣溫馬上升起來了,地上看不到積水,細看廠院裡盛開的嫩黃的雞蛋花,花瓣上竟沒一滴雨水。

後來,我去廣東茂名。朋友帶我去古荔枝園,行進間,天色大變,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車無法前行,隻好停在江邊,江邊的樹木在狂風中激烈地俯仰。我在車裡,感受着這場持續了幾十分鐘的大雨,那個女人在橫琴河上遇險的一幕,真切地出現在了我眼前。那天,回到住處,我第一時間修改了那部分采訪文字。

暴雨刻骨銘心地下在那個女人的心上,就這樣,也下在了我的文字裡。那天,住在海邊,大雨洗過的海灘和海上的黃昏,奇妙得不可思議。我見到了此生沒有見過的最瑰麗的晚霞。有人說,大海是不可描述的,大海之上的天空也是不可描述的。我的表達,面對這樣的神奇,顯得如此窘迫。

散文都有什麼?(散文習習)5

三棵樹

那棵臭椿長在我家小院。小院是工廠家屬大院的一個犄角。

上學時,才知道臭椿還有個模樣相似的姊妹,叫香椿。臭椿和香椿,讓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朝鮮電影《金姬和銀姬的命運》,金姬和銀姬,一對孿生姐妹,因為生活在朝鮮半島的一南一北,命運截然不同。樹因為氣味迥然,也有了命運的況味。香椿的香主要關乎人類的味覺,是實用主義的香。香椿剛發芽,葉子還稚嫩到無力伸展,很多枝丫就夭折在人們手裡,滿足人的口腹之欲了。

這樣看來,臭椿好像用“臭”保護了自己。

那棵粗大的臭椿立在我家小院中間,在我幼時,陪了我很多年。

它第一時間帶來季節的信号,西北灰蒙蒙的長冬過去,到四月末,它灑下一地小米粒的黃綠花,那種濃郁的特别的“臭”味就是小碎花散發出來的,這時房檐上父親壓在大花盆裡的白葡萄枝還沒有絲毫醒來的迹象。漫長的夏秋,臭椿一身濃綠,陽光照過它的枝葉,灑下一地光斑。我和姐姐跳皮筋,老是缺一個人,就讓臭椿在那一邊抻着。有一年,臭椿要壓到屋檐上了,父親搭着梯子,鋸下過于茁壯的枝葉,好讓屋子裡進來些陽光。冬天,葉子落盡,臭椿枝條上剩的是一簇簇由金紅變成枯黃的豆莢,它們簇擁成一團一團,到下一年開春時還結實地挂在樹上。包着種子的豆莢,學名叫翅果。豆莢像長了翅膀,可以帶着種子到處飛,所以,我家後牆外水溝邊的坡地上,歪歪斜斜站着的多是臭椿。翅果落下來的樣子很好看,豎着身子,輕飄飄、一扭一扭的。

大風刮起來,臭椿枝條翻飛,帶着風給的力氣,看起來有些可怕。父母在工廠上夜班,風雨天的夜晚我不敢獨自回家,大院的孩子說,你家院裡樹上住着鬼,綠頭發綠牙齒,大風一刮就把它刮醒了。遠遠望去,它的粗枝大葉,乖張地上下俯仰,哪裡有一點兒平日的文靜。

人總是陪不過樹,後來小院裡的屋子,在一場電閃雷鳴的暴雨中,後牆坍塌。我們被迫搬到了别處。

此後,那個臭椿下的小院和小院裡的家,常進到我的夢裡,給我們喝羊奶的母羊還是拴在樹上,端午節前一天母親下了夜班做的一大盆紅棗糯米年糕還是晾在樹下。

其實那棵臭椿不一定很茁壯高大,隻是因為我年幼。就說我在上小學時,下課時,我一溜煙兒從二樓扶梯滑到一樓,伸開兩隻胳膊,感覺像鳥兒一樣輕快地飛了好久。多年後,我路過小學,進去一看,樓房低矮得像佝偻的老人,扶梯短促到根本沒法滑行。

一棵和你生活久了的樹,怎麼能把它忘掉?你想在紙上畫出記憶中那個簡陋的家,那個伸着屋檐的土坯屋子,玻璃窗戶大睜着眼睛。畫紙上,樹一定站在屋外,枝葉撓着窗戶。如果坐在屋裡的炕上,擡眼到窗外,第一眼看到的還是那棵樹。冬天,它像睡着了,很安靜,但稍大些的風吹過,那些簇擁的豆莢就發出幹燥的推搡聲——沙沙沙——今天還能聽見。

散文都有什麼?(散文習習)6

另一棵樹,還是臭椿,長在大院裡。大院暢快,沒有拘囿,那棵臭椿應該比我家小院那棵蓬勃高大很多。到現在我還記得圍着這棵樹排列過去的各家各戶:蘭蘭家、玲玲家、蓮娃家、菊梅家、大紅小紅家、長生家……那時,不知為何,大人們在樹幹上綁了一根長長的鐵棍,我們攀着鐵棍蹿上蹿下,把它蹭得滑亮,慢慢地,它幾乎長成了樹的一部分。晚飯後,我最愛做的事就是蹿鐵棍。兩手緊抓鐵棍,雙腳抵着樹,幾乎橫躺着,飛快地蹿到樹杈上,很多孩子也喜歡蹿鐵棍,但都沒我快。我熱愛那種感覺,那一刻,我仿佛一個實實在在能夠上天入地的女英雄,沒了日常的羞怯。其實,那是蟄伏的另一個我。

臭椿在大院灑下一地綠碎花時,樹下面像鋪了一張毛茸茸的毯子。大人們嫌煩它,咯吱咯吱,踩壞它們也不心疼。過于靜美的東西,我總舍不得破壞。就像大雪後的清晨,一地厚墩墩新鮮的白雪,怎麼都不知道把第一腳伸到哪裡。所以,如果你聽說,有人還沒踩到雪,就好端端地被雪絆倒了,大概就是這個緣故。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臭椿的學名叫“樗”。我很愛這個字,看見這個字,就立刻覺出了它挺拔入雲的樣子。

散文都有什麼?(散文習習)7

還有一棵樹,也在時間的遠處,叫秋子樹。它長在與大院一牆之隔的木器廠的兩排車間中間。

秋子樹結的果子叫“秋子”,不成熟的秋子淡綠色,味道極為尖酸,在滋味匮乏的時代,這種極端的味道很解饞。秋子長到剛剛能入嘴的時候,我們瘋了似的想盡辦法混進工廠。那棵果實豐饒的秋子樹,就那麼玉樹臨風地站在人字形頂棚的車間旁邊。它很高,怎麼摘到秋子呢?須得上到車間房頂,從低一點的房頂爬到高一點的,直到能摘到秋子。口袋一定不夠裝,就直接從領口塞進衣服,或者脫下外衣,紮住袖口,把秋子裝進兩隻袖子。收獲滿滿,一身鼓鼓囊囊,混迹在下班的工人裡,出廠門回家,把秋子傾倒在炕上數:“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成熟的秋子是什麼顔色?金紅金紅,樹像頂着一片火燒雲。深秋,樹尖上那些金紅的秋子就那樣煩人地高高挂着。你想發脾氣,往樹身上狠狠踢幾腳,疼的是你,樹和那些金紅的小果子紋絲不動。

秋子樹多麼美好啊,隻是,在我們城市裡我再沒發現過第二棵,說到秋子果時也無人知曉。木器廠後來漸漸消匿在城市的樓群裡了。很多時候,我以為我早忘了那棵秋子樹,就在去年盛夏,我在公交車上,路過先前的木器廠時,在一片新開的工地旁,突然看到了那棵滿身濃綠的秋子樹,眼睛猝不及防地濕了。

原來秋子樹還在啊,在這個人潮擁擠的世上,我多麼感激讓它活下來的人們。

散文都有什麼?(散文習習)8

小鳥的脖子酸了

我們幾個人到達河西走廊民勤縣内巴丹吉林沙漠邊上的那個村子時,天已經黑透了。白天,我們探訪了藏在戈壁深處的沙井子史前文化和戈壁灘上相呼應的連古城遺址和三角城遺址。車停在村委會一棵大樹下時,一樹夜宿的鳥兒撲棱棱飛了起來,一擡頭,滿天星鬥。我們要借宿在一戶村民家,駐村幹部說男主人到沙漠放羊去了,問他,村子遠嗎?他手指一伸說,對面,二十幾米。我們跟着他走,天硬生生地冷啊,村幹部一隻手高高撐着一紙盒雞蛋,閑庭信步似的。太冷了,好像走不到頭的樣子,這哪裡是二十米。村幹部穿着單薄的西服,腰杆筆直,那盒雞蛋在他手掌上始終撐得平平的。

門簾掀開,熱氣轟然撲來,烤箱的火燒得很旺,女主人一一打量過我們後,開始鋪炕。爐子和炕連着。收拾停當,女主人退出門說去另一間屋睡。

我舍不得那一天的星鬥,很多年前,我在嘉峪關外的戈壁上看過這樣的星鬥,又大又亮又密,遠處的星鬥好像落到了地上。屋外的羊圈是看星星的好地方,羊圈裡的羊糞有幾尺厚,踩到上面,晃晃悠悠。沒有月亮,滿滿一天的星鬥在沉寂黝黑裡,奪目得讓人心顫。

炕太燙,滾來滾去,把半拉被子鋪着隔熱。四周靜得出奇,忽然木門一陣晃動,咚的一聲,有東西從天窗跳了進來,吓得一激靈。原來是貓,我們占了它的熱炕。

一早到村子轉。駐村幹部說得不錯,隔着水渠,對面就是村委會,二十來米,一擡腿就到,隻是繞着村子的水渠正放水。水是從水庫引過來的。多年前,我到民勤采訪過一對幾十年治沙防沙的老人,那時,公路上到處可見“決不能讓民勤成為第二個羅布泊”的标語,而今,民勤的自然風貌已大有改觀。五月了,棗樹葉子還很稚嫩。村子很精巧,一眼能看到不遠處的沙漠。那年在武威也看過類似的情景。過了公路,不遠的田裡,一個老漢帶着孫子正挖蔓菁,地那邊就是白花花的沙漠。

村子和沙漠,迥異的兩樣事物就在面前,一個頑劣地保持着廣袤和荒涼,一個拗着身邊這個大事物的性子,被一代代人改造得完整而富有生機。說起來,這個已經活過十幾輩人的村子,硬是和身邊的巴丹吉林相安無事。當地人說,“巴丹吉林”四個字講的是一個叫巴丹的放羊老漢在沙漠上發現了六十多個海子。巴丹老漢會不會就是從這個緊貼着巴丹吉林沙漠的村子出去的呢?

女主人歉疚地說,忘了把貓兒領進她睡的屋子。她麻利地打了一鍋荷包蛋,蛋是駐村幹部昨晚帶來的。女主人舀出一個蛋放在爐子邊,貓卧在一邊,目不轉睛看着它變涼。女主人叫張蓮存,是從青海嫁到甘肅民勤這個村子的。

我們隻是這個村借宿一夜的過客,但那個夜晚叫人難忘。後來看那位駐村幹部的一篇駐村日記,寫張蓮存的丈夫放羊回家後喊他去喝酒,張蓮存做青海的美食“山藥疙瘩”,山藥疙瘩蘸着蒜泥,再就着茴香茶,那叫一個好吃。吃飽了喝酒,張蓮存性格爽快,也大杯地喝。幾個人酒喝酣了,張蓮存唱起青海的花兒:

大路上上來的蕩羊娃

手拿了三尺的鞭杆

我把你心疼着擦一把汗

你給我漫上個少年

我看他寫的這些文字,覺得那個星光下黃泥地上的小院更加生動了起來。與我隔着幾千公裡的距離,就在那個緊靠着沙漠的小村裡,那樣的歡樂似乎是成倍的。

散文都有什麼?(散文習習)9

唱歌的叫二毛,留個閃閃發亮的光頭。

我們都有些微醺,請客的人趕在我們前面醉了。

是在哈巴河縣一家農人的飯館。

新疆哈巴河縣,在中國地圖大公雞的尾巴尖兒上。同行的哈薩克族人說,哈巴河縣境内有額爾齊斯河、哈巴河、别列孜河、阿拉克别克河,用哈薩克語說每條河時都帶着唱歌的音調。

每條河的名字裡都有好意思。

哈巴是一種叫五道黑的小魚,因為河裡盛産這魚,河就叫哈巴河,地方就叫哈巴河縣。在哈薩克語裡,哈巴的另一個意思是“森林繁密”。白天,我們去了茂密的白桦林,就在落滿雲朵的額爾齊斯河的近旁。

坐在藏着岩畫的多尕特洞穴的岩石上鳥瞰,天地遼遠,一個個巨大的怪石像被神的大手擺放,遠處有成片的莊稼地,這是神人同在的地方,近在身旁的還有多尕特岩洞的岩壁上一萬多年前的馬鹿、山羊、駱駝、狼、虎、開弓的獵人、日月星辰……金色的歐洲楊樹林上,綢緞般的雲彩慵懶地耷拉下一半。野生枸杞樹,細密豔紅的果實結實地簇擁成箭一般的枝條,刺向天空。廣袤啊,鳥群從頭頂飛過,哈薩克人在吟唱:風吹着樹葉沙沙響,好像對親人訴衷腸。

桌上是哈巴河的魚宴,大大小小各種魚,還有一杯杯酒。窗外沉入邈遠的黑色,沉靜豐厚。彎月低垂。二毛沉浸在他的歌裡。

……

愛人的氈房遠了看不見了

一遍遍望你,看不見你

小鳥的脖子酸了,心裡傷了

歌聲讓我們情不自禁地流淚了。幾天的行走,我們一直恍若陌路,原來,一首短短的情歌就可以把我們一下子拉近。大家的面貌已經模糊,我們沉浸在幾乎澄明的世界,正靠近一個叫靈魂的地方。或者還因為酒,這剛烈醇淨又柔軟的液體,撥開我們身上的霧障,讓我們看見真的自己。

我還想起一次意外的出行,四個不熟悉的人,因為開會的機緣,一拍即合決定會後一起出遊。那裡是東海岸邊,對我們四個人而言,陌生而新鮮。東西南北的四個人,帶着四種長相、四種口音,坐渡輪,過外海,到一個小島,或者快到傍晚時趕到一個仙境似的寺院,我們各自體會着遠方的意義。吃飯時,我們看着彼此的面容,講故事唱歌。故事的氣味迥然,東西南北,那麼奇妙。還有歌聲,西北的藏人,心裡遼遠得厲害,歌聲再小,歌兒也遠得九曲回腸。

夏天的河漲了

過河的木橋淹了

那又有什麼關系呀

我繞過源頭去見你

一句素白的結尾戛然而止,一下子震蕩了五髒六腑。

清澈遼闊的遠方,把我們擁抱成一個嬰兒。

那個東海邊江南的夜晚,暗香浮動,一朵朵栀子花在夜色裡開得明豔。

那是中國最西北的哈巴河縣,白桦大睜着一樹幹有故事的眼睛,望着塵世。

天地蒼茫,小鳥的脖子酸了,這樣的誠摯,配那樣廣袤的自由。

散文都有什麼?(散文習習)10

有四百多年曆史的黃土夯築的卯來泉堡,像戈壁上殘存的牙根。

車一直在戈壁的緩坡上颠簸爬行,戈壁一望無際。突然,天空下,這個破損的金黃色堡子映入了眼簾,心裡一動。車繼續爬坡。驚叫。綿延無邊的祁連雪山出現在面前,就像一幅萬千筆法皴染的巨畫,立在卯來泉堡的對面。薄雪像一張毯子從卯來泉堡鋪到雪山腳下。我從未這樣近切地靠近雪山,太陽藏在厚厚的雲裡——這神性的自然,叫人震撼,卻無從言說。

這景象始終難忘,我後來時常回想卯來泉堡,捕捉記憶中的點滴,回想那個顯得不夠真實的遠方。我憶起第一次到那裡時,凜冽的寒風刀子一樣刮得臉疼。無法言說,嘴巴張開時,你發現話語都凍結在胸腔裡。一群土色的沙雞在歡快奔跳。堡子外面卯來泉泉眼四周,結着一層睫毛似的冰花。從堡子一直到祁連雪山之間,空中拉着薄薄的雪霧。後來偶然看到了谷歌地圖上的卯來泉堡,上天的視角,堡子像戈壁上的一個微渺的院落,拉遠了,隻剩影子。它的北面正對着嘉峪關長城的最西頭,它的南面也就是它的正面,是祁連雪山的一個豁口,曆史上匈奴人、吐蕃人、蒙古人闖關的唯一通道。

卯來泉堡是一個守護神。

這一次,穿越三百多公裡的巴丹吉林沙漠,路途中是一望無際的幹燥的戈壁沙漠,還穿過了大雪紛飛的陰山。繼續靠近卯來泉堡,我想,它已是我的一個坐标。

依舊被震撼,那個巨大肅穆的神——祁連山新雪覆蓋舊雪。卯來泉堡又蒼老了一歲。黃昏的太陽明亮地高挂,雪亮得耀眼。不同于前一次,一家牧人穿過祁連雪山,從夏牧場到冬牧場來了,雪山腳下這片平闊的戈壁上,羊群在雪裡覓食,咩咩的聲音混響出空靈的一片。

就這樣,滄海一粟般落入這遠古到當下的無邊的時空,仿佛從家門口來到了世界的盡頭。俗世的思慮被抖落一空,就做一粒微渺之物,讓戈壁上亘古不息的荒寒寂寥的風打磨和修正吧。

雪山真大,牧人說,這算不了什麼,下了新雪的這些近前的山隻能叫小山,真正的大雪山站在它們後面,隻有進到雪山裡面才能知道雪山真正的大。

牧人說,雪山裡當然會遇見熊、狼,還有别的家夥,它們是雪山養的孩子。你隻知道怕他,卻沒想到它們有多怕你。見着它們你隻管靜靜躲開,千萬不要和它們的眼神對上,隻要對上眼神,它們的眼睛裡會立刻燒出火苗子。牧人給我講這些,我思忖着有一天也能穿過雪山。

坐在堡子腳下,等太陽落山。太陽落山是倏忽間的事情,似乎帶着分量,一同落入那個未知世界的還有萬千光束。一瞬間,四周的光景和氣氛變了,萬物要歇息了。

散文都有什麼?(散文習習)11

習習,甘肅蘭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蘭州市作家協會主席。魯迅文學院十三屆高研班學員。著有散文集《浮現》《表達》《流徙》《風情》《風吹徹》、紀實文學作品集《講述她們》、曆史文化随筆集《公主和親--那一抹曆史深處的胭脂紅》、小說報告文學集《翩然而至》、人物傳記《區炳文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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