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除夕,是世界上最美的夜晚。
當然,是童年的。
母親已經把院子和房間打掃幹淨。父親在供桌前點香行禮,我和哥跟在後面。大紅紙“三代”坐在桌子後邊的正中央,前面的紅木香爐裡已經燃了木香,木香挑着米粒那麼大的一星暗紅,暗紅上面浮着一縷青煙,袅袅娜娜的,宛若從天上挂下來的一條小溪。左右兩邊的紅木香筒裡插滿了木香,像是兩個黑喇叭花,又像是兩支就要出發的隊伍。香爐前面已經擺好了獻飯,獻飯當然是最好吃的東西做的,是我們平時想望不到的。但是現在,我卻一點沒有生出饞來。獻飯左前是一疊紙錢,右前是一個蠟台,上面已經插了蜂蠟。黃黃的蜂蠟頂着一朵狗尾巴花一樣的火苗,讓人覺得爺爺如果不在那縷香煙上,就在這燭火苗上。
點完香,我們竟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就從廂房到上房,從上房到廂房地跑。天色暗了下來,院裡像是泊着一層水,新衣裳發出的光在院裡留下一道道弧線,就像魚從水裡劃過,我仿佛能夠聽到魚從水裡劃過時嘩嘩的響聲。我跟在哥身後跑着,有點莫名其妙。但我沒有理由不這樣做,我想哥之所以要這麼跑,肯定有他的道理。
哥在上房停下來,我也在上房停下來,影子一樣。坐在炕頭上抽煙的父親微笑着看了我們一眼,沒有說話,隻是看了我們一眼,一臉的年。桌子上的蜂蠟輕輕地響着,像是誰在小聲地咳嗽;炕頭的爐火嘩嘩飚着,映紅了父親的臉膛……
那個美啊!
母親喊哥端飯。哥哎地應了一聲,跑出屋去;我噢地叫了一聲,飛出屋去。母親正把筷子伸到鍋裡往出撈長面。我們的目光跟着母親手裡的筷子劃出水面,上,上,上,然後落在碗裡,前折一下,後折一下,再前折一下,最後由臊子苫面。哥問母親,現在可以端了嗎?母親說,先去潑散吧。我們這才看見母親早已把散飯舀好了。
我說,我去。話音未落,已端了碗飛到大門口把散飯潑出去。大概潑出去的散飯還沒有落地,人已經站到廚房地上。聲音先進去,現在可以端了吧?母親說,先去獻了。我又端了一碗在供桌上獻了。
下一碗哥端給父親。父親說,等你娘來了一塊兒吃。我們就到廚房去叫母親。母親說,我正忙呢,你們先吃吧。我一把拽了母親的後襟子,把母親拽到上房裡。父親說,年三十麼,一塊吃吧。
夜色落下來時,一家人坐在炕上給燈籠貼窗花。哥要貼“喜鵲戲梅”“五谷豐登”和“百鳥朝鳳”。可是我不喜歡,我挑的全是貓狗兔。哥說,貓狗兔有啥看頭呢。我說,我就覺着貓狗兔心疼。父親說,把你們二人挑的各樣貼一些。說着,我已經把挑好的貓狗兔貼在父親裁好的白紙上,然後再把白紙往燈籠上貼,不想給貼反了。父親說,貼窗花的那面應該在裡面。我說,在裡面人咋能看得見?父親說,燈一打就看見了。我說,燈咋這麼能。哥說,燈就是光明麼。
把油燈放在裡面,燈籠一下子變成一個家。坐在裡面的油燈像是家裡的一個什麼人,沒有它在裡面時,燈籠是死的,它一到裡面,燈籠就活了。我們把燈籠挂到院裡的鐵絲上,仰了頭定定地看。燈光一打,喜鵲就真在梅上叫起來,把我們的心都叫醉了。而貓狗兔則像是剛剛睡醒,要往我們懷裡撲。
一絲風吹過來,燈花晃了起來。就在我們着急時,燈花又穩了下來,像是誰在暗中扶了一把。就有許多感動從我們的心裡升起。在燈籠蛋黃色的光暈裡,我發現,整個院子也活了起來,有一種淡淡的母親的味道。
我們在院裡東看看,西看看,每個窗格裡都貼着窗花,每個門上都貼着門神,門神頂頭粘着折成三角形的黃表,父親說門畫沒有貼黃表之前是一張畫,貼上黃表就是神了。
現在,每個門上都貼着門神,讓人覺得滿院都是神的眼睛,随便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
哥叫我去外面。家家門上都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家家門牆上都是“出門見喜”,“出門見喜”的下邊釘着一個用紅紙折的香爐兒,裡面插着木香。
我們挨着家門看了一遍,最後在村頭的一個麥場裡停下來。在場牆上蹲了,我也蹲了。我不知道哥蹲在這裡幹啥,卻不好意思問,我想哥蹲在這裡肯定有他的理由。
哥說,多美啊。我才知道哥蹲在這裡是為了看美。也随着哥說,真美啊。看了一會兒,哥說,我們回家吧,到坐夜的時候了。我說,回就回吧。
到了巷口,哥突然站住。我問,咋了?哥說,你看。我順着哥的手指看去,就看到了小巷的腰身處有兩排紅米,一直紅到小巷的盡頭,像是兩排悄悄睜着的眼睛,像是誰身上的兩排紐扣,又像是兩列伏在暗處的隊伍。
那是巷裡人家插在大門牆上的香頭。我就覺得這巷道不再是一個巷道,而是另一個世界。
一家人坐在上房裡,靜靜地守夜。守着守着,我就聽到了蠟燭燃燒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就像糜地裡趕雀的人甩麻鞭一樣,叭叭叭的。
守着守着,我就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就像是上九社火隊的鼓聲一樣,咚咚咚的。
守着守着,我就看到了爺爺和奶奶,爺爺和奶奶也在守夜,靜得就像是兩本經書。
守着守着,我就看到了太爺和太太,太爺和太太也在守夜,靜得就像是兩幅年畫。
守着守着,我就覺得時間像糖一樣在一點一點融化。
守着守着,我就覺得那化了的糖水一層一層漫上來,先蓋過我的腳面,再淹過我的膝蓋,現在都快到我的腰了。
守着守着,我就發現那糖快要化完了,心裡不由得緊張起來。
帶我走出緊張和惆怅的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炮聲,我知道,那是地生用差不多一臘月時間制造出的土炮發出的聲音。
我問父親,你說人們為啥要守夜?父親說,剛才你們沒有體會到?我說,我就是想考一下你老人家,看你能說對路嗎。父親說,哈哈,這個考題出得好,守夜守夜,顧名思義,就知道為啥要守夜。我問,啥叫顧名思義?父親說,就是從名稱知道這個詞的含義。我說,那就是守着夜嘛,我是問,夜為啥要守呢?咋不守白天,偏偏要守夜呢。哥插嘴說,因為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我說,誰不知道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我是問,為啥要守夜?父親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看那個“守”字咋寫?我和哥就在炕桌上用手比畫。父親說,你看這“寶蓋”下面一個“寸”字,就是讓你靜靜地待在家裡,一寸一寸地感覺時間。
一寸一寸地感覺時間,這正是我剛才的感覺,不想被父親說出來了,而且是借“守”這個字。“守”這個字一定是造字先生在臘月三十晚上造出來的。我想。(郭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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