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策生前在朋友圈最後一條留言：“我希望讓每個人都意識到，真正重要的是家庭。這一切趕快過去，關起門過好自己的小日子，這才是最後完美的結局。”

|作者：何彥楠 楊禮旗

|編輯：咖喱

29歲的姚策走了，在一切還懸而未決的時候。

去年3月至今，不過短短一年，這位青年就曆經确診肝癌、發現非父母親生、起訴醫院獲賠、過度籌款被列入失信名單、與養父母産生房産糾紛……最終，病情惡化，塵歸塵土歸土。

發生在姚策身上的跌宕劇目被外界用“互換人生28年”代稱，當他魂歸西天，留下了一妻一子、兩雙父母和一位異父異母的“兄弟”。

兩位母親的告白回蕩在姚策身後。

“媽媽還有好多話沒跟你說呢……”生母杜新枝在告别儀式上哽咽道。

“是我手把手教他走路，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教的，背的第一首詩是我教的，他寫的第一個字是我教的，他的成長曆程，我都參與了，我能受得了嗎？”養母許敏悲痛欲絕，稱自己被剝奪了見兒子最後一面的機會。

顯然，姚策的離世并非單純關于悲痛和溫情。

互換人生背後，究竟是醫務人員無心錯換，還是姚策生父母有意為之？姚策走後，他留下的涉及捐款、房産、醫療費等糾紛，将如何解決？太多問号不會随着姚策的去世迎刃而解，反而愈發難理清。

兩個家庭、四代人的關系在此刻纏成了一個結，最終是由互換故事中的另一個主人公郭威和時間來解開，還是由調查和法律來剪斷，還不得而知。

産房抱錯，互換人生28年

2020年3月，江西九江的姚策檢測出肝癌晚期，他的父母姚師兵和許敏義無反顧，準備為獨子捐肝，然而血型配對的結果卻讓他們慌了神：一對A型血夫婦怎麼會生出一個AB型血的孩子？這顯然不符合常識。很快，親子報告解釋了二老的疑惑，也讓他們意識到，肝癌還不是老天爺跟他們開的最大一個玩笑——姚策并不是他們的親生骨肉。

差不多同一時間，距離江西九江530公裡的河南駐馬店也新增了一位肝癌确診患者，她叫杜新枝。

和許敏一樣，杜新枝也有個28歲的兒子，隻是她的兒子郭威健康而老實；許敏的兒子自小患有乙肝離不開高價藥，人倒是機靈又熱情。

當抱錯孩子的往事被牽出，一個感人至深的抗癌故事，一下子變成了讓人唏噓不已的尋親故事。

許敏曆經幾番周折，通過當年生産的醫院和公安系統，終于聯系到了親生兒子郭威和他的養父母郭希寬與杜新枝。

2020年4月30日，互換人生28年的兩家人拖家帶口見了面。

姚策和郭威兩人在媒體的聚光燈中互相擁抱安慰。鏡頭前，姚策套一件黑色衛衣，盡管臉上毫無血色，但精神不錯，大方對記者表達心情，稱與“郭威哥哥”能彼此理解，打心底裡開心和對方見面。郭威則身着T恤，對着姚策和鏡頭連聲應和“是”，爽朗中帶着幾分腼腆。

·郭威（左）和姚策（右）第一次見面，有媒體跟拍采訪。

兩家人最初的交往流動着體諒和溫情，這也讓不少關注此事的人倍受感動，有網友慨歎，“這兩個家庭都太樸實善良了，沒有一點戾氣和自私的算計。”

·兩個家庭見面後的合照。

網友口中所謂的“自私和戾氣”可能來自哪裡呢？實際上，在旁人眼裡，姚策和郭威二人互換的28年人生并不對等。

許敏曾在自己的社交賬号上分享了自己如何盡心盡力培養姚策——送他上最好的小學初中，花高價擇校費送到重點班，寒暑假送去清華北大夏令營；從小培養姚策閱讀，家裡一面牆的兩個大書櫃裡都是為他買的各種書籍；讓他早早用上了高檔智能手機和平闆電腦。

許敏還說，自己一家耗盡錢财，把姚策的乙肝病毒“從大三陽轉為小三陽乙肝攜帶者”，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樣，求學、工作、結婚、生健康的寶寶。

·許敏在社交平台上發文。

從許敏的自述來看，她對獨生子稱得上寵溺，有時甚至直接包辦。因為姚策身體弱，于是許敏讓他讀醫，大學畢業後安排他在醫保局工作，買下黃金地段的房子也是靠姚許夫婦和許敏的母親一起湊的錢。

許敏自稱，姚策後來離職創業，并不順利，賠了錢，而姚策的妻子自懷孕後不再上班，一家三口的開支都依賴許敏老兩口，甚至姚策的信用卡有時也是他們幫忙還。

另一邊的郭威就不同了，在一些媒體的叙述裡，他生長的經濟條件遜于姚策，沒能接受優質的教育，曾跟着養父母賣盒飯，還要照顧智力有障礙的姐姐，然而郭家的四套房子沒有一套寫了郭威的名字。但具體的生活局外人無法得知，在郭威自己看來，養父母對自己花費了足夠的“心血和精力”，他對養父母的感情與一般人“對親生父母無異”。

“錯抱”還是“偷抱”？

姚郭兩家兒子“互換人生28年”的故事，一開始被所有人看作是一個巧合，央視和各地媒體也對這件事進行了追蹤報道，兩家相認其樂融融的畫面正是大家期盼的最好結局。

表面的平靜無虞止于一次直播。

今年2月，許敏方律師在直播中不經意間說出“錯抱”可以改為“偷抱”，事件的走向一下子亂了套。此後，“偷抱”成為整個事件輿論的核心。

律師發聲後，許敏本人也表達看法，認為互換存在疑點。她羅列出幾個事實：兩個嬰兒的出生日期有着一晚的間隔、出生的産房也不同、嬰兒有着不同的衣服和手腕标識。她還推測，杜新枝作為“大三陽”孕婦，生下的孩子應該會分開管理。

·許敏發長文稱是否“偷抱”還值得深究。

網友們也紛紛扒出各種“證據”。有人發現，給許敏接生的護士名字與姚策親生父親的名字僅一字之差，猜測正是這名護士“親戚”利用職務便利才促成了孩子的互換。也有人質疑郭威出生地的改動和上戶口年份推後等細節。

面對洶湧而來的質疑，郭家的回應直截了當：一派胡言。

杜新枝澄清，懷孕時并不知道自己是一名“大三陽”孕婦。對于“偷抱”這一指責和猜測，她堅稱都是對方律師在帶節奏，姚策剛出生時非常健康，而自己作為一個母親是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抛棄姚策是毫無理由的猜測。另外，杜新枝還表示，剛出生時他們就給郭威打了乙肝阻斷針。

不過有網友提出質疑：阻斷針在我國直到1999年才被批準使用，因此1992年出生的郭威不可能打過阻斷針。對此，杜新枝改口稱，不是阻斷針，是乙肝疫苗，并說是醫院未能及時為郭威接種首針疫苗，郭威滿月和半歲時均接種了疫苗。

·庭審證實杜新枝所說的打阻斷針時間存在出入。

在“偷抱”說法出現以前，人們一度認為姚策和其親生父母是當之無愧的受害者。如果姚策沒有被“錯換”，他出生後就能第一時間打阻斷針，極大概率不會造成肝癌晚期的後果。但“偷抱”說法一出，似乎讓原本的“受害者”變成可能的“行兇者”。

雙方從含淚相擁到互打嘴仗，甚至準備對簿公堂，28年前的産房發生了什麼？究竟是烏龍還是故意？一切尚待查證。

夾在中間難做人的是當年兩個嬰孩，他們現在都已經各自成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對于“偷抱”疑雲，他們采取的态度是維護兩個家庭免受網絡攻擊，并且尊重法律。

·郭威發布的手寫書信，呼籲廣大網友不信謠不傳謠。

生命的最後，一地雞毛

姚策可能從沒想過，自己人生最後的那段時光，不僅來不及享受生活的溫暖和親人的呵護，反而被一樁樁未了的糾紛裹挾，難以掙脫。

确診肝癌後，姚策光是一天吃下去的靶向藥花費就高達1000多元，住院、檢查、介入治療的費用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個療程就要十幾萬元。

無力承擔如此高昂的花費，姚策隻能把目光轉向公益平台，希望通過社會愛心人士的捐贈來渡過難關。

2020年5月開始，姚策在騰訊公益、水滴籌等多個平台發起籌款。據悉，他最終獲得的捐款總額超過100萬元。

籌款期間，曾有網友質疑姚策多次發起籌款的行為是否符合平台籌款的規定，提出“存在過度籌款”的嫌疑。

就在今年2月份，有多個公益平台發布聲明，稱姚策在各個平台以及慈善公益組織籌款的資産公示經核查與實際情況不符，證實姚策确實存在過度籌款的問題。經調查核實後，水滴籌、輕松籌等平台共同将姚策納入失信籌款人“黑名單”。

·“水滴籌”官網将姚策列為失信籌款人黑名單。

面對過度籌款的争議，姚策表現得十分坦然。他生前在社交媒體回應稱不論什麼渠道，有問題的捐款一定都會悉數退回，自己是“跑不掉的”。但随着姚策的突然離世，捐款問題後續的走向也充滿了不确定性。

姚策身上另一個備受關注的争議點就是和養父母家庭财産的糾紛。從“親如母子”到“毫無信任”，這是姚策對他和養母許敏關系的評價。造成母子關系出現隔閡的原因，就是和錢扯上了關系。

據許敏稱，姚策生前名下的房子是夫妻二人傾盡一生為“親生兒子”準備的，目前還有十幾萬的房貸尚未還清。關于房子未來的所屬問題，一度成為兩家人互相拉扯的焦點。

許敏曾帶着律師到姚策病房，要求他在過戶協議上簽字，但被拒絕。杜新枝一方則提出過想要幫姚策還清房貸，希望房子可以留給姚策的孩子。姚策也曾表示自己希望把房子過戶給外婆，讓養父母可以在這棟房子中養老。不過直到姚策去世，過戶還沒有得到落實。

房産糾紛之外，醫藥費糾紛也被擺到了公衆眼前。

姚策和他的親生父母曾把負責接生的河南大學淮河醫院告上法庭，法院一審判處涉事醫院賠償姚策精神損失撫慰金20萬元，醫療費、營養費、誤工費等各項費用36萬餘元，共計56萬餘元。

這56萬餘元的分配一度也成了兩家人的隔膜。許敏表示，他們夫婦此前為姚策治病花費巨大，現在還欠着許多債務。雖然姚策曾向律師表示會把相應的錢還給許敏，不過3月19日許敏曾發文稱，還沒收到任何錢款，會考慮尋求法律途徑解決。

·目前，許敏3月19日稱還未收到任何款項的文章已經被删除。

至此，涉事各方都有以各自為出發點的考量和看法，加上輿論導向的不斷變化，對于整件事中郭姚兩家的關系我們也無法窺得全貌。

目前兩家人都表示希望可以讓姚策安靜離去，但可以預見的是，背後無盡的争論和糾紛，并不會随着姚策的去世而一筆勾銷。

“其實我們一家的感情從未改變，28年的情感也不會因為網絡輿論沖擊而煙消雲散。我希望讓每個人都意識到，真正重要的是家庭。這一切趕快過去，關起門過好自己的小日子，這才是最後完美的結局。”

這是姚策生前最後一條朋友圈，直到臨終，他唯一期待的也隻是一個“完美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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