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作為青年馬克思哲學研究最初的理論成果,《博士論文》還處于黑格爾哲學和西方傳統哲學的影響之下。此時的馬克思還是站在黑格爾唯心主義的思辨立場上,把精神看成是世界的本質,沒有超出“解釋世界”的傳統哲學思維框架。列甯在《卡爾·馬克思》一文中對《博士論文》時期馬克思哲學的性質曾有過簡明的評價:“1841年大學畢業時提交了一篇論伊壁鸠魯哲學的學位論文。馬克思就其當時的觀點來說,還是一個黑格爾唯心主義者。在柏林,他加入過‘左派黑格爾派’(布魯諾·鮑威爾等人)的圈子,這派人想從黑格爾哲學中作出無神論的和革命的結論。”
一 黑格爾辯證法的娴熟運用
從一開始,馬克思就表現出了對黑格爾辯證法的贊譽和推崇。在《關于伊壁鸠魯哲學的筆記》中,馬克思指出:“辯證法是内在的純樸之光,是愛的慧眼,是不因肉體的物質的分離而告破滅的内在靈魂,是精神的珍藏之所。……但辯證法又是急流,它沖毀各種事物及其界限,沖垮各種獨立的形态,将萬物淹沒在唯一的永恒之海中。……因此,辯證法是死,但同時也是精神花園中欣欣向榮、百花盛開景象的體現者,是盛着一粒粒種子的酒杯中冒出的泡沫,而統一的精神火焰之花就是從這些種子中萌發出來的。”正是對黑格爾辯證法思想的高度贊譽和深刻領會,在馬克思的《博士論文》中,從“原子脫離直線而偏斜”的規定到關于原子“質”的問題,再到作為“始基”的原子和“元素”的原子的理解,我們都能見到這一方法的娴熟運用。
表現之一,“原子脫離直線而偏斜”的規定。由于賦予原子以偏斜運動,伊壁鸠魯改變了原子世界的内部結構,完整表述了原子生命中的三個環節:直線運動(肯定)-偏斜運動(否定)-排斥運動(否定之否定)。經過這樣三個環節,原子按照它的概念實現了,感性的世界被創造出來。顯然,對于原子運動,馬克思是根據黑格爾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法結構來理解的。
表現之二,對伊壁鸠魯關于原子“質”的問題的解釋。伊壁鸠魯的原子概念中所包含的存在與本質、物質與形式之間的矛盾,表現在單個的原子本身内,因為單個的原子具有了“質”。“由于有了質,原子就同它的概念相背離,但同時又在它自己的結構中獲得完成。于是,從具有質的原子的排斥及其與排斥相聯系的聚集中,就産生出現象世界。在這種從本質世界到現象世界的過渡裡,原子概念中的矛盾顯然達到自己的最尖銳的實現。”馬克思認為,伊壁鸠魯把原子概念中本質與存在的矛盾客觀化了,因而提供了原子論科學。
表現之三,對“始基”的原子和“元素”的原子的理解。在這裡,馬克思進一步揭示了伊壁鸠魯原子的内在矛盾。“伊壁鸠魯在矛盾極端尖銳的情況下把握矛盾并使之對象化,因而把成為現象基礎的、作為‘元素’的原子同存在于虛空中的作為‘本原’的原子區别開來;而德谟克利特則僅僅将其中的一個環節對象化。也正是這個差别,在本質世界中,在原子和虛空的領域中使伊壁鸠魯和德谟克利特分手了。”
此外,除上述提到的必然性與偶然性、“實在的可能性”與“抽象的可能性”外,馬克思在關于善與惡、快樂與痛苦、生命與死亡等相關論述中,也同樣展現了辯證法的魅力:“行為的目的就是脫離、離開痛苦和困惑,即獲得心靈的甯靜。所以,善就是逃避惡,而快樂就是脫離痛苦”,而死亡則是不朽的本原,它本身早已預含在生命裡面,因而,哲學也是在死亡中孕育生命的,現實也是不斷在死亡中産生新的現實。不僅如此,對于死亡形式本身,馬克思還指出存在着“與太陽落山相似”的“英雄之死”和“因脹破了肚皮”的“青蛙之死”的不同。
可見,馬克思認為德谟克利特哲學與伊壁鸠魯哲學的差别表現了機械論和辯證法的對立,伊壁鸠魯哲學不僅包含着古希臘哲學家思想中所固有的辯證因素,而且實質上已經提出了事物自我運動的辯證思想。而這一切,無疑,都源自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深刻的理解和自覺的運用。也正是對黑格爾哲學“合理内核”的批判吸收和自覺運用,馬克思堅定了自己的革命性立場,從而為後來實現哲學史上的革命性變革奠定了基礎。
二 自我意識的能動原則
青年馬克思如此充分地發揮了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其目的是要闡發和宣揚自我意識的能動原則,從而為自由争取地盤。所以,曆來被視為德谟克利特原子理論最荒謬的篡改——原子偏斜運動,卻在馬克思那裡得到了最大的肯定和最高的評價。
在馬克思看來,如果隻存在直線運動,那原子就隻有空間的規定而缺乏自我運動的原則。而原子偏離直線運動(這一運動被設定為自我規定)的提出,實際上賦予了原子(自我意識)以能動的原則,為原子的行動自由提供了可能,這無疑會打破機械的決定和盲目的必然。因為,偏斜就是“反抗”,就是“頑強”,就是“原子胸中能夠進行鬥争”的東西,原子在自己的運動中能夠偏離直線,這就是自由。一句話,“偏離直線就是自由意志”。因此,馬克思支持盧克萊修關于偏斜運動打破了“命運的束縛”的論斷,并認為隻有偏斜運動才顯現了原子的真實的靈魂:自我意識的絕對性和自由。可以說,在直線運動中設定偏離直線,在必然性中關注偶然性,在可能性中又分離出實在的可能性和抽象的可能性,馬克思自我意識的能動原則得到了重要的發揮。也正是在自我意識的能動原則的支配下,馬克思找到了自由無神論的哲學淵源:“在抽象的個别性以其最高的自由和獨立性,以其總體性表現出來的地方,那裡被擺脫了的定在,就合乎邏輯地是全部的定在,因此衆神也避開世界,對世界漠不關心,并且居住在世界之外。”馬克思正是借重伊壁鸠魯的原子偏斜所表達的個别自我意識的自由,來打破“命運的束縛”,沖出預成論的樊籬。
雖然崇尚自我意識的絕對性和自由,并充分揭示了自我意識的能動原則,但馬克思不滿于伊壁鸠魯抽象的個别自我意識。他認為,雖然原子的偏斜表達了原子的真實的靈魂,但是由于它本身代表的僅僅是抽象的個别的自我意識的規定,不能直接地實現它所包含的東西,“抽象的個别性是脫離定在的自由,而不是在定在中的自由。它不能在定在之光中發亮。”于是,馬克思從感性的立場堅持了自我意識的絕對性和自由。正因如此,他堅決反對伊壁鸠魯對自由所作的消極的理解,反對把自由看作逃避現實、返歸内心的精神自由和心靈的甯靜。在馬克思看來,真正的自由不是孤立地存在于個人的内心,而是存在于人同周圍環境發生關系的實踐活動之中。所以,“隻要還有一滴血在自己那顆要征服世界的、絕對自由的心髒裡跳動着”,馬克思就永遠不會滿足孤立主體的内心自由。
此時,盡管還是一個唯心主義者,但馬克思已經意識到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發揮有賴于實踐活動,唯有主體對客體作出正确認識和能動改造,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由此可見,借助伊壁鸠魯,馬克思對于自我意識能動性原則的強調,體現了其哲學革命性、實踐性的特征。
三 哲學與現實世界
馬克思高度評價了伊壁鸠魯對自由的弘揚,但同時也批評了伊壁鸠魯把自我意識的自由遁迹内心的消極性。在他看來,伊壁鸠魯認為人隻有脫離世界才能實現自由的想法使人陷入孤立的境地,而不能與外部環境發生作用,也就無法對現實産生變革性的影響,哲學要實現自身就必須能動地投入到改造現實世界的活動中去。因而,自我意識不能單純地停留在自我之中,它必須作為“在自身中變得自由的理論精神成為實踐力量,作為意志走出阿門塞斯冥國,面向那存在于理論精神之外的塵世的現實”。哲學應當成為意志、成為實踐的力量去積極地幹預生活和現實,它隻有同周圍世界相互作用,才能使現實世界變成一個合理的世界。
馬克思認為,與以往哲學是為了認識和注視外部世界而産生和發展不同,現在哲學已經作為一個登上了舞台的“人物”決心創造世界。換句話說,“哲學把握了整個世界以後就起來反對現象世界”,而且當哲學從自由的理論精神轉變為實踐力量的時候,也就開始了由自身向現實的轉變。所以,馬克思指出,“當哲學作為意志面向現象世界的時候,體系便被降低為一個抽象的總體,就是說,它成為世界的一個方面,世界的另一個方面與它相對立。體系同世界的關系是一種反思的關系。體系為實現自己的欲望所鼓舞,就同他物發生緊張的關系。它的内在的自我滿足和完整性被打破了。本來是内在之光的東西,變成轉向外部的吞噬一切的火焰。于是,得出這樣的結論:世界的哲學化同時也就是哲學的世界化,哲學的實現同時也就是它的喪失,哲學在外部所反對的東西就是它自己内在的缺點,正是在鬥争中它本身陷入了它所反對的缺陷之中,而且隻有當它陷入這些缺陷之中時,它才能消除這些缺陷。與它對立的東西、它所反對的東西,總是跟它相同的東西,隻不過具有相反的因素罷了。”
雖然馬克思采用了黑格爾式的表達和傳統哲學的思辨,但他還是系統闡述了哲學意識同經驗世界相互作用的結果——“世界的哲學化同時也就是哲學的世界化”。一方面,哲學的實現,即運用哲學的原則使世界得到改造,從而推進了世界曆史的進程;另一方面,哲學的喪失,即哲學在征服、改造現實世界的同時揚棄自己,從而深化和發展自己。顯然,馬克思對哲學與現實的關系問題給予了足夠的關注——哲學不僅僅是認識世界的工具,而且也應該成為改造世界的工具。
總之,《博士論文》中,馬克思在矛盾極端尖銳的情況下把握了矛盾并使之客觀化,從而“根據黑格爾辯證法的結構來理解”伊壁鸠魯的自我意識哲學。但是馬克思從來都不是一個純粹的黑格爾主義者,他的哲學既不同于把人的思維過程變成現實事物創造主的黑格爾哲學,也不同于把自我意識實體化、絕對化的青年黑格爾派。盡管青年馬克思明确聲稱自己立足于自我意識哲學,但他同時也始終保持着對絕對化自我意識哲學的批判——“應該把那種象田鼠一樣不聲不響地前進的真正的哲學認識同那種滔滔不絕的、公開的、具有多種形式的現象學的主體意識區别開來。”在馬克思看來,哲學必須積極地幹預生活,才能使意志的力量走出“阿門塞斯冥國”,才能反對世俗現實的不合理。因此,馬克思特别關注哲學與世界的關系,把人的自我意識看作世界發展的決定力量,強調哲學在改造現實世界中的作用。這一切無疑體現了青年馬克思緻力于改造舊世界、建設新世界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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