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 [第72節]
作者:溫駿軒
長篇連載,每周更新
交州2——南海郡與蒼梧郡
珠江三水中最長者為西江,承擔着串連雲貴、兩廣的任務,北江和東江則分别指向江西與福建方向。從這個角度說,北江和、東江在地理上應該屬于西江的支流,不過無論從最初的地理關系,還是彼此的地緣關系來看,三條同屬珠江水系的河流都更應該被視為獨立河流,并承擔着不同的地緣任務。
兩漢以珠三角為核心劃定的行政區被命名為“南海郡”,從拱衛南海郡的角度出發,漢稱溱水的北江稱得上是它的門戶。這條由廣州市北注入珠三角的河流,向北串連起清遠、韶關兩個地級市。
由清遠城沿江上溯60餘公裡,北江在它的右岸會迎來最大的一條支流——連江。這條發源于廣東、湖南邊界,古名洭水、湟水的河流,與湘江上遊的分水嶺是位列五嶺的“騎田嶺”。此外繼續溯北江幹流繼續而上,經其東源浈水還可指向五嶺的另一個成員“大庾嶺”。
五嶺之所以能夠在南嶺山地中聲名彰顯,皆因為它們能夠指向一條連通長江與珠江兩大水系的秦漢古道。由南向北翻越這兩處分水嶺,便可接入湘江與贛江水系。
秦入嶺南路線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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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來說,由北江支流連江對接湘江支流春陵水,可打通一條粵湘通道;以北江東源浈水對接贛江西源章江,能打通一條粵贛通道。為了控制這兩條Y形相接的通道,漢朝分别在三個節點上各構築了一道關口。其中位于連水上遊(今陽山縣西北)的關口名為“陽山關”;大庾嶺之上的關口名為“橫浦關”(後稱梅關);連水與浈水兩江合流之處,構築了名為“洭浦關”的關口(秦時名為“湟溪關”)。
上述被合稱為“嶺南三關”的關口,在荊州部分就已經出現在我們視線中。之所以提早出現,是因為盡管整個北江水系和三個古關,當下都依它們的流域屬性都劃入廣東省境内,但在漢朝的行政區劃中,連、浈兩水交彙的“洭浦關”才是交州和珠三角的北大門。洭浦關以北的整個北江上遊地區,以及“陽山關”都被劃入了隸屬荊州的桂陽郡治下。處在贛江與北江分水嶺之上的“橫浦關”,則為揚州治下的豫章郡所控。這使得揚州的控制線,同樣觸及到北江水系。
依地理歸屬劃分行政區是一項基本的地緣原則,這一被稱為“山川形便”的劃分原則,能夠最大限度尊重各闆塊的地緣屬性。隻是大家不要忘記,基于地緣政治需要,“犬牙交錯”也是行政區域中的常用原則。将荊、揚兩州的控制線推進到北江上遊,背後透露出的是中原王朝對交州穩定性的擔憂。當年趙佗在秦末亂局中閉關自立的過往,以及南越國在被漢朝軍事征服之前,再次閉關自守的嘗試,讓帝國中央覺得有必要跨越分水嶺,将荊州的控制線延伸到珠江流域。
漢征南越國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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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上看,這種做法可以保證交州再次發生叛亂時,來自北方的控制者不用再有争奪分水嶺的困擾,而是能夠在一開始就能夠利用水道保證後勤補給。可以這樣說,三國時代的交州雖然在事實上長期保持自治狀态,但在政治上并沒有謀求成為一方諸侯,很大程度便是因為當年漢武帝的行政設計,使之失去了南嶺這條天然長城。
此後的曆史中,兩廣地區逐漸被完全消化為中央之國核心區的一部分,并成為華夏文明對外交流的主基地。在這種情況下,廣東與江西、湖南兩省的行政分割,遂逐漸回複到了“山川形便”的狀态。
梅關古道地理結構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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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北江中上遊劃分給荊州的做法,相當于讓南海郡的北大門向荊州方向虛掩。讓清遠市區以北包括韶關在内的粵北地區,都成為了荊州的組成部分。比較而言,南海郡在東江流域的管轄範圍倒是與現下的廣東無異,除源頭外基本能夠做到全覆蓋。東江源頭指向閩粵贛三省相接之地,具體來說源出江西最東南部的尋烏縣,再西南方向流經廣東境内的河源、惠州、東莞等城市彙入珠江口。
東漢.南海郡(公元1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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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方向沒有再用“犬牙交錯”原則強行錯配,是因為東江的源頭雖然也與贛江東源屬性的貢江隔分水嶺相望,但卻沒有成為中原王朝南下的主通道。這本身倒也不難理解,就連通贛江的戰略需求來說,沿贛江西源章江南下對接北江的線路,比之經由貢江對接東江的線路要更趨近于直線。以贛南中心城市贛州與廣州的距離來說,由大庾嶺而過的線路交通距離約為420公裡,若一定繞道東江的話,路程将再增加50%。
鑒于北江通道在距離上的顯著優勢,這一通道在2000多年時間裡一直穩定承擔着由贛入粵的官道任務。先期沿此通道入駐珠三角的嶺北移民,與原住居民融合後演變成了廣東三大民系中的“廣府民系”。基于廣州及珠三角千年不變的核心地位,廣府民系所使用的方言成為了“粵語”和“廣東話”。然而廣東并不隻有“廣府民系”這一種方言。三大民系中的另兩個成員“潮汕民系”與“客家民系”,在方言與源流上與之存在着顯著差異。
先來說說客家民系。客家民系的來源最早可追溯到西晉與東晉交替之際。五胡亂華時代的開啟,不僅讓大一統屬性的西晉王朝變成了偏安南方的東晉,更開啟了中原人口大規模南遷的曆史,始稱“衣冠南渡”。此後唐安史之亂與北宋末年的靖康之亂,又造成了兩次大規模的“衣冠南渡”事件。這些南遷之民,有部分直接遷入了嶺南,有部分在江西、福建等省定居之後,再因為新的戰亂被迫再次南遷。
由于以珠江三角洲代表的大平原經由長期開發,已然為早期移民所占據,那些後期南遷的中原人口,更多隻能在贛南、閩西南、粵東/北的山地中尋找較小的平原谷地定居,并逐漸在與早期移民的争鬥中融合形成客家民系。
客家核心分布區地理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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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條能夠對接贛江上遊的河谷通道,東江成為了客家人南遷的走廊之一。流域内除珠三角屬性的東莞以外,河源、惠州兩地區都因此成為了客家人的核心分布區。包括北江通道最北部的韶關一帶,亦因處在南遷通道之上,但又不屬于核心平原區而成為了客家民系的覆蓋區。隻不過粵北地區由于同時擁有兩條對接湘、贛的官道,在語言結構上會更為複雜些,還存在與周邊湘、贛、粵、桂方言,乃至少數民族語言都有關聯的“粵北土話”。
在廣東省的東部,東江并不是唯一的河流,亦不是唯一的客家走廊。東江以東還有一條與之河源相近,發源于福建西南端的長汀縣的“韓江”同向流淌。隻是韓江并沒有接入珠江水系,而是在現在的潮州市注入南海。由于長汀古稱“汀州”,因此韓江在福建的上遊部分被稱之為“汀江”。當年那些南遷之民,除沿東江、北江直接由贛南進入廣東境内以外,還會向東經由武夷山脈與南嶺的連接部,進入汀江流域。繁衍聚落之後再沿韓江而下進入中遊的廣東梅州地區。
由于贛江上遊的贛州、東江中遊的惠州、汀江流域的汀州、韓江中遊的梅州,在客家民系的形成過程中發揮着核心作用,上述四州被研究者合稱為“客家四州”。唐宋之際,是客家地區的深入開發期,宋元更叠之際則是客家民系的具體形成時期。回溯到兩漢三國時期,東江流域雖已建制了博羅、龍川兩縣(對應現在的廣東省博羅縣、龍川縣),但這些後來的客家之地無論在揚州和交州内部,都還屬于不能左右大局的邊緣版塊。
粵東客家地緣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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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廣府民系和客家民系,本質是新老中原移民的區别,那麼廣東三大民系中的另一個成員“潮汕民系”,來源就略有些不同了。潮汕民系在地理上所依托的,是廣東境内第二大沿海平原——潮汕平原。這片平原與珠三角一樣亦屬于沿海平原,面積約為1200平方公裡,主要城市有潮州、揭陽、汕頭、汕尾四個地級市。
與向内陸凹陷的珠江三角洲相比,潮汕平原向内陸延伸的不多,但海洋線卻要更長。這使得潮汕地區顯示出更多的海洋性和破碎性。在沿海丘陵分割之下,潮汕平原内部還可分為兩個亞闆塊。包括由韓江、榕江、練江等共同打造的東潮汕平原;以及龍江、漯河、黃江等河流的西潮汕平原。整個區域内最大的河流,是中上遊地區為客家民系所覆蓋的韓江,其下遊即為潮州市所在。而揭陽與汕頭兩座城市,則位于與韓江相鄰的榕江下遊。
潮汕平原地緣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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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潮汕地區,東潮汕平原的面積要更大,也更多受到山地的保護。相對優越的地理條件,使得東潮汕平原向為粵東沿海中心。早在秦漢時期,便在此建制了以“揭陽”為名的縣。至于面積更小、地緣政治地位相對弱勢的西潮汕平原,當下的中心城市則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方在海豐、陸豐兩縣基礎上新建的海港城市——汕尾市。正因為如此,西潮汕平原和汕尾地區又常常被稱為“海陸豐”地區,并與另三座潮汕城市在地緣屬性上有些許差異。
海陸豐地緣結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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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汕平原的這種破碎性,很容易讓我們想起與之相鄰的福建地區。這片又稱“八閩之地”的土地,沿海平原同樣呈現出破碎性。即便一片看起來相對完整的小型沿海平原,仔細觀察也會發現内部含有多條尚未融合的河流。将視角擡高,你會發現從浙江東南部的台州、溫州兩市,一直到珠三角平原東部的深圳市,将近1400公裡的海岸線都呈現出類似的狀況。
這部分東南沿海丘陵地帶,生成了數十條獨流入海的河流,但卻都沒能向内陸延伸,連接其它重要地理單元。一直到上遊直指雲貴高原的西江出現,情況才有所改觀。從這個角度說,将珠江三角洲納入中央之國的範疇,意義不僅僅在于嶺南,還在于能夠将地理獨立的浙東南和福建,徹底包夾融合為中央之國的一部分。正因為如此,無論是秦朝還是漢朝,在遠征南越時都同時推進着對瓯越、閩越的征服。
生成于東南沿海丘陵的這些獨流之水,雖然将整個區域分割成為了一個個自成體系的小形地緣闆塊,但卻并不代表它們彼此就是封閉的。沿海岸線所開辟的航道,能夠将這些小型沿海平原有機的串連起來。戰國後期為楚國所滅的越國,其遺民便是由此向浙南、福建沿海平原遷徙,然後再溯一條條河谷向丘陵深處滲透。正因為有這樣一條東南沿海通道存在,當年華夏文明的民族概念中,生活于整個東南沿海地區的部族,才會統一以“越”為後綴進行标注。
潮汕民系的祖先同樣屬于這些以“越”為後綴的古代東南民族。其直接來源是福建東南地區,這點從潮汕話被歸類為閩南語次方言便可看出。與客家地區一樣,潮汕地區也是在唐宋之際開始深度開發,并在南宋之後大規模遷入人口。
閩語分布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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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這些閩越之民在東南沿海地區的地緣優勢,由内陸橫穿丘陵的客家人,最終并無法順韓江而下入主潮汕平原。與此同時,沿東江或北江而下的客家人,同樣會被生根于珠三角平原的廣府民系的阻擊。這使得客家民系與另兩大沿海民系相比,呈現出更多的山地屬性。
經過上述解讀,廣東三大民系及其所依附的核心地理單元,已然浮現清晰的浮現在大家的視野中。對照兩漢三國時的行政區劃,珠三角平原、潮汕平原,包括以東江為軸心的廣東客家地區,正是當年南海郡的組成部分。核心水系包含有韓江、東江,以及北江中下遊地區。至于珠江的幹流——西江,卻并不包含在南海郡的範疇内。對于這條全長超過兩千公裡的河流,當年的秦漢帝國另有安排。
西江是在今廣東肇慶東北部穿越一段名為“高要峽”的峽谷後,注入珠江三角洲平原的。這段現名“羚羊峽”的峽谷,在兩漢時充當着南海郡與蒼梧郡的分割點。倘若廣東想要繼承南海郡的地緣遺産,并不會有什麼争議,但蒼梧郡的情況就有點複雜了。地緣政治上看,這是一個與桂陽郡情況類似的樞紐郡。如果說桂陽郡是半屬湖南、半屬廣東,那麼蒼梧郡則是由廣東、廣西兩省所對分。
肇慶“羚羊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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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梧郡雖身處西江流域,但很顯然你無法用一個郡來控制整個西江流域。需要說明的是,狹義的西江僅指梧州以東、廣東境内的下遊部分。梧州以西的“西江”各有其名,其中梧州至廣西桂平市的河段又被稱為“浔江”。這倒也好理解,所謂“西江”之名明顯是從珠三角的視角出發,廣西自然沒有可能把一條橫貫全境的河流用這樣一個方位名來标注的。
雖然各有其名,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以西江之名,來統稱這條珠江幹流。以西江沿線城市來劃定範圍的,蒼梧郡西起廣西平南縣、東至廣東肇慶市。其在兩漢時的郡治正是分割狹義西江與浔江的梧州。追根溯源的話,梧州這座城市的名稱起源便是漢時的蒼梧郡。更值得關注的是,時名“廣信”的梧州,在兩漢時充當的不僅是蒼梧郡的郡治,還同時充當的交州的州治。一直到公元217年,方由東吳将州治遷至當年被南越國選定的都城番禺。
不知道大家是否還記得,在荊州部分我們曾說到“廣信”還是兩廣的分割點。廣東的原始含義即為“廣信以東”;廣西則為“廣信以西”。當下的梧州亦因為這個定位,成為了廣西最東端的地級市。種種迹象表明,梧州的位置必有其過人之處。那麼這個過人之外究竟是什麼呢?其實答案在荊州部分同樣已經揭曉過了。
梧州位于古稱“漓水”的桂江,與西江的交彙之地。這條發源于湘桂交界之地、東南向流淌的西江左岸支流,流經桂林的上遊部分當下仍然叫做漓江。讓梧州晉升為交州地緣政治中心的,當然不是漓江那甲天下的山水。連通漓江與湘水的“靈渠”才是問題的關鍵。當年在南越之地舉步維艱的秦軍,如果不是因為打通了這條穿越五嶺的運河,并因此能源源不斷的獲得後勤補給,很有可能在亡國之前也拿不下嶺南。
靈渠工程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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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看,橫貫其境的西江應是蒼梧郡的地理軸心,并幫助梧州成為了兩廣相接的樞紐點。然而以設置“廣信”的原始動機來說,對接漓水與西江的位置才是它地緣價值所在。從這個角度說,由桂林延伸至此的桂江才是蒼梧郡的地理軸心。在大秦帝國征服這片土地時,它的名字還不是“蒼梧郡”而是“桂林郡”,今名興安運河的“靈渠”成為了桂林郡與代表湖南的“長沙郡”的分割線。
應該說,秦王朝的這一分割是符合地理屬性的。不過到了漢武帝為天下劃定十三州部時,時名“興安”的桂林、漓江和靈渠卻成了荊州零陵郡的一部分。這一犬牙交錯的設置,無疑還是為了防止這片南越之地再度獨立。由此帶來的一個後果,是荊州在跨越南嶺、控制交州的問題上,較之揚州要占據明顯優勢。使得荊州的得失,不僅僅關乎能夠多擁有一條北入中原的通道,同時還關系到誰能真正控制交州這個大後方。及至進入曆史線後,将會有很多故事來幫助大家理解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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