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甯地震後的第六天,餘震不斷,暴雨接踵而至。
震中葡萄村,位于長甯縣雙河鎮東南端,背靠山體。
葡萄村是這次地震中受災最嚴重的地方,在十三位遇難者中,葡萄村八組就有四人遇難。
災難過後,人們安葬逝者,清掃門前散落的磚石與碎渣;涼糕作坊重新開張,也有年輕人在準備出門打工的行裝。
這一切,是為重建一個家園。
逝去的人
地震中,李川(化名)11歲的女兒頭部受傷嚴重,右手臂骨折,被送往宜賓醫院。
目前女兒已經清醒,醫生告訴李川,孩子身體上的傷無大礙,但因地震導緻的心理創傷嚴重。
“說起那天晚上,她眼睛裡就很恐懼。而且這幾天很害怕一個人,希望我們陪在她身邊。”李川說。
他還不敢告訴女兒,平時和她一起玩的堂弟小龍(化名)已經不在了。
小龍今年七歲,再過三個月就要升小學二年級。父母分别在成都和廣東打工,他平時都由爺爺奶奶照顧。
發生地震時,小龍的爸爸李遠(化名)從成都連夜趕回,看到的是自己的父母已經離開人世。
兒子小龍還壓在廢墟中。因為情況複雜,救援隊無法具體确定位置。李遠指出兒子平時住的房間,本來還很冷靜的他站在廢墟前,說話已經帶上了哭腔。
李遠從廢墟裡找出一隻白熊玩具,叫着兒子的名字,“爸爸來找你了,你在哪裡?”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搜救,小龍終于被救出,但經過現場醫護人員鑒定,已無生命體征。
廢墟中,小龍的語文書被土掩蓋。新京報記者解蕾 攝
李遠告訴記者,上一次見到小龍還是過年的時候,平時幾乎每隔幾天就會視頻通話。小龍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但十幾天前語文考試隻考了80多分,李遠就在電話裡批評了小龍幾句,結果這次考試小龍就考了96分和97分,老師還特意打電話表揚小龍。
“自從那次說他之後,小龍現在回家就看書寫作業,進步很大。我都還沒來得及誇他。”
天氣熱了,李遠原本準備月底給小龍買雙鞋當作禮物。
小龍的媽媽五月底剛寄回來一雙鞋,鞋子才穿了十幾天。
小龍雖然有些調皮,但李遠心裡明白,孩子一直都很懂事。李遠曾有一次答應小龍早點回家,但因為有事耽擱了很晚都沒回來,媽媽幾次叫小龍睡覺,小龍都不肯:“爸爸還沒回來,我要等爸爸。”
李遠半夜三點回來的時候,發現兒子還在等自己。
“一個孩子等我等到兩三點,你說我心裡怎麼想。”李遠突然有些哽咽。
昔日的房子已經碎成磚瓦,孩子彩色的衣服在磚瓦間格外明顯。拼音表挂在斷了的牆上,語文書被磚塊壓着,上面的字被土覆蓋。
在幾百米外的公路另一側,葡萄村八組的另一戶人家,18歲的秦容也在這次地震中遇難。
下葬前,秦容的奶奶趴在孫女的棺材前。新京報記者解蕾 攝
在家人眼裡,秦容平時不愛說話,性格内向,初中畢業後就辍學了,在家幫着爺爺奶奶做家務。她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長甯縣城。
弟弟秦兵(化名)是她為數不多的玩伴,兩個人有時候一起打羽毛球、聽音樂。他說姐姐最喜歡張傑的歌,張靓穎和鹿晗的歌也常聽。在外打工的秦兵本來準備九月回來的時候,給姐姐買個手機聽音樂,“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秦兵準備等家裡的事情安置好,就繼續去成都打工。老家的工作機會少,工資又低,如今家裡遭此變故,還要重修房子,到處都需要錢。
父親秦永才平時在家裡做農活,也去雙河鎮打零工。他有一輛面包車,偶爾開車送人送貨。家裡經濟條件不好,要養五口人。
地震中坍塌的房子是預制闆房,有二十多年的房齡,是去年買下來的,手續才剛剛辦好。秦永才原本計劃九月份修繕一下,可還沒修,房子就垮了。
“如果房子修好了,可能姐姐就不會死了。”秦兵低着頭說。
6月22日清晨,葡萄村下起了大雨。在全家人的簇擁下,秦容被送到了山上安葬。
秦永才連着幾日忙着女兒的喪事。新京報記者解蕾 攝
多震的村莊
葡萄村并不是第一次經曆地震。
據四川省地震預報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杜方表示,近十幾年來四川強震活動頻次居全國首位。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後,四川地震活動再次處于相對頻繁和強烈的時期。
近20年來,宜賓共發生過10次4.5級以上的地震。而6月17日長甯6.0級地震是該區域最大一次地震。
多位村民告訴記者,“平時地震的次數太多了,根本數不過來,這裡時不時地就會晃一下。”
但這麼強烈的震感,還是第一次。
村民們說,因為習慣了小地震的晃動,他們幾乎從來沒有做過相關的防震措施。心理上對大地震的到來也沒有做任何準備。
17歲的盧尋(化名)回憶,地震發生時,隻有她和84歲的奶奶在家。
地震時,盧奶奶被驚醒,以為是小地震,就繼續睡覺。突然一個聲響,房頂的燈墜掉到了身上,她趕緊挪着步子出來喊孫女。
“當時快吓死了!我在睡覺,開始以為是小地震,因為我們這裡經常地震,就沒當回事。”盧尋說,“後來一直晃一直晃,我就吓壞了,用被子把頭蒙住,心裡一直緊繃着,心跳加速。後來終于不晃了,我才穿上衣服沖出來。”
當晚,餘震不斷,村子裡的人幾乎都在路上站了一整夜。“就像經曆生死一樣,以前從沒有過。”盧尋說。
地震時,盧尋和84歲的奶奶在家,她原本的夢想是考四川音樂學院。新京報記者解蕾 攝
村民鄭金安(化名)一家四口在地震中僥幸逃生。鄭金安的兒子鄭福(化名)回憶,這次地震,房子一直在劇烈晃動,沖下樓的時候,他都有種可能會來不及的感覺。
“平時的地震都是兩三級,也沒有做過地震預防的措施。從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地震,就和做夢一樣。”
養了三個月的小狗,也在地震當晚受到了驚吓,跑沒影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這幾天它都趴在地上,無精打采的樣子。
在過往頻繁的地震中,對葡萄村來說,2013年的4·25地震,是影響比較大的。
據公開報道顯示,2013年4月25日06時10分至06時57分,在四川省宜賓市長甯縣、珙縣、興文縣交界處連發三次地震,震級分别為4.8、4.2和3.3級。震中為北緯28.4度,東經104.9度,震源深度4千米。
資料顯示,在這場地震中,總共造成46592人受災,61人受傷,14892人緊急轉移,29062間房屋受損。
村民盧廣生(化名)告訴記者,“4·25”地震之後,家裡一百多年的老房子梁斷了,那時他們繼續在裂開的房子裡面。直到攢了一點錢之後,才在裡面加了幾根木頭柱子。
盧廣生家以前住的老房子,有一百多年了,在2013年4·25地震中被毀。新京報記者解蕾 攝
盧尋回想起小時候,日子都很艱苦。晚上睡在老房子裡,外面下暴雨,就會發現身上都濕了,原來是房頂的瓦爛了,就和奶奶用盆接住雨水。
“4·25”地震的第二年,盧廣生一家搬到了這個新房。房子是鋼筋混凝土建的,盧廣生打工時做過建築,知道這種結構最堅固。
“在新房裡住踏實很多。”盧尋說,不用擔心睡覺被雨打濕,還擁有了一個自己的房間。
并不是每戶人家都重建了新房。有的房子雖然在地震中受損,但肉眼看上去還能繼續住。很多村民也不懂房屋構造的知識,就繼續在這些受損的房屋裡居住,直到這次地震來襲。
葡萄村八組,祖孫三人遇難的李家,他們的預制闆房在這次地震中坍塌得最為徹底,一點也看不出房子的原型。
受損的房屋
葡萄村村支書李守秀告訴記者,2013年經宜賓市派下來的專家組鑒定後,葡萄村房屋的受損情況直接彙報到縣政府,由縣财政統一撥款到農戶賬戶。重度受損的補貼為五千元,中度為三千元,輕度為一千元。
村民李明武(化名)告訴記者,李家的房子是2000年建的,今年是第十九年。汶川地震的時候,房子沒什麼影響,但在“4·25”地震後,就有不小的破損了。村民們說,2013年專家鑒定組來過,鑒定結果是中度受損,可以繼續住。政府發放了三千元的補貼,家裡隻是簡單地修補了一下,沒有更多的錢進行大修。
七組的鄭金安家也是預制闆房,房子是2002年蓋的,有十七個年頭了。在4·25地震後,房子受損。政府給了三千元的補貼,鄭金安就自己修補了一下。
這次地震,二樓房頂多處坍塌,牆體四處裂開一指寬的縫,兩層樓間的樓梯看起來搖搖欲墜。經過專家鑒定組初步鑒定為危房,禁止使用。
現在一家三口都在卡車上睡覺, 94歲的奶奶腿腳不便,就睡在屋外臨時搭起的簡易塑料棚裡。20歲的鄭福說,“房子壞就壞了,我家已經很幸運了,沒有人受傷,隻要一家人都在就好。”
接下來該怎麼辦,鄭金安不知道,老房子是不能住了。
鄭金安家的預制闆房,在這次地震後成為危房,禁止使用。新京報記者解蕾 攝
88歲的張遠文(化名)是葡萄村四組的村民。家裡一百多年的老房子在這次地震中徹底被毀,承重的磚牆塌了,泥土造的廚房破了一個大洞,局部發生傾斜。經過專家鑒定組檢測為危房,禁止再使用。好在地震當天,老人不在家裡,躲開了一劫。
張遠文在老房子裡住了七八十年了,2008年汶川地震的時候,房子輕微受損,家裡就用政府補貼的一千元簡單修了修。2013年,房子再度遭受地震影響,損毀不小。在外打工的兒子擔心有危險,2016年用打工攢下的七八萬修繕了房屋。才住了三年,長甯地震來襲,房子徹底毀了。
張遠文站在住了七十多年的老房子裡,他還想回來住,但已經成了危房。新京報記者解蕾 攝
記者在葡萄村遇到了專家鑒定小組的成員韓志勇,他受宜賓住建局與建築業協會的委托前來進行災後房屋鑒定。他告訴記者,此次評估主要分為三個等級,第一等級是可使用,房子裡面沒有開裂,牆體承重構件沒有受到破壞,村民可以繼續居住。第二等級是限制使用,承重牆體開裂,一旦遇到餘震牆體就會錯位,村民白天可以進去做飯,拿衣服,但是晚上不能睡覺。第三等級是禁止使用,主要承重結構受到破壞,無法承載。
韓志勇說,此次安全應急評估之後,政府後續還會進行震後災害評估。
韓志勇表示,這次地震造成的房屋受損嚴重,一定程度上是受到2013年4·25地震造成的房屋受損影響。當時地震中産生的細小裂紋,一般農戶不會去拆了重建,有的隻是加固一下,有些甚至都不加固,在這次大地震中就會遭受到嚴重破壞。
長甯6.0級地震房屋補貼政策還未出台。經過村委會的初步鑒定,截至6月20日,葡萄村共有111戶房屋倒塌,382戶房屋重度受損,27戶房屋為輕度受損。各生産隊的隊長彙報結果,每個生産組大約隻有8至10戶的房屋可以繼續入住。
葡萄村村委會文書胡興容告訴記者,經過專家鑒定組的初步統計,截至6月21日,葡萄村451所房屋中,有279所房屋重度受損,禁止使用;145所房屋中度受損,村民可以進出拿東西,但不宜久留;27所房屋輕度受損,可繼續使用。
鑒定組的專家查看房屋損毀情況。新京報記者解蕾 攝
韓志勇告訴記者,在這次地震中,房屋受損最嚴重的是葡萄村的三組和四組。葡萄村大多數都是老舊木結構和磚結構的房屋,比起磚混結構和混凝土框架結構的房屋,安全系數要低很多。其中,2014年後建造的房屋受損程度相對小一點,是因為經過了2013年4·25地震,房屋建造增加了構造措施,安全标準和意識也有提高。
重建家園
修不起房子,是葡萄村村民的普遍現狀。
村民們說,前些年,政府修高速公路占用了村裡的部分土地,村民才從政府補貼裡得到了點錢,簡單修補了一下房屋。
在一篇《"4·25"長甯地震震害調查及對民間房屋結構的思考》的論文中,有如下論述:農村地區自建房屋受損最為嚴重,純木、土木和磚木等木結構房屋普遍不符合規範、标準且年久失修,可靠度極低,受損最為嚴重。地震災區大量超過使用年限的木結構房屋仍在使用,反映了當地部分農村地區經濟發展的嚴重滞後。
據葡萄村村支書李守秀統計,2019年葡萄村實際居住人口為1842人,其中60歲以上的人口為414人,16歲到59歲的人口為1379人。每年外出務工的人數平均在700人左右,其中出省的約有200人,村民的平均文化程度為小學。
葡萄村的主要産業為涼糕和竹荪種植,2018年人均年收入約為11000元。
李守秀說,村裡的工作機會少,工資水平又很低。大多數年輕人在初中畢業後,都選擇外出務工。
青壯年人口的大量流失,人口老齡化嚴重。導緻留在葡萄村的,大部分都是老人和孩子。多位村民都向記者表示,如果地震時能有多些年輕人在家,可能就不會有這麼嚴重的傷亡。
因為家裡有94歲高齡的老母親,鄭金安不敢出去打工。平時就靠做零工為生,一天能賺五十元,但不是每天都有活,一個月有半個月沒活幹。
山上有鄭家的三畝竹林。竹子不砍就會壞死,鄭金安把自家的竹子全部砍完運出去,一年下來也就四千塊錢。
葡萄村山上的竹林是村民主要的經濟來源之一。新京報記者解蕾 攝
其他的經濟來源就是種莊稼和家裡養的兩頭豬。除去生活開支,一個月剩不下多少錢。鄭金安告訴記者,在葡萄村,一年下來,家裡能不欠債就是好的了。
鄭金安說,如果政府允許,他們一家人還是願意在原地重建,畢竟這裡有地,有三畝竹林,是家裡為數不多的生存來源。
“花了半輩子建起來的房,一夜之間就沒了。下半輩子,還要為建房子掙錢,這一輩子就為這個房子了。”鄭金安有些無奈地笑了。
鄭福其實很想繼續讀書,但是家裡的經濟條件不允許,隻能在職高畢業後辍學。
如果沒有這次地震,鄭福原本計劃去外地開一個宜賓小吃店,把葡萄井涼糕、李莊白肉、紅橋豬兒粑這些宜賓小吃帶出葡萄村。但地震之後,這個夢想離自己又遠了些。
父母為了照顧94歲高齡的奶奶,都不敢出去打工,20歲的他準備扛起家裡的重擔。
20歲的鄭福和94歲的奶奶。新京報記者解蕾 攝
鄭福說,他現在必須出去打工賺錢。但他希望能去沒有地震的地方打工,因為“真的被搖怕了。”
葡萄村村支書李守秀告訴記者,要重建一個家園,至少要三五年。現在他們也在等上級的指示,房子該怎樣修,誰出錢。李首秀自家的房子也在地震中損毀嚴重,一直忙着村裡的事,她快支撐不下去了。
葡萄井——葡萄村山上的千年古井,在這次地震中也遭到毀壞,一夜幹涸。依托該井,附近曾有數十家涼糕店在此取水,店鋪生意興隆,涼糕産業是葡萄村的主要産業。
葡萄井重新蓄水,給村民帶來了希望。新京報記者解蕾 攝
葡萄村的村民平時都會飲用葡萄井的水,它是村民心裡的寶。
震後第四天,葡萄井的水複活,村民争先恐後去看。
村民們告訴記者,葡萄井有了水,他們就有了希望。
新京報記者 解蕾 編輯 胡傑 校對 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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