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本是一種唱出來的音樂文學，但是在發展過程中，實用功能不斷擴大，音樂性不斷減少，最終成為了像詩一樣，用來抒發個人感情的純文學作品。

詞到南宋，其發展類型到達巅峰，可以說，詞已經像詩一樣，可以包含社會的方方面面，不僅可以用來言情，還可以用來交朋友、祝壽、迎親、賀喜，甚至用來拍馬屁、打秋風，總之，五花八門，什麼題材都有，但是，寫詞來罵兒子，還是少見，而大詞人辛棄疾，便是這方面的第一人。他寫過一首《最高樓》，用來“罵”自己的兒子。

在閱讀這首詞前，要先知道一個背景。宋朝統治者為了籠絡天下讀書人，用極其優厚的待遇，來換取士大夫對統治者的忠誠，所以，宋朝的士大夫對購置田産、經營宅邸十分熱衷，風氣可以說盛極一時。而宋朝的經濟發展，在封建社會中也是首屈一指的，紙醉金迷一時成為常态，不肖子孫更是比比皆是，上一代還是富貴人家，下一代就有可能因為揮霍無度而落得不能溫飽。

比如，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中便記錄了一個十分發人深省的故事：大将軍郭進的新宅院落成以後，便宴請親朋好友，其中，還有許多參與建築新宅院的木工瓦匠，并且，郭進特意讓他們坐在自家子弟的上首，有人不解，詢問是何道理。郭進表示，木工瓦匠，是建房者，自己的子孫後代，可能就是賣房子的人，當然要坐在下首。果然，郭進死後不久，他的子孫便将這所大宅子揮霍掉了。

郭進看問題，不可謂不透徹。然而，郭進明知自己子孫不肖，為何不在活着的時候嚴加管教，将他們培養成才呢？或許，這便是當時的風氣使然，連郭進也無能為力吧！大詞人辛棄疾，在這方面，就比郭進更勝一籌了，他不僅看透了功名利祿，而且對子孫的不當行為和言論，也痛罵教育、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當真是難能可貴的。

紹熙五年，五十五歲的辛棄疾官場失意，打算辭官歸隐，但是他的兒子卻極力反對，原因是家中的田産還沒有購置齊全，希望辛棄疾在位的時候，能夠多購置一些，将來為子孫留條退路，辛棄疾聽完大罵不肖，于是寫下了這首《最高樓》來教育兒子（該詞小序中說：吾拟乞歸，犬子以田産未置止我，賦此罵之）。

最高樓

辛棄疾

吾衰矣，須富貴何時？富貴是危機。暫忘設醴抽身去，未曾得米棄官歸。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

待葺個園兒名佚老，更作個亭兒名亦好，閑飲酒，醉吟詩。千年田換八百主，一人口插幾張匙？便休休，更說甚，是和非！

這首詞，用典極多，所以在賞析全詞以前，我覺得有必要先把一些重要的典故羅列一下，以便加強讀者對這首詞的理解。

（1）富貴是危機：出自《晉書·諸葛長民傳》。

據說，東晉時期的諸葛長民權傾一時，深得劉裕信任，他貪婪奢侈，喜歡積聚珍寶、美女，大肆為自己修建庭院宅邸，但是，這樣顯赫的地位和财富，卻并沒有為他帶來快樂，反而，他總是擔心遭到殺身之禍，甚至，晚上連覺都睡不好，經常噩夢纏身，他常常歎息：“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必履危機”。後來，他果然被劉裕所殺，死于非命。

（2）穆先生，陶縣令：穆先生是指漢代的穆生，陶縣令即東晉陶淵明。

據《漢書·楚元王傳》記載，漢高祖的弟弟劉交官封楚王，他任用穆生、白生、申公三人為中大夫，對他們十分恭敬禮遇。穆生不喜歡喝酒，劉交每次宴會，都要特地給穆生“設醴”——一種度數很低的甜酒。後來，劉交的孫子成為楚王，有一次宴會，忘記給穆生設醴，穆生便離開了。他知道，楚王忘了給他設醴，那是開始忽視他了，再不走，就要遭殃獲罪了。果然，新楚王日益貪暴，将勸谏的白生、申公等人全都懲罰了，應驗了穆生的預言。

陶淵明的故事，相信我們都比較熟悉，他在彭澤任縣令時，不肯為五鬥米而折腰，因此棄官歸田。

（3）千年田換八百主，一人口插幾張匙：出自北宋釋道原與南宋範成大的典故。

根據北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中的記載，五代時期韶州靈樹院如敏禅師曾和徒弟說過類似的話，僧人問：“如何是和尚家風？”師雲：“千年田八百主。”僧雲：“如何是千年田八百主？”師雲：“郎當屋舍勿人修。”意思是說，自己活着的時候，田宅是你的，但是，你隻能享用幾十年，等你死後，田産房宅便要換新主人了。

範成大《石湖居士詩集》中有詩雲：“口不兩匙休足縠，身能幾屐莫言錢”，并且自己注釋說：吳諺雲“一口不能著兩匙”，一張嘴裡要兩勺子的食物，比喻貪多務得。

（4）一些生僻字注音。

醴（lǐ）：一種甜酒；

葺（qì）：指修繕、縫補；

佚（yì）老：出自《莊子》，安樂閑适地度過晚年；

亦（yì）好：出自唐人戎昱《長安秋夕》詩：“遠客歸去來，在家貧亦好”，指退隐歸耕，雖貧亦好。

辛棄疾的詞作，非常善于使用典故和化用前人句子，通過上面這些注釋，相信能夠看到。當然，以上注釋這些，并不是全部典故，隻是比較生僻或有故事的。其實這首詞，辛棄疾在“經史子集”中都有所引用，可以說詞人對典故的運用，達到了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上片，詞人就像是在給兒子聊天一樣，說：我年紀已經老了，還能爬到什麼高位上呢？這個富貴啊，我是享受不來了，自古人們便知道，富貴是危機，爬得越高、摔得越重，難道你想讓老子頭破血流嗎？你不看古代的諸葛長民，死的是多悲慘。要想擺脫這種危機，就應該學習穆生、陶淵明，急流勇退，像我這樣，及時辭職。你們臭小子懂什麼，竟然還勸我多購置田産！

上片訴說完富貴危機之後，下片便用自己的打算，來告訴子孫們一個大道理。

詞人打算，棄官以後，找個小花園，建個小别墅，整個小涼亭，閑下來的時候，喝喝酒、吟吟詩，不比當什麼大官要好嗎？并且，千年田換了八百主，一個人嘴裡撐不下幾張湯匙的食物。所以，臭小子們，趁早給我死了心，都給我閉嘴吧！

兒子覺得，父親當着官不多撈點田産，竟然就打算歸隐，真是豈有此理，而父親卻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恩威并施，呵斥“犬子”，并且擺事實講道理，要讓孩子心服口服，這樣的辛棄疾，真是令人心折，假如世間多些這樣的父親，那麼就能少些不肖子孫了！

辛棄疾的這首詞，可謂是頗具人生道理，而且用語輕松幽默，打着罵兒子的口号，其實卻是對世人的勸誡，亦莊亦諧、雅俗共賞，辛棄疾在詞作上的非凡能力，當真是無與倫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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