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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救散文500篇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7-27 21:12:27

【作品試讀】

營救散文500篇(散文推薦拯救父親作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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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父親

文 / 陳 倉

1

  爹是一尊活佛,沒有寺廟的活佛,或者是被佛派來的,他來到世上的目的就是先養我,再來化我。但是爹逢人就說,不是我兒子呀,我墳上的草都長多深了。按照他的意思,是我救了他,我像他的救命恩人。不過,我感覺恰恰相反,好比一個泥水匠,他揉了一團泥巴,捏出了一尊菩薩,似乎是他造就了菩薩,其實是菩薩成全了他,讓他借着這麼一個機會,有了普度芸芸衆生的法力。

2

  事情得從2017年冬天講起。姐有一天打電話來,說爹病了,我當時非常忙,第二天要去山東,有幾千塊的好處要拿,而且已經訂好了機票。爹已經八十歲了,以往也經常生病,比如便秘啊咳嗽啊感冒啊,無論輕重都被瞞哄過去了。他的理由隻有一個,我離家遠,又忙,不要打擾我。這一次,姐打電話的時候,明顯是強忍着淚水的。我問爹怎麼了?姐說老毛病犯了,已經送到了醫院。爹從來拒絕進醫院,這次應該是比較嚴重的。我試探地問,我要不要回來?姐沒有任何猶豫,說回來吧,爹說欠你了。

  “欠”是我們村子的方言,就是非常非常想念的意思。爹能說出這個“欠”字,看來情況有些不妙。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改變了行程,從上海繞道杭州,坐火車回到了丹鳳縣城。我推開病房的時候,看到病床上有兩個人,一個是姐,一個是爹。姐靠着床頭坐着,懷裡靜靜地抱着爹,像抱着巨大的嬰兒。兩個人似乎都睡着了。護士輕手輕腳地跟過來,對着病房外指了指,示意去外邊說話,以免吵醒了他們。護士告訴我,爹患的是心血管疾病,心肌已經大面積梗死,加上肺部出現感染,所以呼吸十分困難,醫院已經下過兩次病危通知,姐之所以那麼抱着爹,是為了緩解爹的痛苦,讓爹能好好地睡會兒。護士說着,眼淚就流下來了,不曉得她的淚水是為了爹還是為了姐。

  我回到病房,姐已經醒了,她笑着說,你剛到吧?我說,剛下火車。姐把爹從懷裡輕輕地放下來,然後對着爹的耳朵說,爹呀,你看看你兒子回來了。爹嘟哝着說,哪個兒子啊?

  爹原來是有兩個兒子的,哥在十九歲的時候,定了個漂亮的媳婦,那時候家裡窮,婚禮本來可以一切從簡,但哥不願意,非要辦酒席,還想請戲班子唱幾天老戲,為了籌集費用就去河南靈寶淘金。不承想,半路發生了車禍,哥在關鍵時候推了我一把,救了我,自己沒有來得及跳車,被車輪子軋在小河裡活活地淹死了,我則躲過一難,不過已經是三十多年前了。

  我說,爹呀,你不認識我了吧?爹似乎真的不認識我了,閉着眼睛沒有吱聲。我說,我是喜娃呀,我剛從上海回來。爹似乎被紮了一針,驚了一下,眨巴着睜開了眼睛,然後掙紮着要從床上下來。我按住爹,說你想吃什麼嗎?爹沒有一點推辭,說想吃鍋盔。姐看到爹一下子精神起來,就笑着說,爹你偏心。

  爹說,我怎麼偏心了?我對兒女的一碗水都是平的。姐說,這些天,每次讓你吃飯,你總是發脾氣,說我要害死你,你看看現在,你兒子一回來,你馬上就要吃東西了。

  爹一輩子最愛的就是鍋盔,當年出門幹活的時候,有個鍋盔作為幹糧,那是幸福的。如今生活變好了,大部分人已經不吃鍋盔了,改吃大肉包子了,或者改吃芝麻大餅了,但是人的身體最忠誠于自己,貧賤不能移,富貴不相忘,無論生活發生了多少變化,胃口一點都不會變。雖然鍋盔硬邦邦的,沒有添加任何味道,而且在生命岌岌可危的時候,爹挂念着的還是鍋盔。

  我親自去街上買鍋盔。昨晚剛剛下過的一場雪,把縣城後邊的鳳冠山、前邊的丹江河、中間的房檐屋頂,打扮得十分素淨,加上天已經放晴,陽光淡淡地照着,像塗了一層淡淡的紅粉胭脂,行人呵出濃濃的霧氣,像戴上了輕輕的面紗。鍋盔并不難買,作為陝西八大怪之一,不僅是當地最具風味的一種食品,也是幾代人在這塊土地上最美好的留戀,所以街頭巷尾,有的專賣鍋盔,有的兼賣羊肉湯,老頭老太或者小媳婦大閨女,他們的攤子多數擺在自家門口,支着一個爐子,放着一張桌子,圍着幾條闆凳,并非當成生意來做的,而是當成一種生活來過的,像在熱情地招待着客人一樣。

  我帶着一個火燒火燎的大鍋盔回到病房,姐已經給爹穿好衣服、擦好臉讓他勉強坐起來了。爹畢竟幾天滴水未進,我害怕幹巴巴的難以下咽,就攪了一大碗糖水,把鍋盔掰開,在糖水裡蘸一蘸,然後一口一口地喂給爹。這種吃法,也是爹教我的,小時候,爹帶着我扛着床闆,去河南那邊趕集,來回整整一天,中間吃一塊鍋盔充饑,遇到口幹舌燥難以下咽的時候,爹就帶我來到小河邊,掰一塊鍋盔,放在潺潺流動的溪水裡泡一泡。如果小河裡有魚,魚兒們聞到味道,以為遇到了龍王爺請客,自然會饞着嘴紛紛遊過來,親一親,咬一咬。被溪水泡過的、被魚兒親過的鍋盔,雖然有一點若有若無的腥鹹,不過卻軟軟的滑滑的了,在咀嚼和吞咽的時候,有甜絲絲的味道會掠過舌尖。

  醫生查房的時間到了,看到爹精神起來,就把聽診器搭在爹的胸口聽了聽,說昨天還滴水不進呢,今天怎麼胃口大開,而且吃的不是流食,你們私下裡給他吃過什麼靈丹了嗎?護士笑着指了指我,說靈丹就是他的寶貝兒子,估計看到兒子回來了,心裡高興吧。

  其實,我已經注意到了異樣,爹在吃鍋盔的時候,不再像以往一樣,你能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他的享受,體會到香噴噴的味道,把你饞得直流口水。但是,這一次,他的目光是呆滞的、無神的,焦點不在嘴裡,似乎已經遊離到了世界之外,或者已經失去了注意力,而且他的嘴巴毫無節奏,我喂一下他,他就張一下,我不喂他,他并不主動要求。他不像在咀嚼食物,倒像一台水泥攪拌機,那麼機械,那麼麻木,隻有力量,并無欲望。

  我想,爹最大的事情永遠是吃,是活着的象征。如今爹不在于吃飯,他隻是表現給我看的。他以吃的方式和禮儀,表示他見到兒子的喜悅。

3

  中午的時候,元明哥來了,他是我的大堂兄,突然出現在醫院,意思是明白的,來看爹最後一面。我們家族,父輩們兄弟四人,如今隻剩下爹一個人了。大伯是滑進茅坑裡淹死的,大佬是得胃病死的,小佬是得肺炎死的,除了小嬸還健在,其他三個嬸嬸從沒有認真看過醫生,都死得稀裡糊塗。我們堂兄弟也是四人,各自成家添丁進口,已經散落在天南海北了。三十年前,由于鄰裡關系糾紛不斷,元明哥有點歸隐空門的意思,帶着嫂子順河而下,搬到了“關門不鎖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的武關少習山,傍依着一座寺廟,兩口子在農忙的時候開荒種地,在農閑的時候向方圓的百姓講經事佛(也許是道)。元明哥自小信佛,經常去周邊的寺廟幫忙灑掃,還帶回一些經書,在家裡認真地抄寫研讀。後來娶了一個媳婦,也是信佛的,所以他們家一日三餐都是吃素的,他們到别人家串門子的時候,大家請他們吃飯,都會從地裡鏟一些泥巴,把碗反複擦洗幾遍,都是不沾絲毫腥葷的,大蔥大蒜等五辛作料都是不放的。

  有一年,元明哥突然打電話給我,要我幫忙購買一本經書。不就一本經書嗎?上海這麼多名刹古寺,又有那麼多高僧大德隐居其中,我就滿口應承下來,說買到了送給他。哪承想,跑遍各大新舊書店,靜安寺、玉佛寺也問了,還讨教了幾位法師,都沒有找到那本經書,最後在圖書館查到了,是從日本翻譯過來的孤本,可見元明哥的修行之深了。我原本有些迷惑,他們夫妻兩個,算不算出家呢?如果是出家的話,那不是有違清規戒律嗎?在我們老家,所有人是分不清佛和神的,什麼是寺什麼是廟,就更是區分不開了,也并不妨礙我們祈福許願。後來才明白,元明哥修行的,确實不是寺也不是廟,皈依的不是道觀也不是佛門。不管信仰任何宗教,其本質是積德行善,這就足夠了。

  記得大半年前,姐打電話告訴我,元明哥回家看望爹,摸着自己的山羊小胡子,搖着頭歎着氣說,爹過不了今年年關。話傳到爹的耳朵裡,爹一下子失去了求生的欲望,經常坐在門枕上,尤其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呆呆地看着門前的山頭,似乎白雲飄過的高出山頭三尺的地方就是他要離開的路。就那樣過了春天,爹開始嘟哝着為自己準備後事。首先,爹帶着姐,在房前房後、山上山下、地尾村頭,仔仔細細地轉了一圈,告訴姐哪些莊稼地、哪些自留山、哪些果樹是我們家的,地畔和山界在哪裡,哪塊地适合種麥子,哪塊地适合種玉米,哪棵樹打的核桃是夾仁的,哪棵樹結的柿子适合漤着吃。爹最放心不下的是幾塊地,再三叮咛不能撂荒了。姐說,如今又不缺幾把糧食。爹說,我們都是這些地養大的,它們是我們的家當,不好好種的話,家就算敗掉了。其次,爹帶着姐去墳地,哪些墳裡埋着親戚,和我們什麼關系,都指認得清清楚楚,包括無後的哥呀,子孫不在身邊的親人呀。交代過年過節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給他們上墳送燈。

  最後,爹開始着手給自己準備老衣,都是暗紅色綢緞的,挂在家裡的閣樓上,隔三岔五地拿出來,放在太陽下曬一曬,然後披在身上比畫着大小。另外,爹一有空閑,就拿着毛巾去擦自己的壽木,還提着鏟子去給自己的墓培土,爹的壽木和墓都是自己好多年前就造好了的。壽木被他擦得黑漆漆的一塵不染,墓被他培得又高又大,像一座小山,而且在後邊栽上了一棵核桃樹,說是長大了,既可以打核桃,又可以福蔭子孫後代。

  爹看到元明哥來醫院看他,目光頓時變得恍惚起來,像一個燈泡子遇到了高壓。我明白,爹又想起了那個預言,以為元明哥和上天走得很近,所以他的預言應該是靈驗的。

  我拉着元明哥離開病房,找了一家餐館,點了幾個素菜,然後坐下來聊天。元明哥憂心忡忡地說,我說的不假吧,二伯看來日子不多了。我把話題支開了,我總是覺得,上天有時候也是吃軟怕硬的家夥,面對爹這樣吃盡苦頭的倔老頭,要拿下他,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趁機向元明哥了解了幾個關于家族的問題。爹雖然還可以說話,但是思路已經不太清晰了,很多事情已經回憶不起來了,甚至連人都不認識了。如果元明哥某一天也老了,我們家族是從哪裡遷徙來的,我們的老先人叫什麼名字,具體埋在什麼地方,都搞不清楚的話,是不是就有些可悲呢?首先,我們把爺爺叫dià,這個字到底是怎麼寫的;其次,我們的爺爺和奶奶叫什麼名字;第三,我們的老先人埋在什麼地方。元明哥告訴我,幾輩人都那麼叫下來,确實沒有人曉得dià字怎麼寫;我們的排行是“宜治先元正”,爺爺是“治”字輩,叫陳治坤,奶奶不曉得名字,隻曉得姓周。聽到奶奶姓周的時候,我内心頓時有了一絲溫暖,這就意味着,在我的血管裡流動的,有四分之一周氏血脈,換一句話說,凡是姓周的,都和我有着血緣上的關系,我在這個世界上并非那麼孤單了。

  至于老先人埋在哪裡,元明哥給我講了一個故事。由于我家的成分不好,老是受人欺負,所以當時的隊長以改河修地為名,要求我們把老太爺的墳遷走,而且不能侵占平地,實在沒有辦法,最後就安葬在了山上。不承想,挖墓穴的時候,大冬天的,泥巴不僅沒有上凍,而且從下邊冒着熱氣,因為那座山叫九龍山,無意中把老墳埋在了龍脈上。我說,假的吧?元明哥說,怎麼會是假的,老太爺的屍骨是我背上去的,而且是我挖坑埋下去的,所以我們這一族出了多少人才,你看看你們,當官的、發财的,剩下我,拜拜佛、念念經,雖然沒有出息,也算積德行善的事情。

  我說,老太爺埋的那個地方,上邊有一棵大樹,下邊有一眼泉水,确實是一塊風水寶地。元明哥說,再好的風水還要有德行,沒有德行的人把他們的老祖先埋在那裡試試,肯定就不靈了。我們村裡另外一族,也是老太爺死了,請風水先生選了一塊墳地,據說在龍頭上,但是出殡的那天,有一條流浪狗,鑽進廚房找東西吃,主人拿起菜刀砍了一刀,不偏不倚地砍在狗頭上。狗受傷了,使勁地逃竄,正好跑到那塊墳地,流了一攤血。狗血是辟邪的,也是破風水的,老先人埋在龍頭上有什麼用,後人全部敗掉了。我說,這個是假的吧?元明哥笑了笑說,真的假的不曉得,如果後人有德性,給狗喂一根骨頭,風水就不會失靈了。

  我和元明哥吃完飯回到醫院,爹的病情和早晨一樣,并沒有出現回落,除了插着氧氣管,輸着液,已經好轉多了,仍然靠在姐的懷裡,靜靜地躺在床上,而且發出均勻的呼噜聲,這聲音顯得少有的安詳,似乎世界已經太平,痛苦和疾病已經遠去。

  元明哥也許意識到自己的判斷是失誤的,就悄悄地告辭了。他在踏上公交車的時候,還是不忘回頭叮咛一句,你們小心一點,有什麼事情早點通知我們。

4

  縣醫院位于北新街中段,有一個坐南朝北的院子,對面是百年老企業葡萄酒廠,再朝前就是當地一景鳳冠山;背後是一片民房,走過一條狹窄的彎彎曲曲的小巷子,就是“南結吳楚,北通秦晉”的丹江了。

  姐連續幾天照顧爹,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所以我在附近的賓館訂了一間房子,逼着姐好好休息一下,到天亮的時候再來換班。晚上十點多,姐把爹像孩子一樣哄睡,然後走偏門去賓館。經過幾間平房,姐告訴我,前一天晚上,有個男人三十幾歲,被送進我們隔壁那間病房的時候還有說有笑,不一會兒心髒病發作,搶救了幾分鐘,還是死了,現在就停在那幾間平房裡。我說,為什麼停在那裡?姐說那是太平間。我放慢了腳步,認真地打量了一下,它是水泥的,四四方方的,蹲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和普通住房并沒有什麼差别。不一樣的是,它沒有一扇窗戶——人需不需要窗戶,或許就是活和死的區别吧?活着總是需要一扇窗戶去透氣去眺望,而死了永遠就用不着了。它的門是有的,這是活人與死人共用的最後一個通道。門是不鏽鋼的,上邊挂着一把大鎖,在靜靜地保護着什麼……

  此時,偏門吱扭一聲開了,從外邊深深的巷子裡拐進來一個人,他戴着一頂黑色的鴨舌帽,遮擋住了大半張臉,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面目。他竟然認識我們,淡淡地問了一句“你爹怎麼樣了”,然後迅速地消失了。我恐懼地想,人如果沒有靈魂,僅僅是屍體的話,似乎并沒有什麼威脅,也沒有想象的那麼恐懼,我們多數時候恐懼的是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比如鬼。

  我返回病房的時候,爹的呼噜聲還在,并不響亮,也不勻稱,穿過夜色像一隻落于蜘蛛網内的撲棱棱的蟬,一會兒掙紮,一會兒停止,夾雜着幾聲咳嗽和喘息。我坐在旁邊,借着窗外的一盞路燈,仔細地打量着爹,爹的臉全是皺褶,沒有任何舒展的地方,像一張麻紙被揉成了一團。爹的眼睛深深陷了進去,雙眼皮耷拉着;鼻子歪向一邊,嘴巴咧向一邊,幾乎連到了耳根,像剛剛遭到人的撕扯和毒打;下巴瘦瘦的,像被刀削過一樣;胡子花白而稀疏,像幹旱時候歉收的莊稼……爹的身體像木乃伊,似乎被掏空了、被榨幹了,沒有血氣,沒有五髒六腑,隻有濃烈的藥水味和腐爛的氣息。啊,在我的印象中,他是背着三百斤東西健步如飛的,是每頓飯可以吃五六個饅頭的,是憑着雙腿當天從縣城打個來回的,是見到村裡的寡婦們還可以眉飛色舞地開開玩笑的……我真不敢相信,爹怎麼說老就老了呢?幾乎一夜之間就老了呢?

  我在心裡一直有個盤算,等什麼時候放假了,我要和他一起,騎着自行車,吹着口哨,穿過一排排楊樹林,再下一次南陽看看卧龍崗;我要和他一起,帶着幹糧,背着床闆,淩晨三點起床,聽着雞鳴狗叫,再去河南盧氏趕一次集;我要和他一起,在烈日炎炎的夏天,站在綠油油的玉米地裡,再舉行一次薅草比賽……這一切已經不可能了,我真後悔,這麼多年幹什麼去了呢?我總是埋怨生活有多艱難,工作有多忙碌,其實都是借口而已,我忙碌的哪一件事情和爹有關呢?和天倫之樂有關呢?沒有天倫之樂的人生,不過是毫無生趣的人生罷了。

  夜已經深了,除了偶爾傳出病人痛苦的呻吟聲和護士小跑着的腳步聲,醫院暫時恢複了平靜。我沒有看手機,此時此刻,我不在乎手機微信上那鋪天蓋地的信息,不在乎中美關系,不在乎叙利亞危機,不在乎五花八門的圈子和八卦。今夜,我不在乎世界,隻在乎卧病在床的爹,隻有爹才能靜靜地支配我的時光。我輕輕地握着爹的手,爹的整個手,包括手指頭,都生滿了繭子,像一塊珊瑚礁一樣,冰冷、生硬、粗糙。我認真地體會着爹的呼吸的節奏,仔細觀察着爹的每一個小小的動作。淩晨三點的時候,爹咳嗽加重,喉嚨裡起痰了,像灌滿了膠水一樣,發出呼呼啦啦的聲響;然後,爹像蚯蚓一樣開始抽搐,一會兒擡起左手朝着空中抓一抓,一會兒伸出右手撕扯着床單,一會兒捏起拳頭朝着床頭砸去……

  天已經開始放亮了,麻雀陸陸續續地醒過來了,還有幾隻喜鵲站在楊樹梢上喳喳地叫着,很久沒有聽到這種吉祥的叫聲了。姐早早地回到了病房,說自己眼睛一閉就做噩夢,剛剛夢見爹變成了一個呱呱墜地的孩子,跳啊跳啊又變成了一個肉球。我安慰姐,這不算什麼噩夢,而且喜鵲都在叫了。姐說,喜鵲是靠不住的,咱媽去世的那天下午喜鵲叫得更歡了。

  爹的手一下一下地有節奏地抓着,姐笑着告訴我,爹這是在種地呢,前幾天就這樣子,問他在幹什麼,他一會兒說在摘棗皮子,一會兒說在拔草,一會兒說在破柴火。我看了看爹的動作,那麼優美,那麼熟悉,那麼古老,但是爹不在家裡,不在莊稼地裡,而是在病床上。一個在病床上種地的人,一個在生命最後一刻仍念念不忘種地的人,他一輩子種下去的,已經不再是莊稼,而應該是他自己,他把自己一點點一點點地種進了時間的長河中。

  姐說要給爹洗漱了,讓我出去吃飯,不用急着回來。我坐在巷子深處,捧着一碗羊湯正喝着呢,突然意識忘記帶錢了。但是小城民風淳樸,我準備回去取錢的時候,旁邊有個陌生的小夥子說,我請客,趕緊喝吧。攤主也告訴我,你下次一起付,趁熱喝吧,不然就冷了。我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急急地喝完羊湯趕回醫院取錢。當我推開病房的時候,我一下子呆住了……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靠着走廊,順着半遮半掩的門縫盯着病房裡發生的一切。

  事後才曉得,爹便秘嚴重,需要使用一種叫開塞露的藥,而且由于卧床不起,下身出現紅腫,需要用硫酸鎂溶液進行擦洗。每天早晨等爹醒來,姐第一件事情就是給爹通便,她拿出幾張廢舊報紙,鋪在爹的身子下邊,然後幫爹把褲子脫下去,把一個葫蘆狀的白色塑料瓶插進爹的魄門,把藥水擠入爹的體内,等待三五分鐘,藥水就會生效,大便就會流出來。在這期間,姐必須端着盆子,耐心地在後邊接着……姐第二件事情是給爹擦洗身子,她先打來一盆開水,加入硫酸鎂攪一攪,把手伸進去試一試,太熱就兌涼水,太涼就兌熱水。爹身體好的時候并沒有那麼嬌氣,但是如今生病了,卻敏感起來了,不能燙,也不能冷。啊,天啊,爹赤裸着下身……老實說,姐給爹插入開塞露的時候,端着盆子接着大便的時候,卷起報紙的時候,整個過程十分平靜,沒有捂着鼻子,沒有厭惡的表情。

  我并不意外,因為在老家,給老人端屎倒尿的例子普遍存在,這是作為子女應盡的孝道。但是,接下來,令人吃驚的是,我看到我的姐,她佝偻着身子站在床邊,拿着毛巾,蘸着藥水,擦拭着爹的下身,而此時此刻的爹是完全赤裸着的……我的姐,她為了擦得更為周到,已經完全超越了性别,徹底超越了生理,把爹的某個部位提了起來。我發現爹的某個部位已經紅腫得像兩個氣球。

  我終于明白什麼才叫偉大,什麼才叫真正的孝順,我真的不敢肯定,我能不能做到這些,記得曾經和爹一起洗澡的時候,我都不敢正視爹的下身。在這個世上,起碼有很多人,端一碗水給老人都不高興。再仔細想想,姐這麼對待爹,也是自然而然的,媽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姐從此肩負起了照顧爹又照顧我的責任,在姐的眼裡,我和爹都是她的孩子,當媽的在孩子面前,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呢?

……試讀結束

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1年第10期

營救散文500篇(散文推薦拯救父親作者)2

【作者簡介】

營救散文500篇(散文推薦拯救父親作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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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倉,陝西丹鳳縣人,70後作家、詩人,現為《生活周刊》主編。曾參加《詩刊》社第28屆青春詩會。主要作品有詩集《詩上海》《艾的門》,長詩《醒神》《天鵝頌》,八卷本系列小說集《陳倉進城》,長篇小說《後土寺》《止痛藥》,長篇非虛構《預言家》《動物萬歲》,小說集《地下三尺》《上海别錄》《再見白素貞》。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廣泛轉載,多次入選各類年度文學排行榜,有十餘篇(首)作品入選大學教材。曾獲第三屆中國星星新詩獎、第三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第二屆都市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2014—2015)雙年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大獎,以及首屆陝西青年文學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作家貢獻獎等。其提出的“緻我們回不去的故鄉”,成為大移民時代的文化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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