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蘇轼這首《念奴嬌》，恐怕是人人都知道的。

詩人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谪居歲月裡的登山臨水，說到底，都是排遣手段。

三國周郎赤壁是聽人說來的，羽扇綸巾和灰飛煙滅全憑想象；

亂石驚濤、穿雲裂岸的如畫江山，是物的現實；

故國神遊，自笑多情，早生華發，是人的現實；

人一旦現實，感慨頓生。

人生如夢啊，迷離倘恍，動蕩，幻滅……

東坡不止一次說到夢。

他有一首《南鄉子》說：“萬事到頭都是夢。”

有一次逢着重九，他寫了《醉蓬萊》：“笑勞生一夢。”

後來在儋州，遇到個老婆婆，在小路上一邊走一邊唱着歌。

老婆婆對他說：“内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耳。”又說“世事隻如春夢”。

東坡歎服，于是稱她“春夢婆”。

夢一場接着一場做，皆是“長恨此身非我有”的腳注。

古人愛說夢話。

往前一點，李煜說：“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這個意思，換成陸遊便是：“百年孰與夢長短，萬事隻如雲去來。”

或者像陳與義那樣細緻：“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或者像張耒那樣無奈：“世故飽谙真昨夢。”

諸般話頭，無外乎一個意思：大化撥給人的時間有限，虛無短促。

短到，一頓黃粱飯未熟。

邯鄲客店裡，書生盧生遇見道士呂翁，跟他抱怨說，自己年紀老大，還沒得着榮華富貴，真是無趣無味。

說完了，人也困了，想打盹。

呂翁掏出一個枕頭遞給他：枕着吧，能讓你如願。

盧生接過來躺下，閉眼前看見店主人剛開始做黃粱飯。

盧生伏枕，眨眼到了家，娶嬌妻，聚資财，中進士，高官厚祿，子孫滿堂，名利囊飽，遍曆繁華，一世到盡頭，生有歡死無憾……

就在這時，盧生伸了個懶腰，睜眼，眼前還是逆旅，自己還是過客，呂翁還坐在旁邊，再看廊下，店主人的黃粱飯還沒煮熟……

盧生不相信，吃驚地問：“豈其夢寐也？”

呂翁說：“人生之适，亦如是矣。”

這故事出自唐代傳奇，沈既濟的《枕中記》。

這故事在後來，已是家喻戶曉。

這黃粱夢在後來，亦是人人常做。

“身将白鳥同歸日，夢到黃粱未熟時”“算邯鄲、客夢幾驚殘，炊猶未”……醒的盡管醒着，夢的仍舊酣夢。

還有人說：

流年迅速。君看敗葉初辭木。

若非壽有金丹續。

石火光中，難保鬓長綠。

區區何用争榮辱。百年一夢黃粱熟。

人生要足何時足。

赢取清閑，即是世間福。

“百年一夢黃粱熟。”

這頓黃米飯，到底熟還是沒熟？

熟沒熟不重要，反正都不好吃。

米越香甜，心裡越凄苦。因為那些更香甜的，再也得不到。

早些時候有部電視劇，主題曲是歌星謝雷唱的：

名利如黃粱夢

情字又何曾留住誰

放手讓一切走

英雄輕易不應有淚

江湖道多風波

空望閑雲他自在飛

回顧心茫然可與誰相對

老歌經典，耐聽。

“名利如黃粱夢，情字又何曾留住誰。”

江湖名利、紅塵愛戀都是虛幻；實際上，連江湖紅塵都是一片虛境。

所以蘇轼說：“腰跨金魚旌旆擁，将何用？隻堪妝點浮生夢。”

有它沒它，錦上添不添花；空手抓月，碎成七寶樓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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