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最好的詩詞?
關于這個問題最經典的一句話應當是:“眼前光景口頭語,便是人間絕妙詞”讓人意外的是,這句話出自明代的篆刻家沈野的《印談》,而不是出自其他專門從事文學研究的大家。能把眼前光景口頭語寫好的,如《詩經》裡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一讀就讓人發呆。但其中并沒有更多複雜的描寫,就是尋常見得到的東西,隻是用口頭語把眼前見到的景物寫出來罷了。再比如漢人的五言詩“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不管是起興也罷,還是鋪墊也罷,總之,讀完這兩句,後面思婦的情緒似乎已經淡淡地流露了出來。
這樣類型的句子,唐詩裡也有,我一直認為最牛的寫口頭語唐詩的不是白居易(盡管有故事傳說他寫完一詩,必定拿去讓一個老太太來讀,老太太讀懂才算寫完),而是另一位更牛的大詩人杜甫,原因就是因為寫口頭語更精彩,比如《羌村》第三首裡的“群雞正亂叫”,比如《逼仄行贈畢四曜》裡的“恰有三百青銅錢”,完全沒有裝飾,完全就是口頭語,但抒寫的卻是真情實感,初一讀,情景就在眼前,狀态就在眼前,感情也是真實的。
(杜甫《羌村》詩詩意)
當然,唐詩之所以是精華類的文化,就是因為這樣偉大的作家不是一位而是一群,比如初唐的駱賓王,誰能想到他能用三個鵝開頭寫一首詩(幾乎是現代小孩子學唐詩的入門必背詩,這首詩恐怕也至今流傳最廣的唐詩了),同時期的王勃,人人都說他《滕王閣序》寫得好,我卻總以為他的“山山黃葉飛”實在是他最不朽的名句,原因就是,他這句是口頭語,是沒經過裝飾的天然詩句,是真正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王勃的“山山黃葉飛”詩意)
今天我們要說的是另一首口頭語寫成的詩,作者不是以上這幾位,而是岑參,我們來看他的一首詩《逢入京使》,原詩如下: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幹。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詩意圖)
跟李白全靠幹谒最後獲得皇帝诏見不同,跟杜甫兩次科考落榜不同(我們知道,杜甫太背了,第一次遇上了不好的考官,第二次遇到了壞透了的宰相李林甫),岑參是正經走的科考道路,而且走通了,唐時的科考,要比現在的高考難上不知多少倍,岑參跟很多文學少年一樣,也是天資聰穎的,他5歲開始讀書,到了9歲時已經能獨立寫詩賦文了,這跟他的出身有關系,他是正經的貴族出身,他出身于一個官僚貴族的家庭,他的曾祖父岑文本是唐太宗的宰相,伯祖長倩是唐高宗的宰相,伯父羲是唐睿宗的宰相。不幸的是伯祖長倩獲罪被殺,五子同賜死,伯父羲也被殺,一門身死家破,于是岑氏親族被流徙的數十人。岑參的父親岑植曾經作過仙、晉(今山西臨汾)二州刺史,不幸很早就去世了。
(岑參小傳)
岑參是跟着哥哥長大的,雖然家境貧困,但到底是書香世家,學問還是很紮實的,雖然經曆了一點科考挫折(他20歲左右就去參加科考,近30歲考中),到天寶三載(就是744年),這一年,岑參29歲,他終于中了進士,而且很幸運很快就授了實職(中了進士不一定能立刻當官,要等),岑參很快被授予右内率府兵曹參軍的職務,其實就是一位部隊裡的普通參謀,岑參就這樣開始了他的軍旅生活,注意,這時他是不打仗的,所在的軍隊也不在邊防。到天寶八載(749年)這一年,岑參通過自己的努力,終于調任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幕府掌書記的職務,這次是名副其實要到邊防了,他相信“功名隻向馬上取”(天寶年間改募兵制後,要想走軍事幹部這一條路,也隻有真正獲得軍功才行),這一年他初次出塞,滿懷報國壯志,決心要在戎馬中開拓自己的錦繡前程,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這首《逢入京使》寫于他往西域赴任的路上。
在通往邊塞的路上,詩人已經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了,這一天,他忽然在路上迎面碰見了一位老朋友,這樣的路途相遇是十分難得的,要知道在那個年代沒有發達的交通和通信手段,人們的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意味着長期不見或永久不見,兩人不及下馬,就在馬上立馬而談,互叙别來境況,共道寒溫暖涼,當問清楚朋友是要進京述職時,他立刻想到了讓朋友捎封家書給家人。
“故園東望路漫漫。”長安就在東面,故鄉和親人就在東面,朋友就要回京,有了捎信給家人的可能,這時詩人才立馬向東望去,這一望,路途漫漫,即便是道路的盡頭也見不到故鄉的影子,隻有塵煙彌漫,“山也迢迢水也迢迢山水迢迢路遙遙”回望是山水遙遙回不去的故鄉,前途是命運難蔔的軍前戰場,想到這些,詩人不禁流下了淚水。
“雙袖龍鐘淚不幹。”“龍鐘”一般用來形容老年人身體衰老、行動不靈便的樣子,這時的岑參隻有34歲,當然不可能有龍鐘老态,顯然這裡用了誇張,但說自己這樣大的年歲仍然淚流不止,用“龍鐘”來形容實在是太合适不過了,遙想前途,自己老去是看得見的,能不能歸來卻是未知數,因此淚水漣漣。
(詩意圖)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既然思念家人而又無法歸去,能做的事情就是捎封信回去,可是雙方的行程都很緊,而且也沒有紙筆的條件,也顧不上寫信了,你就幫我捎個平安的口信給家裡吧,算是報個平安。前面說了,這是“眼前光景口頭語”,是沒有經過藝術加工的口頭語,但是表達出來的感情卻是真摯的,而詩最貴情真,當感情是真的時,語言形式退居其次了。而且詩人這裡表達出來的感情卻是一肚子未講完的話,滿腦子的思念之情,一方面是思念家鄉親人,一方面是求取功名心切,兩種感情交織之下的匆匆客途相遇,都借由兩句淺白的詩句表達盡了,語言淺白,但韻味悠遠。
唐汝詢在《唐詩解》中評論這首詩:“叙事真切,自是客中絕唱。”是準确的,詩人在客途之中,思鄉之情與進取之情都表達的極充分,用的又是平白淺淡的語言,實在當得起這個評價。
(【唐詩閑讀】之74,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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