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陳月芹在鶴崗因低房價被廣為人知的第3年，依然有很多人在問：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

廣東湛江人鄭前便是2019年第一批湧入鶴崗的外地購房者，從廣州到鶴崗，跨越了3700多公裡。他原是為逃避一線城市的高房價和生活壓力，在鶴崗花4.6萬元買下一套60多平方米的二手房，卻由此當上了中介，為各地網友代購房子，在這座煤炭開采殆盡的東北邊陲小城掘到了金。

這三年裡，鄭前賣出了200多套鶴崗的房子。越來越多一二線城市的年輕人将鶴崗視為精神“烏托邦”，在這裡，有人像買包一樣随手買了套房，有人把鶴崗當成逃避“内卷”和城市疲憊生活的備選，自媒體、電商、直播帶貨等自由職業者尤其青睐鶴崗......往往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鶴崗中介便會接到詢價信息，下單的客戶們來自全國各地，甚至海外。

鶴崗需要年輕人，年輕人也需要“鶴崗”。一批資源枯竭、人口流出的小城如雲南個舊、遼甯阜新等也打出了“下一個鶴崗”的标簽，主打低房價引人，走出獨立行情。10月26日，鶴崗就業局行動起來了，回應稱：外地遷來可推薦就業，靈活就業人員可申請補貼。

放眼中國“雄雞”版圖，鶴崗恰在“雞頭”的位置。2019年，一篇《流浪到鶴崗，我五萬塊買了套房》的文章刷屏網絡，一位來自浙江舟山的船員李海，花費了在一線城市隻能買半個衛生間的錢，結束了常年的漂泊生活。“房價白菜價”一下子超越了鶴崗2013年以來被貼上的标簽――資源枯竭型城市，被廣為人知，直到現在。

逛街買房

3年前，鄭前在廣州一家汽車4S店當銷售，底薪800元，工作是不停給名單上的潛在購車人員一通通撥電話，提成從客戶到訪和成交中計量。那時候，鄭前租住在城中村裡，每月基本存不下錢，在廣州或湛江都看不到買房的可能。

突然爆火的鶴崗相關新聞，僅有文字和零碎圖片，激起了他親身去看一看虛實的念頭。“連我都能買得起房子，這是真的嗎？是不是騙人的？”鄭前第一反應是不相信。

2019年10月，鄭前隻身一人，把全副身家打包進一個行李箱，身上穿着短袖，再抱着一件羽絨服就上了飛機。在他簡單的人生履曆中，鶴崗之行占有重要的位置――這是他第二次出省，也是第一次坐飛機。此後3年，他再也沒回過廣東。

那一年，鶴崗的雪下得早，街道上已經有了積雪，鄭前羽絨裹短袖穿行其中，這個第一次看到雪的南方人欣喜不已。打車到酒店的路上，經過的住宅樓外牆，無一例外挂着“有房出售”的條幅，滿大街到處可見印着小區名、樓号、面積、價格和手機号的廣告紙。鄭前來不及整頓，放下行李迫不及待想出門看看這座城市。

沒有找中介，鄭前就自己在市區到處溜達，從外立面看到一個樓齡比較新的小區，周圍也有商場，便照着牆上的賣房廣告電話打過去，約看了兩套便決定買房，全程隻花了一天時間。

就這樣，鄭前買了一套61平方米兩室一廳的毛坯房，總價4萬元，過戶費8000元，加上裝修、家電，不到10萬元。“一開始沒有抱着任何賺錢的目的來鶴崗，隻是為了買個屬于自己的房子。”但買房後，要留在鶴崗必須考慮生計問題，他首先想到的是開網店，工廠可以代發貨，自己隻需要一台電腦，在哪都可以操作。

代購200多套房子

3年過去，鄭前已經成為鶴崗買房的代言人之一，在b站、抖音、快手等平台擁有數十萬粉絲。在很多個視頻裡，鄭前提及自己到鶴崗做中介的經曆，都會用上“機緣巧合”一詞。

2019年底，網店生意零零星星，鄭前曾有段時間，天天宅家打遊戲，頓頓吃外賣，“躺”了近半個月。後來，有人對他到鶴崗買房的經曆感到好奇，咨詢的人多了，鄭前便想到拍拍短視頻，沒想到，越來越多粉絲請他代購房子。

此後，鄭前便順理成章做起了專職中介，并于2021年4月在鶴崗開了一家中介門店。同樣是銷售，但在鶴崗買房，比在廣州買一輛車還便宜。

10月底，“25歲南京插畫師1.5萬買房”、“情侶4萬元買房移居鶴崗”引熱議，再次讓這座東北小城吸引衆多關注。

鄭前一天要帶4部手機、回複6個微信号，随時打開手機都顯示99 條信息未讀，先一個個通過添加微信的請求，再逐一回複粉絲信息――常常要回複到淩晨5點多。

來之前，鄭前在鶴崗沒有一個朋友，現在已然變成“鶴崗通”，“本地人未必有我了解鶴崗，因為幹這一行，每一個樓盤哪裡有新房子，我都是第一個知道，每天到處跑，也很了解當地配套。”鶴崗大街小巷的圖景已經印在他腦海裡，說起某個小區的區位、均價、配套，程前都信手拈來。

說起3年來被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鄭前想了想，是“鶴崗有快遞嗎？”這足以說明網友對鶴崗的認知甚少。“它起碼是個地級市！”以前鄭前回應類似問題時，語氣還加重以示強調，現在隻是打趣地解釋“這裡還有麥當勞嘞”，沒有大家想象得那麼落後。

鶴崗“規矩”

10月22日，鄭前幫粉絲代購的四套房子“發貨”，是四個分别裝有房本、鑰匙和稅票的文件袋。

外地粉絲全程不用到鶴崗，買房隻需要四步：一，線上看好房，把身份證和戶口本拍給鄭前，雙方遠程簽訂購房合同；二，到所在地公證處開具一份購房授權委托書；三，鄭前拿到委托書就可以到不動産交易中心辦理過戶，申辦房産證，這一過程隻需要2-3天；四，寄走房本、鑰匙和稅票。

每一次鶴崗買房上熱搜，都會直接給程前帶來可觀的線上咨詢客流和成交量。今年2月淡季時隻賣了2套，旺季時一天能賣8-9套。3年來，鄭前已幫粉絲代購了200多套房子，他給公司定下的底線業績目标是一年100套。

鶴崗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則顯示，2021年當地商品房銷售面積為4.6萬平方米，若按照一套新房80平方米計算，鶴崗一年賣出的新房不到600套。中介平台顯示，鶴崗目前在售新盤有4個，均為本土地産商于2012-2015年間開發，單價在3100-4300元/平方米。

從城市能級來看，鶴崗屬于五線城市，其房地産交易規則和一二三線城市并不完全相同。例如，鄭前代購的房源以二手房為主，其中介費收費标準并不按照全國通行的某個點數計算，而按照總價高低劃分：一般總價6萬元以下的房源，代購費2000元/套；6萬元及以上房源則3000元/套，“若按2%收，總價4萬元的房子中介費隻有800元，太低了”。

如今，鄭前已經是鶴崗不動産交易中心中心的常客，每次去，工作人員都會打招呼：“鄭前來了啊，今天又過（戶）好幾個呀？”

批量寄房本久了，順豐快遞小哥也直接放了一沓打包文件袋在鄭前門店；走在街頭，鄭前常常被鶴崗本地人認出來，以前出門短褲搭拖鞋，現在出門也會多注意形象，刮刮胡子，發型不能亂。

必須澄清的是，3萬元以下能在鶴崗買到的房子，位置在市區，但多是樓梯房、頂樓、樓齡在30年以上的老破小。鄭前總結出一個分界線：總價3萬元以下的是“老破小”，4萬元以上能買到一個（較）新房，9萬以上能買到較好的電梯房。

通過鄭前買房的客戶，多是買6萬元以下的房子，“大部分去鶴崗買房的人，他隻是想擁有一套房”，買高層電梯房的人非常少，主要是上海、四川、浙江等地的客戶。

少有人來

品牌開發商幾乎不在鶴崗開發項目。目前有安居客、房天下等少數平台挂出鶴崗的新房信息，但在二手房領域，貝殼、鍊家等全國大型中介機構均未在鶴崗開辟業務。一位貝殼内部人士直言：鶴崗不需要我們。

這類全國性地産公司、中介機構入駐一個城市，有能級、人口、經濟發展水平等多維度考量。因此，目前鶴崗的一二手房交易，主要靠鄭前等小型中介機構在抖音、快手、微博、b站等平台活躍，先吸引外地人加上微信，再一對一介紹房源。微信就是鄭前的銷售端。隻有少部分粉絲會到鶴崗現場看房，多數中介都能提供車接車送、甚至包住的服務。

鄭前的200多個成交客戶裡，買完房到鶴崗自住的比例，不足1/10。去年80後、90後偏多，但今年95後、00後多了起來，其中，00後占比約30%。女性占比達到60%-70%，10月22日程前賣的4套中3套是女生買的。

由于多數客戶買完房都不住，會留一把鑰匙在鄭前公司，如今他已經攢了近10個鑰匙盤，其中6個鑰匙盤均是30個孔位挂得滿滿當當，一搖晃，有種當上包租公的錯覺。

一天裡，淩晨兩三點以後找鄭前買房、下定金的人最多，有時候晚上銷量特别高，“很多上班族晚上睡不着，來找我咨詢鶴崗的房子”。他就泡一杯枸杞，坐起來一一回信息。

他還記得，最晚一個下定金的客戶是一個深圳的女主播，淩晨2點多付定金，說她在深圳月租要4000多元，收入高，花銷也很高，決定買個鶴崗的房子，自己過去繼續做直播，每月不用交房租了。但買房近兩年過去了，她也沒從深圳來住過。

鄭前近一半的客戶都買了同一個小區，那是總價4萬多元能在市區買到的樓齡較新的最優選。部分單元一層共3戶，都被鄭前的粉絲買走。

此外，鄭前的客戶遍布全球，已經有馬來西亞、加拿大、美國、柬埔寨、韓國、伊拉克、非洲等地的華人通過TikTok（抖音國際版）刷到鄭前的視頻，來找他買房。但買完房後，手續要麼留在店裡，要麼寄給國内的家人，目前客戶本人都沒有來過鶴崗。

根據鶴崗統計年鑒，2020年鶴崗遷入人口為2391人，其中省内遷入1545人，省外遷入846人；遷出人口達1.16萬人，其中遷往省外達8572人。七普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底，鶴崗常住人口89.13萬人，比六普減少了16.7萬人，下降了15.8%，其中市轄區的常住人口僅為 54.54萬人。

今年，一個湖北荊州小夥到鶴崗3萬元買房後2.2萬元降價賣出的新聞，一度給鶴崗買房熱潮降溫。

鄭前說，這類新聞的出現都是有原因的，一般花幾萬元買了一套“老破小”，這種房屋老化、質量問題很多，更進一步說，對小城市的本地人來說，老房子非常不受待見，因為本地人換房成本很低，一套房子住三五年就會換大的改善型新房，這導緻老房子折舊率高，本地人不願意要。如果為了圖便宜，買了老房子，這類客戶可能成了接盤俠，想換房的話隻能甩賣。

鄭前還記得自己來鶴崗時的心情，他想找一個出路，換一種壓力比較小的生活方式。4萬元買下第一套房子時，他的心“定”下來了，覺得自己去嘗試電商或後來的拍視頻賣房，試錯的成本小了很多，不用擔心生意淡時還不上房租或房貸，怎樣都有地方落腳。

今年3月份開始，鄭前開始嘗試拓展業務鍊條，除了全流程代購房子，還提供裝修方案，根據客戶訴求開具報價表，一般3-6萬元可以裝修一套房子。

小有名氣後，遼甯阜新等資源枯竭型城市的中介公司、開發商也找到鄭前，說那兒也有總價幾萬元的房子，但等鄭前了解完發現，當地總價三四萬的房源都挺偏，和鶴崗仍不一樣。鶴崗作為中國房價倒數第一城，仍有其特殊性――大家提到“低房價”，首先想到的就是鶴崗。部分城市想獲得流量，也不得不打上“下一個鶴崗”的标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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