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院之北

我在油化廠家屬院從小到大住了幾十年，現在還住着，老人們稱家屬院為“南院”，很多出租車司機也知道說的南院就是指這裡。

叫南院的原因是北面即鄭州油脂化學廠，僅僅隔着一條黃河路而已，出院門過馬路即到。現在是馬路下挖建設成地下道，變鴻溝了。

我心裡跟油化廠的距離感比這個鴻溝還深。《鄭說》的子蒙兄約我一起去油化廠廠區拍拍照，收集點資料，弄了好長時間才成行，忙是一個原因，不太想去是另一個原因。

古人說“近鄉情怯”，油化廠是我故鄉的一部分，我挨着它住，情不是一般的怯，是怯到怯無可怯，也就無所謂無所不謂了。

廠區破敗，這處還算是比較完整的

是回收的登月艙嗎？那可是六十年代了

一進廠區就看到一幅破敗的景象，我走在其間沒有一點兒憑吊的意思，子蒙想讓我多說說典故回憶什麼的，反正閑着也是閑着，那就說吧：

“這是廠大門，原來廠大門不在這兒，在那兒，正對着南院院門。”

“這是供銷科。”

“這是科技科。”

“這是肥皂車間。”

“這是車庫，就是停解放牌汽車的。”

“這是基建科。”

“這是宣傳科。”

…………

簡直像在讀一本化工書籍的目錄，枯燥無味，我不願意揎開這本書的正文部分去複習一下具體内容——也不是特别不願意，而是無所謂揎不揎，能不揎當然更好，輕松省事。

但子蒙兄是遠道而來，我不能讓他看看戲目就回，怎麼着也得粉墨登場強顔歡笑的演一出破鑼嗓子的“憶當年”吧，正好我們經過一處磚砌平房，我小驚訝，它怎麼還在這兒！

職工澡堂。

職工澡堂，窗戶距離地面高，是為了防止澡堂跑光

這類建築在廠區的地位跟公廁差不多，一旦改造首先拆的就是它，油化廠這個部分竟然還在，入口還是當年的入口，霎那間我就“憶當年”了。

當年——職工澡堂是廠礦的福利，油化廠澡堂與别處有些不同，這個不同，是我二砂的同學跟我進澡堂時告訴我的：“恁這兒真是生産香皂的廠啊，大池的水都是香皂水，白色了！俺那兒了人都舍不得用香皂，在大池使勁搓，水都是灰了。”

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那時節别說香皂，一箱“中州肥皂”都能成為我爸送給小學班主任的見面禮，而且六年間就送了一箱。那時候糧票布票肉票盛行，我們在日化用品上有優勢，也等于有了一票：皂票！

不但水是香皂水，澡堂地面上還散落着一定數量的香皂頭，呈三角狀扁扁的貼在地面上等人來踩。你要是掉了香皂，不用擔心它會丢失，一般會有人幫你撿起來，說：“同志，你香皂掉了。”

那真是一個相互友愛的真誠年代！不像現在處處“皂滑弄人”。

澡堂男部有大池小池，一根胳膊粗的鐵管飛架大池南北，當空垂下一根一尺多長同樣粗細的鐵管，閥門按上面，這就是注水口。大池小池的角落各垂直布置一根較小的鐵管，管頭打彎緊挨池底，這是蒸汽口，維持水溫用。理論上小池水溫高但實際大池水溫也低不了多少，而且越熱的水越不冒煙，平滑如鏡的在那裡等着愣頭青。

我一個同學見狀大喜，怎麼沒人進大池？當衆直接跳進去又不好意思馬上呲牙裂嘴的出來，煮了三十秒後爬出，身上通紅。旁邊一個老者面無表情的滑進熱水中，嘴裡慢慢籲出口氣，舒服的嘲笑。

水溫有保障水量也一直充沛如亞馬遜，淋浴從來不是淋而是沖，十幾根鑄鐵管子沒蓮蓬頭，水柱嘩嘩砸到頭上身上，十分暢快。

除此之外還用水泥砌了八個大洗臉池，我小學一二年級時能躺進這樣一個洗臉池，看水慢慢把池子注滿，身體漂浮起來。八十年代的浴缸享受。

女澡堂也有大池，牆根的瓷片和平台，依稀有當年的尺寸，地面是墊高了

澡堂東部的入口，當年的門房已經拆除

由于以上原因外面單位的也來我們這裡洗澡，久而久之廠裡不願意了，就開始發澡票限制外人進入，澡堂大門也由北改為向東開，好辟出一間門房收澡票。

車間的男女輕工得以有機會在門房處對話，我聽到一些，覺得那真正是屬于大廠礦大車間裡才會有的打情罵俏，如今沒有車間，隻有直播間，氣勢倒小許多。

男輕工看見一個女輕工坐在門房長凳上，就問：“呃？你也洗澡？一起洗？”

女輕工波瀾不驚的說：“一起洗呗！”

男輕工：“我說了可是脫光洗啊！”

女輕工白眼：“就是脫光洗呀！你不脫光那不成洗衣服了？”

男輕工：“走吧，進去吧！”

女輕工拎起裝有澡品的網兜，跟男輕工掀簾出門房，男輕工問：“咱這月獎金啥時候發？”

女輕工：“主任那天不是說了，下月發！咋了，又變了？”

男輕工：“我聽那個誰說又改成這月了。”

女輕工：“哦？俺孩兒下月開學，這月發最好。”

男輕工：“就是這月發！中！”點下頭鑽進男部。

女輕工也慢悠悠走進女部。

我對職工澡堂的“憶當年”到此嘎然而止。澡堂的熱量靠的是工廠車間的鍋爐，效益不好鍋爐停轉，澡堂的水慢慢涼下去，最後關閉——就算不關閉，也沒職工了。

我跟子蒙兄講這些時，并沒有進這個澡堂建築的沖動，甚至外觀都沒有拍一兩張。我們又轉了另外兩個區的很多廠房和大油罐，子蒙兄對廢墟裡人類留下的痕迹非常關注，四處拍攝，這景象比廠區更要吸引我，就拍了他幾下。

其時光線不佳，蚊子也多，子蒙兄在拍當年單據

晚上“噴空群”聊天時，有網友發了幾張油化廠廢棄廠區的鋼筆淡彩，瞬間感動，不能自止。因為我也曾寫生過，知道最了解現場的辦法莫過畫一遍現場，有時候畫着畫着感情就泛上來，各處什物各處細小特點讓我好奇，猜想當年人跟它們是何等關系。今天能有人在這裡畫這樣的寫生，證明今天還有人想了解油化廠，那麼——

從現在起我把這個存在七十年的油化廠蒙上紙再描一遍，加上我的理解，就在黃河路京廣線交叉口西北角。

畢竟，我們自己的曆史如果我們不關照，誰來關照！

糠醛冷卻塔，小時候這裡沒日沒夜一直發出瀑布的聲音（劉洋繪）

這個車間一頭精煉油，一頭出肥皂（劉洋繪）

當我記這些時，覺得還是有點照片為好，于是就獨自跑了一趟，補拍了職工澡堂照片，被蚊子咬的不能行。

-END-

來噴噴，你和單位澡堂的故事

作者簡介：赫庭，老鄭州李家布店之後。幾十年沒咋離開過鄭州，小時候就愛瞎轉，也沒轉多遠，東不過花園路，西過不了西流湖，北就是東風路，南就是二七塔。現在沒事閑了話就寫點文字，不多，就是消遣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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