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滿薔薇花的通河畔,一簇桑花綴滿白牆綠瓦的村院,清明的雨催生了一場蠶事,布繭、結繭、賣繭,蒼茫勤勉,心底留存幻想與忠厚的繭農宛如落進了宿命中的塵埃,卻結出馨豔的花,那是對于生活的真谛,對于美的幻想,一直在路上。
遇見蠶,他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他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1
桑田
“變天啦”!
老李頭兒滾圓的屁股落在荷塘邊角裂開縫隙的青灰石台上,敞開的綿褂一簇黃白的飛絮散了開來,柳木長旱煙管斜擺在臃腫的褲管間,楊柳堆煙的河道泛着漣漪,烏篷漁船結出渾圓的漁網,灰白色的水鳥滑破一串水花。
清明節後的暖陽頗具熱情,宛如炭火緊緊貼着胸膛,遠方河道的船工貼着藍布單衫已經潮濕,額角上黃豆大的汗滴落在地上,嘹亮的号角聲穿雲裂霧,消散在綠意的水鄉深處。
老李頭兒心裡嘟囔着,幹裂的嘴唇吐出一口濃厚的唾沫星子,泛着魚腥味道的官道浪花翻湧,綠油油的燕麥倒映出水波一天的村野,鏡子一般的水面徜徉出幾波漣漪,排着長隊的鸬鹚拍打翅膀,吐出魚白鱗片的鲈魚。
倒影在水面泥岸是成排的桑林,晃動間結出鵝黃泛綠的顔色,茂密的枝丫簇生出一排排鱗次栉比的綠意,招蜂引蝶般結出薄薄的霜霧,一望無際的桑田映襯着幹裂的泥土,迎合着暖春的氣息,每分每秒之間抽出新生的嫩葉子。
老李頭兒的身影鑲嵌在綠色打底,白色窩棚映襯的畫卷裡,一座低矮的橙色塔樓突兀地徜徉于暖陽清風間,空落落的繭房宛如安靜寂寥的繭廠,等候春蠶結繭的時候熱鬧一番。
“才過清明邊,天就那麼熱”!
老李頭兒幹癟的嘴角不規律地抽動着,綠油油的桑葉結出絲網,嬌豔的蠶花映襯着水藍色的邊角,頗有幾分驚異,幾分期然。
他擡起焦黃的皺臉,苦惱地注視着面前川流不息的河流,藏着憂郁的眸子瞥了一眼瘦綠的人汗菜,白蒿子,還有草腥味道的馬蹄筋野菜,隔着往年,那是牛羊才配下口的草料。
“還在啦”!
老李頭兒迎面望去,銀絲鎖着橘子皮似的風幹的面頰,佝偻的身子幾乎貼着地面,幹癟的手指攥緊一疙瘩野菜,結出黃翠花的老荠菜,花蕊茬子錯亂的槐花,鵝黃泛綠的野韭菜,花白齊根的野蔥,口味腥土的蒲公英………
老李頭兒眸子泛着酸澀,扯着嘴無聲了然地苦笑一聲,淡淡地說道:“蠶花結成星子啦”!
孫老婆子歎息一聲道:“拳頭大小的蠶葉正好吆,隻差蠶寶寶啦”!
老李頭兒眸子泛着一絲期然,一絲忐忑,蠕動着嘴唇,埋頭顧盼撩人心扉的春意。
孫老婆子突兀地緊張了幾分,低首細聲道:“兄弟,你們家的寶寶什麼情況呀”?
老李神經兮兮地左顧右盼,垂下眉頭道:“還沒有影呢”。
孫老婆子皺臉露出一抹了然之色,粗短的手指垂向老李焦黃的皺眉,嗔怒道:“還挺神秘”。
然後她眉宇泛着春色,皺臉上揚,露出枯木似的脖梗子,灰白的眸子蕩漾出一抹喜色,孤傲地擺首道:“我們家寶寶泛綠啦”!
老李頭兒眸子泛着妒色,扯着的臉頰牽動出不自然的幹笑,拱手酸澀地解釋道:“飯點啦,野菜糊糊還真不耐饑呀”!
孫老婆子眉眼蕩漾着春色,擡眼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扯着尖細的嗓音道:“老李,摟着婆娘熱炕頭兒………”
“世道變啦”!
老李頭兒恨恨地盯着堆煙的桑林,褲腿染着零星的泥斑,宛如碎了一地的星子,炙熱的太陽正當頭,焦慮的身影映在泥土裡,宛如一截枯木,霍霍地穿過稻田。黃金一般的油菜花散發出濃郁的香陣,遠遠一排黃泥煙囪的村野,灰白的炊煙結出碗口大的青龍,消散在梧桐樹影間。
結着紫色喇叭花的麥田,成色的蒿子拔高幾許,沒落的渠溝裡新鮮車前草交織成青衣曼妙,紅袖添香的仙子,起舞弄青影,一簇簇野草莓織出醬紅的漿果,落單的牛羊嘴角流淌酒紅色的汁液。
桑林與稻田夾道的是曲靜通幽的田間小徑,輕盈的蝴蝶,明豔的蜜蜂顧盼生姿,缭繞生氣的蛐蛐唱歌不知曲調的音符。
遠遠地,布鞋與泥土地摩擦發出沉悶的聲響,七八歲的稚童喊叫道:“老爹,媽喊你吃飯呢”!
老李頭兒迎風望去,是老來得子的五福,還沒有來得及感受農家父子溫馨的情調,突兀地思量到話語裡的别扭意味。
他擡手一個爆栗子,滿心歡喜的孩童咿呀痛呼,眼角晶瑩剔透的淚珠溢滿眼眶,嘴巴當際癟了下來。
老李頭兒心裡一驚,趕緊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扯過來布兜裡滿把紅色的漿果,努着嘴道:“給你的“。
小孩驚呼道:“草莓”。
老李頭兒細心教導說:“臭小子,給你說過多少遍啦,聽着總是那麼繞口呢”。
小孩顧盼于野草莓的馨甜,嘴角徜徉着得意俏皮的顔色,深深地藏在黑瞳白仁的眼底。
臨了黃泥牆梧桐樹鎖着的庭院,老李頭兒腳步一頓,顧不得喝水,直接奪步直向堂屋,不明就裡的顧婆娘面色羞紅,嗔叫道:“老不正經的,正中午你幹嘛呢”?
老李頭兒額頭冒汗,急切地翻動着被褥,眸子泛着焦色道:“寶寶呢”。
顧婆娘翻着白眼道:“瞧你那猴急相,沒一點長進”。
老李頭兒喉嚨冒煙,失聲道:“綠了沒”。
顧婆娘了然一笑,無聲地點頭。
李老頭兒眉飛色舞,驚叫道:“給我瞧一下”。
顧婆娘解開衣袋,貼肚的布包裡露出一抹綠意的顔色。
潮濕低矮,幽暗沉寂的房屋裡,泛着淡淡的生氣。
2
春蠶
綠樹陰濃春日長,桑麻倒影入池塘,水鴨簾動微風起,滿架桑花一院香。
天氣繼續暖和,陽光催生桑田拳頭茂密的枝丫抽動榆錢一般的嫩葉,遠望宛如碧雲平鋪在白色矮矮的籬笆牆上,期然的氣息悄然突兀地孕育着淡淡的生氣。
蠶事從桑花結綠間漸漸拉開帷幕,藏了滿年的養蠶家什漸漸重又被農家洗刷修補,穿村而過的溪流鮮有人問津,孩童絆住了腳步,忘卻了捉魚捕蝦的趣味。
洗刷修補蠶事的女人面頰泛着菜色,眸子清亮,面頰清瘦的孩子皆泛着不健康的顔色,打開春之際,蠶農即面臨青黃不接的囧境,即使吃得半飽,事蠶的熱情與投入絲毫都沒有打折,破舊的衣服遮住了羞色的身體。
生活青睐于他們許多耐性,幻想的美好與債物的積累磨合了莊戶人家的性子,每天負增的錢糧,每天額減的桑葉,宛如懸在頭頂的兩把劍,希冀生活裡的美好,源泉在于日漸豐滿的蠶蝶。
肚子裡餓的咕咕叫,心裡卻樂的滋滋笑。
小溪對面摘洗幹菜的花花紅繩紮着馬尾辮子,清瘦的小臉略泛着浮腫,黛眉英挺,透着一股青春氣息。
結着圓規造型的七阿嫂瞥過丹鳳眼,眸子裡泛着一抹驚異之色,取笑道:“花花丫頭越發水靈啦”!
面頰羞紅的花花腳步略有些踉跄,洗的發白的粉色衣衫遮不住曼妙的身姿,擡眼細聲道:“嫂子”!
七阿嫂肆無忌憚地擠眼媚笑,溪邊洗衣的嬸姨們扯着嗓音擡哄,村野的道路上倒不見男勞們的身影,宛如約定了一般。
四嬸子慌亂中伸展着麻袋似的腰,半認真半玩笑道:“花花,你家又進了兩擔桑”?
七阿嫂的臉頰也難得地露出一抹認真之色,粉紅的嘴角露出啧啧的驚歎聲。
花花面色一苦,細聲抱怨道:“蠶的胃口越來越大,每天幾乎需要四擔呢”!
七阿嫂插話道:“可不是嘛,哪怕吃成胖子,蠶嘴巴都不帶歇息的”。
七阿嫂嘴巴抱怨着,眸子裡卻泛着一絲期然,一抹燦色,清瘦的倩影宛如一縷雲煙。
四嬸臉頰露出一縷了然,探身問道:“昨兒六叔去你家啦”?
花花無聲地點頭,眸子間彌漫着憂郁的顔色。
四嬸面頰越發淡然,灰白的眼眶溢出同情之色出聲道:“換了幾擔桑葉”?
花花細膩的手指比劃了十三個指頭,羞紅的面頰低低地垂了下去。
四嬸歎息一聲,宛如自語般道:“可惜了那二分桑田啦”!
七阿嫂憤然道:“真是一天一個價,前天還是十五擔呢”。
花花擡眼望向村野之間光秃秃的桑林,零星地垂挂着稚嫩色的桑葉,即使能夠全部采摘,估摸着還不夠自家蠶一天的量呢,更何況家裡祖輩留下來的桑田,當得也所剩無幾啦!
薄薄的炊煙彌漫升騰,灰黃的煙囪裡彌漫着一股濃烈野菜的味道,花花腳步錯過,腦海裡不由勾勒出李老頭兒焦黃幹癟的臉頰,緊了緊手裡的菜籃子,歎息間高挑的身影消散在雲煙裡。
空落落的村野泛着死寂,收蠶的日期終于臨近,二三十戶的莊戶人家空氣裡彌漫着一種緊張,忐忑、期然………
人們仿佛忘記了一切,饑餓、勞苦,甚至于時間,日子也在期然與顧盼之間流淌,借一眼高粱、賒一盤稻谷、借三擔桑葉、尋一碟艾草。往年積攢的餘糧皆不見了蹤影,唯一指望的春蠶,能夠償還春耕裡賒欠的借貸。
老李頭兒一家都懷着十分希望,又八分忐忑地心情來迎春蠶破繭而出的喜悅。
谷雨宛如鐘鼓一般喚醒了他的心扉,加劇了這種劇變的臨近,綠的新意透過竹布隐約之間活了過來。
“嘎子家的蠶窩種啦”!
孫婆子家的蠶明天就可以窩”!
青葉的價格又貴了幾分………
鎮上的蠶廠還沒有動靜呢……
老李頭兒沮喪着臉,沒說什麼,心裡卻覺得不好,幸而隔了兩天,顧婆子顧盼之間,竹布裡的蠶轉了一絲新綠,而且綠得很有光澤。
蠶房已經收拾妥帖,窩種的第二天,老李頭兒迎風禱告,燒了一碟黃紙,抹着香油的蔥白埋在蠶房泥土地裡,那是過年積攢些許的家什,哪怕是五福哭鬧了沒有舍得敗。
村戶裡的人家皆忙于窩種,稻谷地裡,溪流邊角,頓時少了女人孩子的笑音,一張叫作戒煙的網結成陣密布在村上空,結在農戶人家的心裡。
蠶窩種也得須五擔桑葉,宛如窩種前埋蔥的儀式感一樣,老李頭兒心裡罩着霧霾,焦躁的黃臉扭曲成桑字,幹癟的嘴巴結出透明的水泡子,無聲哀歎不止。
大寶正襟危坐,眉頭緊鎖,試探地小聲問詢道:“要不我去賒點桑葉子”?
顧婆子面容愁苦,膽怯地糾結說:“家裡就剩三分地,往後可雜整”?
花花躲在梧桐樹下,靜默地沒有出聲。
五福張着幹裂的嘴唇,清明的眸子癡癡地望着梧桐樹窩裡的喜鵲蛋,星子似的眸子徜徉于美味的幻想裡。
李老頭兒眸子鄭重,面龐露出一抹狠色,一拍大腿道:“二十四關就剩最後一道,說什麼也不能退”!
大寶眸子湛湛,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顧婆子哀歎道:“可桑葉正貴呢,别家也缺呀”!
花花弱聲道:“陳皮家還有,我親眼見還有十七八擔哩”。
老李頭兒眸子裡露出一抹掙紮之色,遲疑道:“實在不成勻五擔也好”!
顧婆子強調道:“他家的桑子可不便宜啊”。
大寶應聲道:“蠶兒窩種就這一兩天,青葉可真不好找”。
顧婆子默不作聲,算作默認,算作首肯。
老李頭兒黑瞳瞥了一眼大寶,後者心領神會,奪步出門而去。
老李頭兒日夜不停地守着窩棚,蠶房宛如寄托了全家十分的希望,山棚子彌漫着煙火的味道,谷雨之際的雨水總是突兀地臨幸,蠶房的溫度倒成了全家唯一的執念。
大寶偷偷背着老李頭兒,輕輕挑開一角,瞥眼透過蘆葦簾子張望,雪白的網結成一片喜色,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過度勞累換作過分犒勞,小溪邊,稻谷場,女人孩子們肆意舒展面容,相比消瘦的面龐,塌陷的眼窩,沙啞的嗓子,暢談蠶事以後的端午,綠豆糕、黃魚、雄黃酒、雲酥餅、豌豆黃總可以實現一二。
出蠶也有講究,俗稱亮山頭,雪藏的蠶花結成蠶絲,講究的人家總要準備一份禮物,綠豆糕、酸梅、枇杷、醬魚頭、鹹魚餅………
當此時,結蠶絲,賣繭子就成為一句流行語,莊戶人家事蠶總要選擇的。
3
賣繭子 織絲綿
老李頭兒眸子陰郁,擡眼望向斑秃桑林深處橙色的蠶廠,是附近十裡八鄉唯一的收購點,不過卻顯得冷清,緊閉的門扉,門可羅雀。
他忍不住心間又泛着活絡,房間儲存雪白發亮厚實硬鼓的蠶子,心裡結成解不了的心結。
村裡空氣略壓抑,滿臉愁苦換了喜笑顔開,鎮裡陸續傳開僅有的兩家店門都沒有開張營業。
他不由想到往年隻有兩回有那麼好的蠶絲,一次是他還是孩子的時候,一次是他得閨女花花的時候。
上好的繭子,會沒有人要?他可不相信!
村子裡的氣息漸漸憤然、失望、迷惑取代,老李頭兒做夢也想不到事的好繭子,卻成為了負擔,日子倒越難過,而催債的頻率卻密了起來。
蠶愈養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難。
“世道真的變啦”!
然而蠶繭是不能擱久的,不賣就得選擇織絲,顧婆子已經把織絲的機子拿了出來,那是七八年前已經沒有修理過的。
水波翻滾間,烏篷船鎖着整擔的繭絲排雲而下,老李頭兒旱煙杆的雲煙模糊了他的臉頰,苦澀的嘴角露出一抹憤然,據說烏鎮的絲廠還開張喽!
水道十八彎,來回六天八,繭子又不能織絲,賣不出去,隻能活受這份冤枉罪。
蘆席卷過繭絲,滿船載着星輝,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熱包子、雲吞面、玫瑰酥、黃魚幹、醬闆鴨、花雕酒、上好旱煙、繡花的布料子………
老李頭兒忽略了兩旁的熱鬧景緻,直接去遠近聞名的繭廠,上好優質的繭絲從來都不缺,更何況是僧多肉少的年景。
千八百斤的優質繭絲,經過繭廠的克扣與挑剔,最終還剩下百十斤“殘次品”,氣的老李頭兒面色鐵青,跳着角直罵娘。
風餐露宿地一路奔波,希望在路途中積攢,失望在路途中消散,他郁氣集結,心血難耐,不久便氣得生病。
顧婆子借來絲車熬夜總算把剩下的繭絲織成,換了錢糧還了部分債,賣掉的繭絲還不夠還清明賒欠的錢糧。
春蠶結絲,老李頭兒一家又增了許多債務,養蠶賒欠的青葉還沒有還上,又當了五分的上好桑田。
舊債還沒有還清,新債又壓了過來。
一個月光景心力憔悴不說,熬夜的成本不算,端午之後的口糧又沒有了指望。
許諾春蠶後大寶的婚事隻得往後推,興許明年清明蠶絲的行情會好吧,他心虛地幻想。
全網同名:隐沒在時光
潮濕的路極其分明,仰看夜空,濃雲已經消散,挂着一輪圓月,散發出清冷的光華。李老頭兒的心蓦地輕松起來,宛如有一種沉重的東西沖出,但是又不能給夠。
隐隐掙紮,搖擺不定,腳步坦然地在潮濕的泥土路面上,在月光底下,跋涉不知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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