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真卿書法美學價值淺析

■張勝偉

中國書協副主席

西安美術學院書法系主任

漢字書法之演進，是在實用與審美兩輪驅動下前進的。自殷商甲骨文起計，經過近兩千多年發展和鋪陳，走到唐代，出現了顔真卿這樣一位豐碑式的人物。

有唐一代的書法藝術，總體呈現的是一種大格局、大氣派。無論初、中、晚唐，雖某些表現有所不同，但總體上是森然端嚴的正大氣象。格調雖不似魏晉沖和清雅，但自有一種峻拔偉岸的神采。初唐歐、虞、褚諸家的書法裡，六朝遺韻依然有清晰表現，但顯然在向端方整嚴推進，表現出既不似南朝流便沖和，也不似北朝恣肆雄強的特征。及至張旭、徐浩、顔真卿、懷素等崛起，方展現出強烈的時代特色，而尤以顔真卿最為卓著，并具劃時代之意義。

張勝偉 節臨顔真卿《與蔡明遠帖》

顔真卿世家出身，早年飽讀詩書，26歲進士及第，入仕後長期為朝廷命臣，且位高爵重。顔真卿持節秉義，救危扶國，視死如歸，是史上有名的忠臣烈士。其書法于家學之外，轉益多師，識見廣博，尤能自出胸臆，化古為新，最終獨成一體。蘇轼《書唐氏六家書後》言：“顔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後之作者，殆難複措手。”顔書一出，即成後起書家取法淵薮，與王羲之成并駕之勢。後世書家如楊凝式、蔡襄、蘇轼、黃庭堅、米芾皆曾學顔；王铎、錢沣、劉墉、翁同龢、伊秉绶、何子貞等輩，從顔書中獲取尤多，甚或直從顔書出，皆獲大名。

宋朱長文《續書斷》中評顔真卿書：“剛毅雄特，體嚴法備，如忠臣義士，正色立朝，臨大節而不可奪也。”此實為不刊之論。顔真卿書法正是其人格精神的照射和反映。其書法從30多歲所書如《王琳墓志》《羅婉順墓志》等，到晚年70多歲的《顔家廟碑》，書迹衆多，而且一品一格，時有變化。由此看出，在不同書寫背景之下，其書寫心态情感起了變化，導緻書法風貌有了不同呈現。而其書法正大磊落、峻朗豪邁、寬廣渾穆的美學品格，終始如一。後世極力推重顔書，是因其卓立的藝術精神，契合人們的審美心理，契合了儒學大傳統下士大夫及廣大知識階層的精神路向；是對其人格和書品合一而展現出至精至誠藝術品格的認同與接受。

千百年來，人們對王羲之和顔真卿的書法孰高孰下多有評價。客觀地說，王羲之處于書法遞傳的上遊，是書法本身規律和書寫法度的重要締造者和集大成者。王羲之在書寫的自然韻度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的所謂“新體”對書法審美有着開創與引領之功，故得“書聖”之名。而顔真卿作為步武者，憑着充滿創造力的書法實踐，繼王羲之之後，在書法史上另辟一途，再造一峰。以當下眼光回看，顔書風流潤澤固不及王，而精神氣象之宏大卻是王書所不及的，誠乃千古不能有二的角色。

張勝偉 節臨顔真卿《祭侄稿》

以筆者淺見，顔真卿書法的美學特色，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用心深刻，精誠之至。出于對文字的崇拜，古代操觚弄翰者，約略均抱着一種恭敬心理。我們看到甲骨刻辭排布有序、一絲不苟；吉金文字典雅婉暢、燦若星辰；秦篆文字珠玉之姿、整饬流麗。寫者、镌者、摹者、鑄者，皆抱一種嚴肅認真态度。顔氏家族至少從顔真卿五世祖顔之推始，就多出擅于文字訓诂的人物。出身文化世家的顔真卿顯然繼承了家學，其伯父顔元孫所著《幹祿字書》，就有考訂文字和規範書寫的作用。從現在所能見到的顔書遺迹看，從字裡行間透出的書寫心态始終用志不分、一絲不苟。《莊子·漁父》雲：“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顔真卿書法之所以讓人過目不忘，魅力永存，首因在其書寫中用意之精、用心之誠、用情之重，是其人内在的美德照耀了古今。

二、經世緻用，儒學為基。自漢代始，儒學便是整個知識階層和士人社會思想文化的基本盤。從顔真卿的仕宦生涯和人生行狀看，他一生對儒家思想笃行不怠，其忠臣烈士的形象，輝耀百代。這樣一位碩儒，儒學思想必然是書法精神圖譜裡的重要色彩。唐代以“身、言、書、判”取仕，要求書法“楷法遒美”，是故楷書至唐達于極盛。歐、虞、顔、柳，皆是儒者形象，把他們的楷書尊為千秋典範，就如同曆史對儒學的選擇一樣，有其必然性。顔真卿品高位顯，曾長期擔任朝廷主持禮儀之職，其為人大義凜然，風骨氣節，堪為典範。是如此之人，方得有如是之書。觀其書迹，無不氣象渾穆、磊落正大，一如見其為人，令人肅然起敬。

三、直書胸臆，書人合一。寫的本意是放置和輸出，把一個人的思想情感真實地通過書寫展現出來，當是書藝的真谛。所以古今書法品評，尤重人物品藻。顔真卿的書法當屬人書合一的典範。從其一生及不同時期書迹看，他經過了不斷的人格修煉和書法修習，書寫技藝随年齡增長而日益精純，進而由技入道，展現出書寫技藝人格化的特征，到老年後，達爐火純青之境，攝人心者唯在神采。在其書法裡，了無做作和刻意之嫌，也絲毫未流露出取媚和讨巧的痕迹，展現了一種藝術的真誠。其晚歲書法少有枝節，用意簡樸，直書胸襟，處處體現出大格局、大境界。可謂大方無隅，大美無言。

四、渾穆沉雄，氣質勃郁。顔真卿書法具有雄渾正大、勢态奇偉、骨力洞達、意氣風發的審美品格。正大氣象，是指精神氣象的正大。闆刻僵化布如算子的字，是不具生命意味的，也不會有氣象可言。顔書看似端方正直，但能做到平中寓奇，穩中寓險，奇特而顯偉岸，端莊而富神采。古人論書，尤重筆力，力感是書法審美精神層面的第一要素。書法之力的表現有剛有柔、有松有沉、有急有緩，但總以松沉穩健為上，因為它反映出一個成熟書家的沉着與老練。顔書之力綿裡裹鐵，内勁深長，是書法力量美的高格。“多力豐筋者聖，無力無筋者病”，傳晉人衛铄《筆陣圖》中的這句話，簡直似面對顔書而說。顔書意韻綿長，氣質郁勃，受到人們的推崇，某種程度上代表着一種書法主流審美觀。顔書表現出的開張、端嚴、寬博、厚重的書風特征，正大磊落、赤心相見的個性風神，為其書法賦予了非常豐富的精神内涵。面對顔書，讓人心靈瞬間受到感染和啟迪，進而達到化育人心的美育功效。這一方面，顯然是顔書所長。

張勝偉 行書溪雲山雨聯

書法藝術中蘊藏着強大的精神力量，不愧是傳統藝術的典型代表。書法自誕生以來，一直對中華民族精神的傳承和塑造發揮着重要作用。中華民族生生不息，有着異常堅韌的品格和向上向前的豪邁氣質，中華文化也有着海納百川般的包容性。顔真卿書風所體現的美學精神，正與此一脈相承。他的博大雄渾的氣質、磊落大方的風範、真氣彌滿的韻度，或可看作民族美德的化身。對顔書正大書風的弘揚，讓更多的人通過書法，接受這樣一種精神的感召和化度，接受書中大美的陶染，對塑造積極健康的人文風氣，一定會發揮潛移默化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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