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遺産這件事兒，人活着時候不方便說，忌諱、晦氣；人沒了以後沒地方說，無憑、無據。

（一）

王術的父親王木前些年得了心髒病，算命大仙兒鐵齒銅牙斷定他活不過3年，給多少錢也無法化解；醫院大夫會診斷定他但凡好好吃藥生活規律，再過個十年八年沒問題，而且花不了幾個錢，醫保報銷。

平時愛聊點封建迷信的王木，這次毅然決然的信了現代醫學，為啥啊？怕死呗！但凡有希望，誰不願意活着呢？

王木很愛自己的兒子，當初起名王術，就是希望兒子以後能比自己各方面都強一點，優秀一點，得到的多一點。

這天王術跟父親吃過晚飯，心血來潮說道：“爸，您抽空寫個遺囑吧，不然萬一您哪天百年了，我繼承都費勁。”

王木很生氣，心想：老子這還沒死呢，就想着遺産？于是語氣很不好地說：“怎麼？看見你老爹病了，現在盼着我死還是怎麼着？”

王術情商不怎麼高，此時自覺很無辜，拉開架勢準備給老爹普法：“爸，您不會覺得這些事情都不用說，您百年以後這些東西都歸我？”

老爹王木眼睛一蹬，一拍桌子，說：“那可不？做老子的東西留給自己家兒子，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王術沒理會自家老爹的吹胡子瞪眼，以自己那點可憐卻足以碾壓自家老爹的法律常識，回答：“您跟張姨前幾年領了證，她是您現在合法妻子，按照您的性格，我猜不可能有婚前财産約定對吧？”

老爹王木不耐煩起來：“怎麼地？我找個老伴兒你還有意見？既然都要一起搭夥過日子了，做什麼财産約定？就好像圖對方點錢似的！你爹我還要臉呢！”

王術看着老爹即将暴走的趨勢，依然硬着頭皮繼續說：“爸，我跟您講的是法律，不是人情。您覺得不需要做約定，但是我繼承需要走法律程序啊，法律可不會考慮您當時是因為要臉才沒做财産約定，更不會在沒有約定的情況下判定您所認為的财産歸屬方式。”

老爹王木似乎聽懂了，語氣有些凝重，問：“那他們會通過什麼判定？”

“事實啊！根據事實判定！”這回輪到王術拍桌子。

老王吓了一跳，随即覺得被自己兒子拍桌子吓一跳很沒面子，于是也拍了一下桌子，說：“老子說把東西都留給你就是事實啊！“

“法律認定的事實和您認為的事實是兩個概念。”王術逐漸進入狀态，沒理會自家老爹連拍個桌子都要争一争的心理曆程，指着桌子上的茶杯說，“比如說，您剛剛喝了這杯茶，現在茶杯空了，這時鄰居劉老六過來串門，您和我都知道這杯茶是您剛剛喝的，這是我們認定的事實，但是怎麼跟劉老六證明這杯茶是您喝的？”

老王很納悶：“我幹嘛要跟劉老六證明這杯茶是我喝的？”

得，敢情剛剛老爹王木沒聽懂啊！王術耐着性子解釋：“劉老六就好比是法院，他隻看到一個空茶杯，不知道是誰喝的，您說或者我說他都不信，他要看監控，監控裡錄像是誰喝的，他就認為是誰喝的。”

老王更納悶了：“這跟你說的遺産有什麼關系啊？”

王術開始總結，打算盡快結束這驢唇不對馬嘴的談話：“監控就好比您的遺囑，法院判斷遺産歸誰，事實依據就是您的遺囑。這事兒您跟我說沒用，跟張姨說也沒用，需要白紙黑字寫下來，不然法院首先認定您的财産屬于夫妻共有财産，張姨先分走一半。”

老王聽完有點郁結，覺得兒子王術說得有理，但又拉不下面子承認兒子有理，煩躁的說：“行了，我知道，你讓我想想。”

繼承這件事情，仿佛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不提吧，就好像有了塊遮羞布，但是心裡不安；說出來吧，又怕太直白，談錢傷感情。王術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跟老爹說這件事情，但最終還是沒能說明白，想等下次就更難開口了。

（二）

時間就像是一條在人面前狂吠挑釁的狗，當人煩躁了想抓住它出口氣，卻發現它的靈活卻超出想象，根本抓不住。

轉眼三年過去，鐵齒銅牙碎一地，王木依然活蹦亂跳，壯如牛犢。以六十三歲高齡與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起沖突，打架絲毫不吃虧，誰敢相信他心髒有問題？

王術交了個漂亮了女朋友，叫白薇，人優秀得沒話說，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收入高，學曆高，家教好，可偏偏老王不喜歡她。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都是因為那個心直口快的下午。

一個明媚的周六下午，老王正在四合院的庭院裡納涼，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映着臉色忽明忽暗，張姨在房間裡收拾衣服，老年的生活總是這樣平平淡淡的。

這個四合院是老王的父親傳給老王，老王再準備傳給王術的。老王兄弟姐妹六人，屬于戰後那個年代放開生育的曆史特色，老王在家裡是老大，對于老王的父親把四合院傳給長子這件事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從來沒有人為此産生不滿或異議。都是一家人，有時候把話說太明白反而不好，讓人覺得吃相難看。

王術帶着白薇進門時，張姨正在院子裡曬被子：“小術和薇薇來啦？熱不熱啊？快進屋喝口水。”

閉着眼假寐的老王聞聲偷偷睜了條縫，心裡美得冒泡：臭小子又來看我了，三天兩頭往這兒跑，看看多孝順。但臉上得繃得住，假裝打起呼噜。

“張姨好，我爸睡着了？”王術，放下手裡剛買的點心，不由得壓低了聲音，怕吵醒老王。

張姨一邊整理被子，一邊說：“剛還在那兒自己搖扇子呢，這麼會兒就打起呼噜了。”在王術放下點心的空當，張姨剛好把被子捋平整，“進屋吧，我給你們倒水。”

仨人沒有打擾老王睡覺，坐在屋裡聊起天，張姨人挺好，幹活麻利，會照顧人，也沒那麼多事兒，是個過日子的人。可讓老王不解的是，自從他和張姨領了證，仿佛一夜之間弟兄幾個都開始疏遠他，就連王術的爺爺，老王的父親也被五弟接走了，以前逢年過節都會聚在這個四合院，現在也不來了，老王因為這個事情一直不開心，于是張姨閑聊時也就說起這個事情。

白薇聽完，立馬心裡就有了明悟，因為她們家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是她姥爺和保姆。心直口快的白薇說道：“張姨，我大概知道怎麼回事，但我說了您别往心裡去，要不我就不敢說了。”

還不等張姨有所表示，僅僅是停頓了一下的白薇一口氣順着說了下去，沒有絲毫的遲疑：“您不是還有個兒子嗎？這不跟王叔一家沒血緣關系……”

張姨聽了依然疑惑：“他們擔心我圖這套四合院？可我和你王叔都說清楚了呀，他的東西都歸他，我的東西都歸我，就是搭夥過日子，财産不能混在一起。”

白薇說：“可是您跟王叔沒有财産約定啊！”

張姨還是疑惑：“有啊，我們約定好了啊！”

白薇一下子就懵了，她以為是兩人沒有約定清楚才會産生這樣的事情，但聽了張姨的話，好像不是這麼回事，于是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王術。

王術想了想，在白薇耳邊說了幾句，讓白薇恍然大悟，原來張姨所說的約定，隻是她和王叔之間的口頭約定，根本沒落到紙面上。

“張姨，口頭約定不算數的，需要您和王叔寫下來，做好财産約定，雙方簽字，最好還能去公證處做個公證，或者找幾個見證人也行……”

“閉嘴，你倆給我出去！”老王不知什麼時候進了屋，生氣的把倆人往外趕：“這種事情還要寫個合同？真不明白你們懂不懂感情！還拿去給别人看，美其名曰叫公證！這家醜全都揚外面去了，我老王家還要臉呢！滾滾滾！”

“王叔，現在都是這樣，先小人後君子，把話說前面反而不會傷感情。”白薇急忙解釋，“現在都是法制社會，約定俗成那一套早就不适用了，現在不約定清楚，以後會有很多麻煩的！”

但老王已然聽不進去了，把倆人推出院子外面，丢下一句：“我看你們才是圖我東西！就想着遺産，我還沒死呢！隻要有我在的一天，你們就别想！”

自打這天起，心直口快的白薇被固執的準公公老王記恨上了。

（三）

過了三年又三年，王術和白薇結婚2年了，心有芥蒂的老王沒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這幾年趕上房地産浪潮，老王的四合院經常有中介拜訪，一問才知道，這個地段保存比較好的院子，已經被炒到幾千萬甚至上億，一輩子小富即安的老王有點心慌，因為張姨的兒子最近也頻繁往這裡跑，看起來比自己親兒子還親。老王隻是要面子，不是真的傻，以前基本不怎麼來往的人，現在硬往眼前湊，再聯想到現在的房價，老王再怎麼固執，也開始心裡打鼓。

一天趁着外出，老王找上自己的兒子家，一套中規中矩的兩居室。這麼多年了，這是老王第一次主動來。

即便是之前被老王轟出家門，白薇依然給足了老王面子，沒辦法，他是老公的爹，自己的公公啊。

閑聊了半小時，老王一直說着不痛不癢的場面話，王術想了想，幹脆開口問：“爸，您今天來是因為什麼事情啊？”

老王立馬闆起臉，說：“瞧你這話問的，我是你爹，我來看看自己兒子兒媳婦不行嗎？你說你……”

王術打斷老爹的話：“爸，知父莫若子，我結婚您都沒來，這麼多年了，您第一次登門，我要是相信您隻是來看望我們的，我真是白活這麼大了……”

這時白薇端着一盤洗好的葡萄，放到茶幾上，接過話題：“爸，咱們一家人就甭客套了，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經曆這些年的沉澱，白薇早就不是以前的心直口快了，其實她和王術都能猜出老王過來的原因，但這種事情，不方便由他們開口。

老王歎了口氣，醞釀一會兒，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這麼多年了，我才發現，你們說得有道理。“

王術夫婦對視了一眼，白薇沒吭聲，再怎麼大度的兒媳，也會對當年的事情有芥蒂，更何況他們的婚禮，這個公公都沒有出席。

最後還是王術接過話來，但依然在裝傻：“爸，我沒明白，您說的是什麼意思？“

老王仿佛拿出一種破罐破摔的态度，說：“自從我那四合院漲成天價，我感覺你張姨就變了，她兒子也是三天兩頭往我那跑，我這心裡覺得不對勁啊！“

王術依然沒有松口，繼續裝傻：“您說的這不好事兒嗎？多了個兒子孝順您啊！“

老王被逼的急了，脫口而出：“我看他們就是想圖我那院子！“

房間裡突然安靜下來，一時間針落可聞，王術調整了一下思路，緩緩說：“爸，您不是說張姨跟您有約定嗎？你們各自财産都歸各自所有。“

老王頹然歎了口氣，說：“就像你們說的，沒有寫下來啊！我現在是真的後悔當時沒聽你們的，現在過去這麼久，我不好意思再問了。如果真是被他們拿走這院子，我可就是愧對咱們家祖宗啊！“

“爸，您啊，對人性既别高估，也别低估，這些都是您的猜測，現在房價高得離譜，您沒見過這麼多錢，所以免不了心慌，我先幫您分析分析啊！“王術聲音平穩，這些年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看來收獲不小。

老王連忙坐直了身子，催促着：“那你說，說說！“

“首先啊，這房子屬于您婚前财産，不是夫妻共有，所以隻要您在世一天，這房子就是您的。“王術第一句話就讓老王的心回到肚子裡，但是還沒完，肯定有轉折，“但是，等您不在了，問題就來了。“

老王皺起眉頭問：“能有什麼問題，不就是你的了嗎？“

王術喝了口水，繼續說：“那可不是，按照現在的法律規定，有您的财産繼承權的，共三撥人。配偶、子女、父母，這裡面一共有多少人，那麼就分成多少份，每人得一份。當然，這是認定财産屬于您的情況下，如果無法證明财産屬于您的，那就是另一種分法了。”

“什麼分法？”老王問。

“如果是夫妻共有财産，那麼首先張姨作為配偶，分走一半，剩下的一半，再由配偶、父母、子女繼續分。具體情況就是：張姨分走一半後，另一半由張姨、我、張姨的兒子還有爺爺四個人平均分，每個人分走八分之一，最終張姨一家分走四分之三，我跟爺爺一共拿四分之一。“王術解釋道。

老王消化了好一陣才算明白，吐了口氣說：“怎麼你張姨的兒子還能分啊？不過還好，這是我婚前财産，屬于我個人的。“

王術笑了：“那可不一定，您沒留下任何證據，假如您突然百年了，我可沒證據證明這房子屬于您婚前的。這樣的話，很可能就認定為夫妻共有财産。另外，即便是沒有認定夫妻共有财産，張姨也沒有要您的房子，但爺爺現在老糊塗了，需要别人監護，本身不能放棄這房子的權力，假如您去世後爺爺也緊接着去世了，房子還沒來得及處理，我那五個叔叔嬸嬸可就有繼承爺爺那份額的權利，每人得這房子的四十分之一。您可别小看這四十分之一啊，那可是兩百多萬呢，但凡這裡面有一個動心的，我這錢就給不起，隻能把您那四合院賣了，搞不好還是法拍……”

白薇在一旁補充說：“爸，我們不是圖您的房子，說實話，即便沒有那套四合院，我們也能過得不錯，隻是怕您不甘心，因為面子上的事，晚年留遺憾。不如現在把一切說清楚，然後寫下來，不然您在也就罷了，萬一哪天不在了，王術除了傷心，還得收拾您留下的爛攤子，您想想，那時王術多可憐啊！”

白薇這話在理，老王觸動很深，實打實的聽進去了，鄭重點點頭。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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