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左丘明的《國語》中,提到商周交替時說“武王伐殷”與“武王伐纣”,這是“武王伐纣”最早的出處。
比《國語》更早的文獻或考古資料顯示,當時說的是“武王征商”或“武王克商”,而不是我們熟知的“武王伐纣”。比如,著名的《利簋》青銅銘文記載:“武王征商,唯甲子朝(早晨),歲鼎克昏辰,夙(日出)有商。”
古人寫書,惜字如金,每一個字都有深意。那麼,為何周初金文中說“武王征商”,而不說“武王伐纣”或“武王伐商”?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與“伐”字被誤讀有關。
首先,周人為何說“征商”或“克商”,背後有何政治意義?
所謂征字,本義是征讨,最早始見于甲骨文,因此“征商”是征讨殷商政權之意。
所謂克字(見下圖),就是戰勝,最早始于甲骨文,因此“克商”是戰而勝之的意思。
也就是說,先有武王征商,後有武王克商。
根據相關史料(包括出土的)記載,周人出兵時打出的旗号是“武王征商”,但在戰前宣誓動員時,周武王卻将矛頭對準了纣王,宣讀了纣王四宗罪,牧野之戰後,周人稱之為“武王克商”。
這裡存在一個疑問:周武王在出師名義上選擇的是“征商”,但在戰前宣誓上,卻沒有說商朝壞話,而針對的是纣王,既然如此,為何不說“武王征纣”?
原因很簡單,如果将周武王起兵旗号定位在“征纣”,那麼擊敗纣王之後怎麼辦:讓商朝繼續存在,扶持一個商人繼任王位?“征纣”的旗号,會留下很大的政治隐患。
從政治利益最大化上看,當時商朝搖搖欲墜,周人勝算極大,武王最有利的政治旗号,無疑是“征商”,直接推翻商朝統治,故而當時不說“征纣”。
至于名義上“征商”,宣言上卻是“征纣”,背後邏輯是因為纣王有罪而征商。
其次,從伐字上看,周人當時不太可能直言“伐纣”。
問題在于,既然周武王目标是商人政權,那麼為何不說“伐商”,而說“征商”?這與當時伐字本義密切相關。
所謂伐字,由人與戈組成,從古至今沒有什麼大變化。單看構成的偏旁,大緻可以理解為戰士攜帶兵器戈出征。比如,許慎《說文解字》認為“伐”的構型像人執戈,然後去攻打敵人,即“從人持戈”。按照許慎的解讀,“武王伐纣”的意思,就是周武王征讨纣王。
然而,甲骨文出土之後,人們發現許慎嚴重誤解了這個字,因為“伐”的本義是殺人,血淋淋得非常殘酷。
甲骨文中的伐字(見下圖),不是戰士背着戈或執戈,而是戈刃部分與“人”的頭部明顯有穿插,即用戈割人的脖子。尤其是商代“伐鼎”中的伐字,字形表現得更為清楚。
從伐字演化上看,商代伐字“砍頭”的意思尤為明顯,西周春秋時已經有所減弱,戰國之後變化更大,伐字中的“人與戈”分離,真正變成了“人執戈”的象形,字形上已經無法讓人直觀地看到血淋淋殺戮的一幕了。
因此,左丘明說“武王伐纣”,應該還是指武王殺纣王。之所以有此說法,大概與春秋時代氛圍有關,當時諸侯争霸戰争不斷,渴望和平的文人非常讨厭殘暴好戰的君主,于是才有“武王伐纣”,換言之就是認可仁義的君主可以直接殺掉殘暴的君主。
但在春秋之前,不管君主是不是昏庸殘暴,弑君往往都是不允許的,或者說要受到社會普遍的譴責,當時還是“尊君”的時代。比如,趙氏趙盾弑君事件,其實是晉靈公先刺殺趙盾未果,然後趙盾逃亡國外途中,但還未離開國境時,族弟趙穿殺了晉靈公,之後晉國史官董狐在史冊上記載“趙盾弑其君”,認為趙盾策劃了弑君事件,史稱“董狐直筆”。因此,當時弑君是要被釘在曆史恥辱柱子上的。
再向前看,商周之交時,周武王會不會直接殺了商纣王,纣王投降或被俘的話,周武王會不會直接殺了他?以周代的政治習慣來說,直接殺的可能性不太大,那麼就更不太可能赤裸裸地打着“伐纣”的旗号了。
綜上可見,西周金文中不說“武王伐纣”的原因:一方面在于周武王要取商朝而代之,針對的不隻是纣王,而是整個商人政權,因此金文中說“征商”;一方面伐字過于血腥,不适宜用于政治旗号,因此金文中不說“伐商”。
不過,由于伐字字形的變化,于是後世理解的“武王伐纣”,變成了周武王率兵征讨纣王,意思就發生了重大的變化。由此也可以看到,想要讀懂先秦文獻的難度不小,首先一個難關在于某些文字的古今意義已經發生了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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