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長,昌馬河長啥樣?有三峽那樣的大壩嗎?”來哨所前,不少新戰士會問盧碩這些問題。
盧碩當新兵時也問過。上級對哨所的“定位”很高。50多年前,武警甘肅總隊執勤支隊派出官兵,在戈壁深處的山間紮下營盤,守護着某重要工業基地的水線命脈,于是有了昌馬河哨所。守哨所的兵要經過挑選,多年來一直如此。久而久之,能去昌馬河守哨,就成了一份榮耀。
“一個來了就不願離開的哨所。” 盧碩如此描述。他沒有忘記加上這句話:“隻有置身其中,你才會愛上它。”
這是上士班長盧碩的真切體會。在中隊指導員陳扶貴看來,這也是一茬茬守哨官兵的心路曆程。
“在這裡,我找到了最好的自己”
出玉門關,進祁連山,疏勒河逶迤在群山之間。哨所鉚在戈壁灘腹地的疏勒河畔。來哨所前,細心的盧碩通過四處打聽,已對哨所有了初步印象。
“還是出乎意料。”回憶過往,盧碩對當時所受沖擊進行了歸納:來自戈壁灘的荒涼感、山勢形成的封閉感、黑夜“一擁而上”的孤寂感。
“每個戰友都受過這些沖擊。”陳扶貴說。對哨所官兵來說,堅守,并不是一個起初就不可動搖的選擇。
在戰友眼裡,何佳佳機靈有主見。何佳佳覺得,能來昌馬河,和自己這種性格表現有關。
報到那天,車進入戈壁灘,他“心就縮了起來”。砂石遍地,滿目荒涼,失落感像車輪下揚起的沙塵,一路緊追不舍。
“這地方不能長待!”念頭很強烈,還有一個原因——何佳佳對自己很了解:做事韌性不足。
以前,他報了駕校學開車,兩三個月的課程他學了兩年還沒學完;玩滑闆,跌跌撞撞三個月後,便不了了之;學攝影時專門買了一部單反相機,半年後相機就在包裡“吃灰”了……
但現在,何佳佳已是哨所的老兵,即将面臨服役期滿。今後的路怎麼走,他心裡很堅定——申請繼續守在這裡。
家裡經營着藥店、獨生子、在“蜜罐”中長大……戰友問何佳佳“條件這麼優越,為什麼要待在這裡”?何佳佳說了很多:時任哨長邊虎明帶戰友給他過生日時的感動,自己體重從152斤降到120斤時的喜悅……
一切都像是答案,一切好像又不是答案。
旁邊的戰友點醒了他——這些年,何佳佳守在哨所的時間很長,最長的一次達500多天。這遠遠超出他入伍前在一件事情上堅持的最長紀錄!
“如果沒來這裡,我永遠不知道自己毅力有多大。”何佳佳說。
“想離開。”下士馬宏當初也抱着這個想法。不過,他想義務兵服役期滿後再離開。
馬宏從小性子“野”。入伍前,他當過推銷員,做過學徒工,社會閱曆豐富。
熱情大方、樂于助人、身體素質不錯……憑着這些優點,他來到昌馬河。當時的中隊幹部并不知道,馬宏心裡,隻是把入伍當作“體驗一把部隊生活”。
訓練“吊車尾”、執勤“冒泡王”、工作“拖拉機”……面對戰友們以前給他起的外号,如今的馬宏還有些尴尬。當初剛下隊時,馬宏滿臉不在乎:“我兩年就走人,你們怎麼說都行。”
當時的馬宏不會想到,此後的他,會在一年中練出8塊腹肌,并長期保持着中隊五公裡武裝越野最快紀錄。
馬宏更不會想到,兩年服役期滿,他會鄭重地向中隊同時遞交留隊和留守哨所兩份申請。
如今的馬宏,不僅被評為優秀士官,還成為入黨積極分子。“為什麼這樣選擇?”馬宏有笃定的答案——“在這裡,我找到了最好的自己。”
“堅守,是時間沉澱之後的心之所向。”執勤一大隊大隊長馬時興如此說。
作為成功“答”完荒涼感、封閉感、孤寂感3道考題的“過來人”,馬時興遇到了“附加題”。
常年兩地分居,加上兒子的出生,一時讓妻子李麗敏難堪重負。
幾次口角下來,馬時興想到了轉業。但每一次,在向雙方父母“請求支援”的同時,他都會按時帶隊踏上巡邏路。在轉業問題上,他選擇“明天再做決定”。
2016年春節前夕,李麗敏抱着7個月大的兒子上了開往昌馬河的火車。她想知道:“什麼樣的工作能比她和孩子還重要。”
抱着孩子,在壩底通道口等了半個多小時,李麗敏才等到丈夫巡邏回來。“麗敏,你咋來了!”聽着馬時興驚喜的聲音,看着他明顯瘦削的臉龐,李麗敏情緒的“洩洪閘”瞬間打開,眼淚流了下來。
如今,在李麗敏全力支持下,馬時興立了功,李麗敏也被總隊表彰為“十佳軍嫂”。發表“獲獎感言”,李麗敏的開頭是——
“昌馬河,一個來了就不願離開的哨所……”
“幸福,有時就是能在被需要的地方紮下根”
按照盧碩的說法,不知不覺間,“大家已經與昌馬河長在了一起”。
外人很難明白,這種“長在一起”的感覺究竟是怎麼來的。
建功軍營,這是盧碩入伍的初衷。在第一次聽到前輩們的故事時,盧碩熱血沸騰。
故事發生在1969年12月,氣溫驟降至零下20攝氏度,水庫管道被冰封堵,用水單位水源告急。
時任團長楊爾昌火速帶兵進山排險。他們趕到哨所時,看到了令人感動的一幕——
哨所官兵正在鑿冰排險,棉衣凍成了冰坨,眉毛上結着冰霜,甚至有人在用身體阻擋碎冰塊進入管道。5個晝夜裡,官兵一直在戰鬥。
水庫大壩是官兵巡邏守護的重點之一。侯崇慧 攝
聽完故事,盧碩認為“來對地方了”。但在不久之後,盧碩認識到了現實的“骨感”。
那是一個退伍儀式,老兵楊建航臨走時一步三回頭。哨長對楊建航說的話,盧碩聽得清清楚楚:“士兵楊建航,你已完成中隊和哨所賦予你的任務,全班戰友向你緻敬!”
沒有耀眼的榮譽,沒有突出的事迹,很多老兵都以這樣的方式離開。
不是邊防哨所,不在高山海島,和那些哨所相比,這裡的條件稱得上“不錯”。和駐守在鬧市的執勤分隊相比,在這裡執行任務又相對單一。也正是這種硬件條件上的“中庸”,給哨所官兵帶來了“成長的煩惱”——沒有太多立功受獎機會。
盧碩的失落感強烈。環境閉塞、工作單一、事務瑣碎……靠着這些,怎麼才能有所作為?
沒想到,一次冬季破冰任務把盧碩心裡那塊“冰”一同融化。
輸水管道口設有防污栅,用來過濾掉大點的雜物。一到冬天,水流速度變緩,防污栅前常結冰,砸冰就成了哨所一項重要工作。
戰士代強志不掌握方法,幾鋼釺下去,就震得虎口發麻,冰上隻留下一道白印。老兵柯超靠了過來,一邊嘴裡念叨一邊手把手地教他:“咱幹這活,既是上級賦予的任務,也得幹到自己滿意。靠這立不了功,但不求回報。”
“把上級賦予的工作幹到自己滿意”“不求回報的付出”,這些觀點瞬間刻在盧碩心底。也是從那時起,盧碩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選擇,領悟身為軍人的真谛。
調整好心态的盧碩很快發現,手頭竟然有那麼多工作能做得更好,有那麼多細節需要注意。
一個新的世界在他面前打開:他第一次知道了戰友梁中山入伍前最大的夢想就是當一個好兵;戰友馬踏曾經因打籃球手臂骨折,一有機會他就有意識地鍛煉下手臂;孟等傑好不容易說服盼兒心切的父母,選擇了繼續留隊。
而且,他發現,身邊的戰友早就在以類似的心态全力以赴幹好工作。
“除了巡邏站崗,沒幹過别的事。” 退伍時,戰士楊磊這樣對盧碩說,“但我還是覺得這兵當得有意義,這種被祖國需要的感覺,真好!”
楊磊的這句話,同樣讓盧碩心頭一震。
那段時間,盧碩行動上的變化一一落在鄧洪眼裡:有任務搶着去,又報名參加支隊特戰隊員選拔考核……正當鄧洪以為盧碩要“踏上新路”時,盧碩打起背包回來了:“出去這陣子,總感覺心空落落的,老想起這裡。”
那時的盧碩不知道,他被身邊戰友感動着的同時,身邊戰友也在被他的一言一行所感動。
一次巡邏期間,已接任班長的盧碩突然發現水流量出現異常。他頓生警覺,疾行數公裡,趕至取水樞紐時,腿已被石頭劃傷。現場情況緊急:提升水閘的鋼索和其他鋼索絞在一起,值班工人解不開,急得滿頭大汗。盧碩擡腳就跳進寒冷的河水,借助腰間繩索,他爬至閘口附近,用2個多小時理順了鋼索,水閘順利升起。
随後趕來的水利專家分析,這一及時處置成功排除了爆管險情,确保了基地輸水管線的暢通,避免了一起重大事故。當年,哨所因此榮立集體二等功。
戰友們都很欽佩盧碩的細心、警覺、果斷。陳扶貴看得更加深透:“心中時刻關注哨所全局、繃着責任之弦的人,才能敏銳地發現這些不同。盧碩做到了,是因為他有一顆紮根哨所幹事業的心。”
盧碩領獎時說的話很帶勁:“我們守在這裡,是國家的需要;我們的職責,是時代的賦予——這是作為軍人堅守哨所的根本意義。”
戰友們一同記住的,還有他說的另外一句話:“幸福,有時就是能在被需要的地方紮下根。”
“祖國的山河裡有你我的青春”
從盼馬時興轉業到成為全力支持愛人戍守哨所的“十佳軍嫂”,在旁人眼裡,李麗敏這個彎轉得“有點急”。
李麗敏說,是丈夫的一番話打動了她。其中的一句是:“這是一種榮耀,祖國的山河裡有你我的青春。”
“榮耀”二字對昌馬河哨所官兵來說,鮮活而具體。哨所設立的50多年裡,水庫和水源安全無事故。近年來,執勤點一次榮立集體二等功,兩次榮立集體三等功。面對這樣的榮譽,官兵說“值得全力去拼!”
“時刻被向上的氛圍包裹着。” 何佳佳剛到哨所,上等兵張興福主動伸出了手:“從今天開始,我跟你一起訓練。”這種“一對一”幫扶對子覆蓋所有新兵,讓一些新兵無處安放的心瞬間得到了安撫。
訓練之餘,老兵們會講一些曆史傳承甚至一些趣聞逸事。“戰鬥的青春”幾個字就這樣進入“何佳佳們”的心。
駐守昌馬河水庫的哨所官兵站崗執勤。侯崇慧 攝
“在昌馬河待久了,就有了家的感覺。”哨所有位戰士想考學,入伍前就讀于師範學校的副班長謝非經常主動為他輔導功課。每次執勤結束,謝非都會看一下新兵腳底有沒有磨破,叮囑戰友用烘幹機及時烘烤鞋墊,提醒大家貼“暖寶寶”防止凍傷……這些事盡管瑣碎,但溫暖着大家的心。
哨所有家的感覺,更有戰鬥的“味道”。盧碩還記得那次的被拒絕。上級下達命令,要抽人外出執行押運任務。盧碩找到班長鄧洪:“我也想去……”“想外出執行任務,訓練上先超過我。”說這句話時,鄧洪表情嚴肅。
接下來的日子,盧碩訓練成績提升很快。一方面,盧碩把鄧洪當作自己的目标奮起直追;另一方面,鄧洪也常帶着盧碩一起加練,盧碩熱情倍增。
“軍人的使命是一樣的,隻有時刻準備好,才能在被需要時挺身而出。”這句以前鄧洪說給盧碩的話,現在盧碩也常講給戰友們。
官兵精心拼成的“忠心向黨”文化石是昌馬河哨所營區一個亮點。侯崇慧 攝
哨所,還是那個哨所。信号不穩時,打個電話仍得滿山“喂喂”喊着找信号。人還是那麼少,該聊的話,不到兩周基本就聊得差不多。但何佳佳發現,他想母親做的特色面皮和燒茄子的時候少了,想起與朋友通宵網遊的時候也少了。因為,在哨所,新的“業務”在不斷拓展。
休息時間,官兵們會一起植樹。巡邏間隙,還要四處尋找并拆除非法捕獵者設置的夾子和套子。
“選擇了一種職業,就意味着選擇了一種生活。融入這個集體,也就融入了祖國的美麗山河。”
又一個日落,夜色籠罩在昌馬水庫的角角落落。
盧碩從枕頭下摸出手電筒,在營區内外又轉了一遍,才躺到了床上。
現在的哨所,在盧碩心裡已立體而具體。
離他不遠處的桌子上,每年都會出現的幾份留隊申請如期出現。明天上交中隊前,盧碩照例會加上自己那一份。(曹世凱、侯崇慧)
來源:解放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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