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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面對姥姥的去世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2-21 10:21:31

2020年6月11日,農曆閏四月廿日,早8點,姐姐發來姥姥走了。

實話說,我的感覺沒那麼強烈。因為印象裡,姥姥好像走好久了。4年前姥爺去世之後,那個眼睛還有光的姥姥就已經離開了我們。

無法面對姥姥的去世(姥姥走了不聲不響)1

長子縣漢阙廣場

姥爺是姥姥的依靠,情感上、生活上。姥爺是中國傳統家族典型一家之主的形象,強勢、擔當。姥姥也是典型的妻子形象,話少、操勞。

姥爺走後的4年多,姥姥生病→住院→休養→再生病→卧床→意識模糊→去世。足足4年,我們完成對姥姥情感上的割舍。

慚愧的是,作為外孫的我,到現在都叫不上姥姥的名字。

每年上墳,看到墓碑上刻字:張王氏、李趙氏。前面是丈夫的姓,後面是自己的姓。千百年來,中國的女人,好像都沒資格擁有一個完整的姓名。

活着,對每個人的意義都不同。有人縱橫恣肆,率性灑脫,一輩子轟轟烈烈,濃墨重彩;有人默默無聞,唯唯諾諾,一輩子不聲不響,寡淡如水。

我們總會順着一種聲音發出勸說:努力,向上,發出光芒,你要熱愛生活,你要豪情萬丈。

我以前笃信這些話,甚至一度認為:人不上進,天理難容。

直到朋友查出重度抑郁症,看她痛苦,掙紮,苦苦哀求。我才驚醒:對有的人來說,活着,已經是最大的努力。也突然理解《南方周末》以前一篇評論周星馳的文章:涼薄之人并非無情,隻是他們内心的熱度,都不夠溫暖自己。

我曾聽說村裡誰家老人,兒女不孝,幾度尋死,卻重病在床的時候,死命護着氧氣罩,生怕被人搶走。

也聽說又一位老人,年老無病,兒女也說得過去,但自己不想成為累贅,拗着勁隻喝不吃12天,告别人世。

還想起日本電影《楢山節考》裡面的一位老人,身體硬朗,精神健康。自認為到了“該死”的年紀,不想多吃本就不多的糧食,用石頭敲掉門牙,逼迫兒子将自己背到後山,活活喂了秃鹫。

姐姐說,姥姥也是不吃不喝好幾天之後,才走。我想象不到她最後幾天内心咀嚼的内容。如果有意識,一定是長舒一氣,經曆漫長的病痛折磨、精神失落,一遍遍對自己勸說:就這樣了嗎?……就這樣吧。

作為晚輩,我不便評判大姨大舅媽媽小舅小姨的得失。每個人都會老,他們也正在老去。

和許多看孫子、跳廣場舞的老太太相比,姥姥顯然是寂寞的。年輕的時候,她要滿足子女的要求,吃穿用度,情感歸屬;到我能記事,姥姥永遠系着圍裙,手上沾滿面粉,在案闆前準備着一大家子的吃喝。

姥姥走路很慢,似乎很早就成了一個老太太。頭疼喝頭疼粉,肚疼喝止疼藥。姥姥一輩子沒有存在感,隻記得全家給姥爺過壽,熱熱鬧鬧,歡天喜地。全家完整的聚會,沒一次與她相關。

她的孫子外孫都在長大,常年離家;兒子女兒又都忙于生計,灰頭土臉。

到最後,她卧床不起,不能動彈,偏居大舅家旁邊的小院。那間小屋孤零零地被新規劃的柏油路分走一半,房梁裸露,灰塵彌漫。天知道,姥姥是怎樣度過的,一天又一天。

生命是基因的延續,媽媽有姥姥的勤勞、寡言,也有姥爺的堅忍、不服輸。姐姐和我,也是默默使勁,不愛表達。我們也将帶着這些,把路走下去。

我不相信感應和靈幻之類的東西,但看到姐姐微信後,還是努力在腦海中搜尋近期的關聯。

前一天晚上,在短視頻上刷到一位唱鼓書的男生,鼓書當然是我們老家的“長子鼓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視頻中,他精神飽滿,字正腔圓。老家農村裡的事,都被編成朗朗上口的唱詞,唱得真是好。

無法面對姥姥的去世(姥姥走了不聲不響)2

長子鼓書

我們成長過程中,會有很多不理解,大人為什麼抽嗆鼻子的煙、喝辣喉嚨的酒,以及不管刮風下雨、耽誤莊稼活,都要坐一下午守着臨時搭建的破舞台,聽一段鼓書。

姥姥也愛聽書,小時候,她經常和她媽媽(我老姥姥)結伴,走路去趕會、聽書、看戲。

一口氣看完男生幾十條視頻,我才領會鼓書的魅力,也懂了姥姥和姥姥一樣的“大人們”,心心念念、遠足跋涉的動力所在。那都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呀,家長裡短,勸人向善。他們完全是民間最智慧的存在,把老百姓自己的事編成段子,并适當輸出正能量的觀點。或嚴肅、或戲谑,用熟悉的鄉音唱給你聽,知心大姐、鄰家小哥,怎麼能不脍炙人口、流傳八方?

很多事,我們不懂,可我們總會懂。不懂的人兜兜轉轉,懂的人難于言傳。

最後一次見姥姥,是疫情期間。那天,大姨、媽媽、小姨、姐姐、我、妹妹曉雲(大姨家閨女)和李言蹊(姐姐女兒,我外甥女),姥姥躺在床上,身體蜷縮、眼皮乏力。

我們小輩幾個輪流被拉出來讓她辨認,她變得惶恐,像犯錯怕被懲罰的小孩,一直搖頭,看一個不認識一個,直到不耐煩地背過身。太陽透過昏暗的窗戶打在被子上,飄起一陣灰塵,陽光依舊刺眼,但被玻璃篩掉了溫暖。

無法面對姥姥的去世(姥姥走了不聲不響)3

長子縣北高廟水上公園

言蹊年紀小,鬧着出去玩,大概受不了屋裡壓抑的氣氛。姐姐罵她,怪她不懂事。

和姐姐比,我和姥姥的感情淡很多。這一點,從照片上也能體現。姐姐和姥姥有一張親密的合影,姥姥坐在沙發上,姐姐從後面抱着姥姥;而我,除了全家福,唯一一張和姥姥家有關的照片,是站在煤堆前,髒兮兮的衣服,手裡拿着一隻被啃掉一半、烤糊的梨,站姿畏畏縮縮,滿臉不情願。

媽媽生姐姐的時候還小,頭幾年,一大半的時間都在娘家待着。媽媽要用時間轉換角色、稀釋情感,卻培養了姐姐對世界的情感初體驗。

姐姐結婚好幾年,也是住娘家。所以姐姐生言蹊的氣,她希望她對姥姥的愛,和言蹊對姥姥的愛,能夠呼應得上。盼望啊,言蹊有一天,能和姐姐一樣。

我們站在院子裡,看見房頂蜷着一隻半大小貓,花色相間,毛發垢亂。許是貪戀那點殘存的陽光,怎麼喊都不動換。

姥姥愛養貓,從小到大,經曆過好多隻。印象最深是一隻大黑貓,通體锃亮,姥爺那時候釣魚給它吃,一到冬天,貪睡在姥姥的火爐邊。

我也愛,現在正養着兩隻,母貓也馬上要生産。

動物之于人的意義,不是簡單的養與被養。很多朋友不理解我養貓,還花那麼多錢,我每次都說:它們給我的,要比我給它們的,多得多。姥姥寂寞的晚年,應該和我有同樣的想法。

我那時垂下頭想:這隻髒髒的小花,姥姥怕是不能陪你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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