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是個大IP,
圖為蒂姆·伯頓2010年執導的電影
《愛麗絲漫遊奇境記》是本很有名的書。一個多世紀以來,這本小說一版再版,長銷不衰。為它畫過插圖的畫家早已超過一百人,它的風靡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這部作品的主幹,是作者卡羅爾(道奇森的筆名)即興編講的一個童話故事。三十歲的道奇森是牛津大學的數學講師,一天下午他和學院院長的三個女兒一起泛舟野餐。三個女孩嚷着要聽故事(以前道奇森也常給她們講故事——他們是鄰居),他想了一個新奇的開頭,讓主人公愛麗絲跳進一個兔子洞,但随後故事怎麼繼續下去,他壓根兒就沒想好,隻能現編現講。
看來,這位腼腆而有些口吃的數學講師,是很有急智的。現編現講的故事,既有信手拈來的身邊事,也有即興發揮的小段子。當時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先後發現金礦、引發全球淘金熱是個熱門話題,于是,他腦洞大開,讓愛麗絲在不斷下落時,擔心自己會穿過地心到達“對跖”(她讀了别字,念成“對拓”)的澳大利亞或新西蘭。随後,她喝了藥水,一下子變得很小很小,遇見了老鼠和好些小動物。這時道奇森趁老鼠給大家講故事的機會,用tale和tail的諧音玩了個文字遊戲——想必這個“段子”在道奇森心中早已有之,這時即興抖摟一下,叫人忍俊不禁。
而用得較多的段子,是所謂的parody(戲仿),也就是模仿有名的詩作或歌詞寫的打油詩或滑稽歌詞。那些被戲仿的詩作或歌詞,在卡羅爾的那個時代大都是家喻戶曉的。但在當今的英國,據研究者說,它們早已無人知曉了。例如,假海龜唱的那首歌,在最初的手稿裡是一首黑人歌謠的戲仿。道奇森在1862年7月3日(即泛舟即興講故事的前一天)的日記中寫到聽見三姐妹因下雨無法外出,在家裡很起勁地唱一首黑人歌謠Sallycomeup!Sallygodown!于是,在《愛麗絲》的初稿中——很可能在小船上講故事時就是這樣的——假海龜唱道:Salmoncomeup!Salmongodown!對三姐妹來說,昨天大唱特唱的歌謠,今天竟然編進了故事,那當然有趣極了!
主人公的原型,是三姐妹中的愛麗絲。她在回憶文章中寫道:“那天道奇森先生講的故事特别出色,所以第二天我就纏住他,要他把這個故事寫下來給我。這可是我第一次提出這樣的要求。”道奇森事後則這麼說:“于是,為了讓一個我心愛的女孩高興——我想,這是唯一的原因——我用工整的字體把這個故事寫了下來。”
但是,從泛舟講故事,到道奇森把手抄本的《愛麗絲地下奇遇記》——正式出版時才改名為《愛麗絲漫遊奇境記》——作為聖誕禮物送給愛麗絲,中間隔了兩年半之久。我們有理由猜想,道奇森為了添加那一半多的内容,是冥思苦想、反複推敲的。比如說,假海龜唱的那首歌謠,後來換用了另一首戲仿“你能走得快點嗎?”……這兩年半中,發生了一件讓道奇森沮喪的事情:愛麗絲的母親曾阻止他去作客,并将他寫給愛麗絲的信全部銷毀。但道奇森還是為“一個心愛的女孩”寫完了這部童話故事。可以想見,他是憑着“認真的無厘頭”精神,寫出一個又一個“好玩”的段子來的。
卷首詩相當于作者序。其中的内容是真實的記錄。三姐妹在小船上要作者講故事,“老二聲氣很柔和,她想聽/‘有點無厘頭的故事!(Therewillbenonsenseinit!)’”老二,就是愛麗絲。這裡,nonsense是個關鍵詞。如果簡單地把它看作“胡言亂語”,那就一切都完了。
其實,生活中也好,作品中也好,有時會有這樣的情況:不必有意義,隻要有意思就行;甚至不必有意思,隻要有意味就行。而有一種無意義卻有意味的東西,就是所謂的“無厘頭”。《愛麗絲》中的nonsense譯成“無厘頭”,想必要比譯成“胡言亂語”有意味得多。
既然是無厘頭,就要可樂、好玩。原文中用tale(故事)和tail(尾巴)的諧音玩的文字遊戲,可謂渾然天成,确實很可樂、很好玩。但倘若“忠實”地譯作:
老鼠說:“我的故事又長又傷感。”
愛麗絲驚訝地看看它的尾巴說:“你的尾巴是很長,但是……”
那實在說不上有什麼可樂,于是譯者隻得加上譯注,告訴讀者其實原文有多可樂、多好玩。這不叫“譯出好玩來”,至多隻能叫“注出好玩來”。
當年,趙元任先生嘗試過“譯出好玩來”的做法:
“我的身世說來可真是又長又苦又委屈呀——”
阿麗思聽了,瞧着那老鼠的尾巴說:“你這尾是曲啊!可是為什麼又叫它苦呢!”
他接着在腳注裡補充說明,自己是以“委屈”和“尾曲”的諧音來“作相應的文字表達”。趙先生的嘗試也許不能算很成功,後來很多名家重譯此書,大多繞開了這條譯出(而不是注出)好玩來的難走甚至難免引人側目的小路。但是這條路,我認為方向是對的,譯出好玩來,也就是譯出感覺來,如果要說“信”,這才是最要緊的“信”。所以我沿着這條路,嘗試了另一種譯法:
老鼠說:“我的故事很長,又很傷感,你且聽我娓娓道來。”
愛麗絲不明白什麼叫“尾尾到來”,看了看老鼠的尾巴(沒有兩根哎!),心裡挺納悶。
當然,這隻是一個例子。貫串拙譯全書的宗旨,就是譯出好玩來。換句話說,作者慘淡經營的“無厘頭精神”,我要試圖把它傳達給讀者。
道奇森心愛的女孩,全名叫愛麗絲·普萊森斯·利德爾(AlicePleasanceLiddell)。道奇森後來寫《愛麗絲鏡中奇遇記》時,卷尾詩就是用這21個字母寫的“藏頭詩”,也就是說,這些字母分别是每個詩行開頭的字母。
生活中和故事中的愛麗絲,都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翻譯中應當考慮到這一點。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犯點小迷糊,耍點小心眼,你會覺得可樂、好玩。她即使念一兩個情有可原的别字,也還是可愛的;但倘若她老犯些莫名其妙的毛病,那就難免要讓讀者生厭了。
把“故事”聽成“尾巴”,對中國讀者來說,這真是傻得莫名其妙。而把“娓娓道來”聽成“尾尾到來”,雖說可能有些突兀,但似乎還能說得通,一個七歲的小女孩沒聽懂“娓娓道來”,應該還是情有可原的。
把“對跖”念成“對拓”,這個“梗”也許更為自然一些。跖字不太容易念,一不小心念成拓,還真有這可能。倘若用有些譯本上“倒豬世界”、“讨厭家夥”之類讓人費解的說法來譯這個梗,讀者恐怕就不會覺得愛麗絲可愛,反而要感到她有點“讨厭”了。
作者:周克希
編輯:謝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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